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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6期|小椴:销兵(节选)

2023-12-02 12: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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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椴,武侠小说作家,现居湖北随州。主要著作有《杯雪》《长安古意》等。


销兵

小椴


探刀

公元357年,也即大秦国的永兴元年,十一月。

一清早,当今的御弟、阳平公苻融就带着很多人来到了打匠营。

——今天,他们是来看刀的。

苻融身边跟着的人都算大秦国当今的显贵了。此时,虽已入冬,但节令还早,其中有几人就急不可耐地穿上了一身华贵的貉皮,有的还早早就戴上了里外发烧的帽子。

苻融衣着简朴,只穿了件常服,戴了顶漆纱笼冠。与他并肩而行的代国王子拓拔筹则戴着顶突骑帽,身着裲裆——那狭长的硬布背心更衬得他身材劲健。

其余的人则有来自司空府的左史苟庭,少府的樊用,现管着武库的姜世怀,将作监的仇余,以及扬武将军姚苌,胡商安悉达等。

苻融之所以带上司空府、少府、武库、将作监的人,是因为打匠营这类兵器制所本就与他们几个衙门密切相关;带上胡商安悉达,是因为苻融想要给这些将出炉的铁器估上个好价;带上拓拔筹,是因为大秦军中一直缺马,代国盛产战马,苻融想跟代国交易马匹;至于带上姚苌,则是因为他是这个氐人朝廷中最显赫的羌人,羌人人数虽不算多,朝廷却要借他压制朝中那批从枋头带来的羯胡。

而且有姚苌在,加上那粟特胡商、代国来的鲜卑王子、现管着打匠营的羯族人鱼特,也算集齐了大半胡族,可以借势传播下他氐人大秦冶炼出来的“柔铤”的威名。

拓拔筹出发前还问过苻融是不是要带他去赴宴,这么早,要吃什么。

苻融当时笑吟吟地跟他说:“炒铁!”

拓拔筹龇出一口白牙来,答道:“那有嚼头!”

打匠营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三座高耸的土炉了,土炉呈椭圆形,下边偏扁的两侧各设两个风口,风口处有硕大的鼓风用的皮囊。这时,二十多个南阳来的流民正围着那炉忙活着。炉侧有嘴,这时正汩汩地流出通红的铁浆,那铁浆沿着一道砖渠流入十余步远的一处砖砌的方塘。

方塘中铁浆通红,半流半凝着,哪怕是冬天,四周围着的汉民汉子们也打起了赤膊,个个手里执柳木棍,另有一妇人一手握着把簸箕,一手将里面的灰向方塘中撒去。那些打赤膊的汉子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将手中的柳木棍伸入塘中不停地翻搅。每当柳木棍烧短了那么两三寸,他们就得更换一根。

拓拔筹从未见过这等景象,他喃喃地说:“这就是炒铁?”

说着,他抬头向这一大片工地望去,只见场中不只这一炉,另有两炉形制不太一样。三座炉边,共有一百多个汉子或运炭,或鼓风,或炒铁,或锻打,在那儿热火朝天地忙活着。但人人有序地各司其职,分毫不乱。

拓拔筹问:“谁替你看管这里?”

苻融与他在打匠营工地间穿行,这时闻声侧头笑看了他一眼。

“一个女人。”

拓拔筹愣了愣:“一个女人?”

苻融点点头:“没错,就是一个女人。你看她管着这么大一块地儿,却分毫不乱……”他回头向身后望去,樊用等一干人已远远落在他们后面。

“可咱们后面这些,本该跟她对接、给她配套供料的职司现在却已乱得不行。矿那边本是司空府管着,送过来的铁石听说百担能被这里打回去五十担;这里用的炭是要在少府支出,但被宫里嫌弃靡费,时不时扣着,总是支不出来。莫干——那女人名叫莫干,她要的东西非常奇特,还要五牲尿与六畜脂,将作监一开始嫌麻烦,不肯承应这份供应,后来见有油水,又都抢着上,可送过来的东西大半不能用,还得扔掉;我叫武库那边把库中锈蚀的兵器与好用的分开来,没用的就送到这边来,以弥补铁料的不足,直到现在他们也没分列清楚……这倒也罢,可偏偏,他们各衙门各自现管着的事儿管不好,还想去抢别人的差事;朝廷里别的衙门,又想着要染指这件事……”

苻融苦笑着摇头。

“而这女人管理的这块炉火锻炼之地,却井然有序。我管着的那批男人,个个遇事则躲,有利则争,早晚他们彼此间要打出血来。”

苻融站住身,朝东首坡上高地的一处帐篷望去。

“谁知我们这些氐人、羌人、羯人,战场上也算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处事竟不如这一个汉女。”

拓拔筹问:“别的我多少还能明白,可要五牲尿做什么?你说的可是牛尿、猪尿、羊尿……那些东西?”

苻融摇摇头:“其实我也不明白。她说是淬火用,比清水冷得快。你别看只是要打造一批刀,他们这忙活了近三个月,才草草做成,现在,前前后后,又弄出几十道的工序。”

拓拔筹有些不可置信:“真有这么麻烦?”

他们这时走到另一个炉边,炉边就有锻铁的人。

苻融笑着看向拓拔筹。

“你是明白人,可以想到,这些麻烦里,有的肯定是必需的,但有的,就不见得真的那么必需。这些东西,她懂,咱们不懂。我也猜不出,那些要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哪些是真的需要,哪些是故意乱要的——好让我们搞不清她这冶铁锻刀的道理。她是个聪明人,这乱世里,将阖族上下的百数十口人,从南阳带过来,翻过了整道秦岭,跨过漫川关、牧护关……天知道有多少关,经过饥馑,经过兵祸,直闯到长安来。最后细算,全族老少,折损不过十分之一,这本事,别说她一个女人,就算男人也未见得能够做到!何况稍一安妥,她能迅速地又招集三百多故里亲旧过来——她自然会有她自保的手段。”

拓拔筹向空中吸了几下鼻子。

——除了炉口烟雾里散发出的炭火味,他还闻到四周果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尿骚味,还有更加奇特的带着腥气的油脂味,生人的汗味与死亡的腐烂味,以及腾腾而出的铁汁味。

拓拔筹眯起眼……像看到一群群五牲、六畜,那些健壮的生命,在这混杂着灰尘与味道之间奔驰而过,而奔腾过的地方,居然真长出铁!

拓拔筹摇头笑了下:“他们汉人老说:天子牧民。我从小活在云中,但见四野天低,但见草长云伏,一向只知牛马可牧。”

他望向四周:“真从没想过,人也可牧。连马溺、牛尿都有人收存,还能积成这样一大桶一大桶的……”

拓拔筹踢了踢脚边的桶。

“还这么被人一担一担地挑过来。”

他伸手在面前扇了扇。

“被你说得,我都像在这些尿骚味、生铁味、油脂味、汗味、炭味里,闻得出一点女人的香气来……”

铸刃

莫干的帐篷支在一个坡顶。

其实距下面的炉场也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但苻融与拓拔筹这么一路攀爬上来,被风吹着,只觉得那空落间搭建的一帐仿佛有种远离尘嚣 的清冷。

拓拔筹看了苻融一眼。

“汉人就是会做姿态。”

说话间,他们终于走到了帐边。

那帐子颇大,内里陈设简单,一道屏风落在地面,将帐后三分之一的地界隔离开来,也将帐内之地分成了前后两半。

屏风上只见素绢、冰绡,只有最后一屏下首绣了《刀铭》的两句诗,也没人来得及细看。

素绨屏风前三尺余地,支了一张青石大案。

案旁还放着一个木人架。

苻融带着一众人等走入时,人人都先看到案上平放的那把刀。

那把刀分明是新铸出来的,单面斜刃,刀脊向刃部微弧,前部略翘,刀身长两尺,后面即是狭长的刀茎。刀茎特别长,长得引人注目,与刀身长短相近。

这时,它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张青石案上。

帐顶透风处开着口,光泄入,正打在那石案之上。

只见石案光泽黯淡,所有的光像都被吸到了那把刀上。

那刀静陈石上,安安静静,如一泓水、一眼泉,含光蓄势,却又像是随时可能披卷飞溅。

苻融的眉毛忍不住轻轻一剔。

屏风后约略透出一个女人的身形。

那女人身材高挑,一身汉人装扮,高髻向天,广袖垂云,直襟的束身孺衣,下衬着多裥裙。

那女人立在屏风后面,向冲进帐来的诸人行了一礼。

然后她一手伸前,向诸人示意案上的刀。

天下战乱已久,其实在场的男人,个个都从血火中走来,却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全须全尾、传说中的汉晋风范遗下的仕女。

连苻融都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古老的、略阳氐人传说中那个以“天下”为自己牧场的汉家人礼仪绵绵迫来。那是一种气韵的压迫。

可这压迫又像不是冒犯式的,而是规范式的——规范着你的言行、举止。

众人受那女人示意,再度注目向案上那把新铸好的刀。

满帐默然。

有顷,屏风后走出来一个瘸腿的老人。

那老人从案上捧起刀,向屏风后走去。

然后,屏风后的女人接刀。

然后,她一手执一长柄,一手执刀,将之安装在那根长柄上面。

那双手分步骤地插柄,上销,压环,配璎珞,动作娴熟。

——原来这是一把长刀。

刀装配好后,那女子双手将它横托于身前,屏风上映出那刀长达七尺。

却见那瘸腿的老人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案旁尺余处,竖立着一个木人。

老人王车开始给那个木头人穿皮甲。

案下原来撂的有一撂皮甲。

那些皮甲制式不一,年代也分明不同,有晋式的,有后来前赵的、石赵的、冉魏的、成汉的,更有荆州桓温制式的、蜀中制式的。其中,要数桓家皮甲制作精良,硕大的甲皮由坚韧的皮条缝缀在一起,甲上涂着漆,更增其韧度。

王车不只给木人穿一层甲,他还把案下撂着的那些从小到大的甲衣,一层层地依次给那木人套上,足足套了十好几层,最后套上桓家皮甲时,木人身上的甲衣早已厚达尺余。

给木人穿完所有的皮甲后,王车拖着他那条腐了的腿,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这瘸腿老人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应他的姿势,苻融身边的男子几乎个个都本能地伸手腰间,按上了刀柄。

老汉王车肃手示请。

扬武将军姚苌本能地伸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盯着那木人身上的重重厚甲。他的手很用力,手背上都迸出了青筋。

可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放弃。

见姚苌摇了头,胡商安悉达快步上前,伸手开始翻那几层皮甲,要检其真伪。一开始,他那胡商式的精明神色里,还带着股要拆穿对方把戏式的嘻笑。可他表情越来越严肃,终于,他晃着头,不可置信地踱回刚才处身的位置。

拓拔筹这时才上前,他绕着那木人走了一圈儿。行走中,他一只手拢入另一只手的袖中,行到那木人左首时,他迅速地袖中抽匕,又快又狠地向那木人胁下就是一刺,他一刺即收,众人只觉一眨眼间,几乎没见他出刀,他已将匕首重新拢入袖中。

拓拔筹冲苻融轻轻摇首,往回走来。

这王子出刀极快,在座的没几人能看清他的动作,这时才见他身后木人身上的皮甲,腰肋处断了三重皮绳。

苻融笑看着走回的拓拔筹,赞了声:

“好眼力!”

他在赞拓拔筹的眼力好,一眼看到那十几重皮甲腰肋处的漏洞,出刀更是快而狠。

拓拔筹回了声:

“阳平公也端得好眼力。”

他是赞苻融看得清他的动作与他插缝儿的机心。

两人相视一笑。

苻融回望向身边的、现管着打匠营的“考工令”鱼特。

“穿这么多层,你们这刀,真的能行?”

亲管着打匠营的鱼特也是一脸茫然。

他侧身面向苻融——不敢跟苻融并立姿态,拱手行礼,正不知怎么作答,忽觉得身后像有一道微风掠起,苻融的目光早已不再看向自己的脸。

鱼特猛一回头。

只见身后,屏风忽裂。

屏风裂起的碎隙中,只见那柄七尺长刀破空而出,刀柄上的缨络迎空奋起,那青森的刀光刻进鱼特的瞳仁里。

四周鸦雀无声。

因为众人眼见着那刀锋直破重甲,由肩向肋,整个八寸厚的刀身不只没入甲衣,还深深地切入木人的胸肋处。

刀背早已不见,前部略翘的刀尖这时轻轻振动着,带着细微的刃响,直指向在场的诸人。

而执刀劈出的,竟是莫干。

那个他们从没见过此种风范的汉人仕女。

只听那个女人莫干淡然谦和地开口:

“小女子力弱,让诸位见笑了。”

屏风已破,众人望向莫干。

只见她身材高挑,穿着件淡青色的上襦,下面穿了条赭石色的长裙,裙上有好多条裥因为她适才劈刀的动作激荡开来,还没还原,露出里面杏黄色的袴。她的两条大袖按汉人样法,用一条丝绦通肩上束,吊于上臂,系结于颈后,此时伶俐地露出两只前臂来。她腰长颈韧,如鹤势螳形,全身并无佩饰,只左腕上碧莹莹地晃动着一枚绿镯。

苻融抬头往上望。

“这真的是,你们炼出的第一把刀?”

莫干点头:“正是。”

她侧头望向木人身边立着的王车,再转头望向苻融。

“但如果不能如我所请……”

她双手还执着刀柄。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对王车示意。

“这可能也是……”

王车忽然抡起一把大锤,猛地侧着砸向那已嵌入木人身上很深的刀身颈处,也是最薄弱处。

那刀身被一锤砸下,应声而断。

握着刀把的莫干因为受力,气血上涌,脸上涨得一片通红。

只见她双手握着的那长杆,杆头只剩半尺的刀颈残铁。

“……最后一把了!”

这女人从一开始自己装刀,到命人迭甲,到邀人试甲,再到自己以一妇人之力,扬刀破甲,已激得在场男子无不耸然动容。

但这些,远没有她最后这突然出语要胁、决然毁刀的动作更让人吃惊。

管理着打匠营的考工令鱼特再也忍不住,叱道:

“你疯了!”

莫干眼睛都没瞭他一下,只是平视着阳平公苻融。

苻融凝望莫干。

“你想要什么?”

“调走他!”

莫干简洁地答道。

她看都没看那鱼特一眼,但她那一份倨傲的鄙视,犹如一把尖利的匕首,直插向鱼特。

只听莫干平静地陈述道:

“不只是调走他,以后,无论司空府,还是少府、将作监、武库,都不得再插手打匠营。司空府、少府、将作监、武库管理的所有矿场、炭场、采料所,也要有我派出的考工令。一切如我意后,我在一日,可保你工期不差,出品无差。接下来的冬月,此炉可出一千五百把柔铤。就是不许任何人再来凌虐我族人、插手我打匠营!”

……

(全文见《天涯》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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