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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启明 : 斜阳,照在青青的草地上

2025-05-13 14:3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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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生宿舍后面是座蒸坏馒头似的小山,长满青草。山上葬满尸骨,竖立着数以千计的小墓碑。每当斜阳晚照,银白色的花岗岩墓碑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变成白蒙蒙迷离的一片。入夜,凉风习习,流萤草冷,墓碑泛着团团淡淡的青光,又给人一种十分凄清的感觉。

  学生绝少到山上去,有些假日值班的女学生,曾因为过分寂静吓得抱成一团哭泣。

  有一个叫娥的女学生偏偏看上了小山上鲜嫩的草地,她要到上面读书。

  夏日的太阳,吃过晚饭还斜挂在西边,给青绿色的草地上洒一层薄薄橘红色阳光。

  她不相信鬼神一类的传说。小时候爸妈带她到东江纵队烈士墓去,她还恭敬地摸那些墓碑呢。不过她还是小心地绕过一个个墓堆,不随便踏上去。那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不打扰别人安宁的念头。人死了,一切虽然不复存在,但还要在意念上尊重人家。

  终于,她找到了一块铺着厚厚青草的地方,拢拢裙子坐下。草地清洁凉爽,周围是青青的茅草和瘦小的野菊。她觉得舒服极了。绿草红衣,像只彩色蝴蝶停在草丛间。抬起头来,还有淡蓝色的另一座小山,和小山上一对黑灰色的塔。那是什么塔呢?什么时候建的呢?很快,她就开始大声读书。

  正当她读得入迷的时候,在她身后边突然响起轻轻的喷气声,接着伸过一个黑乎乎的大脑袋来。她吓得一声尖叫翻身爬起来。可是马上用手按住扑扑跳的胸口抿嘴笑了。原来是头非常可爱的大水牛。弯弯的犄角,黑黑的皮毛,树桩般粗糙的长嘴筒嵌着一个湿润发亮的大鼻子。它不声不响地吃草,一直吃到别人身后,看见吓跑了人家,才满不在乎地甩甩毛茸茸的大脑袋,转到另一边去。

  娥惊喜地看着它,连读书也忘了。她长在城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牛。以致前段时间老师布置写一篇描写牛的文章,她委屈地说:“老师,我还没有看见过牛。”不过,她却听过一些关于牛的故事。知道牛一辈子勤勤恳恳地干活。老了拉不动犁,知道人要宰它时,还会默默地流泪。如今,她看着牛那副温厚的模样,马上觉得自己非常喜欢牛了。

  正当她欣喜地望着牛在墓碑丛中慢悠悠地转来转去的时候,冷不防又被走到跟前还默不作声的放牛老人吓了一跳。这是个怎样的老人啊!娥捧着书本后退了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老人白发黑衣,满脸皱纹。脊梁像根顶不住重压的撑杆,深深地弯着,平着天空。背部隆起的地方,怕是由于日晒雨淋比别处多,黑色褪走了,盐霜般泛着白。没有结纽扣的衫襟,也由于背驼而低低地垂在肚皮两边,像两面悬挂着的黑旗。

  老人大概不止七十岁了吧?娥心里想。“农民老来放牛”,她很早就听过这句话了,只是从来不在意,更没有像现在突地用刀子在心上划了一下似地深刻。老人俯头背手,不看娥一眼,默默跟在另一头牛后面,赤着脚,也像是一头慢步走着的老牛。看着老人风烛残年还在操劳,娥不禁深深地同情他了。

  不久,太阳下去了,像个霜红了的大柿子沉没在薄云中。老人赶着牛重新在娥面前经过,娥好心地迎上去和老人打招呼,挺拔的身姿比老人高出一个头。

  “阿伯你放牛吗?”

  “是的。”老人抬头简短地回答,浓重的水乡方音带着浑浊。

  娥十分惊奇老人的回答竟然没有半点令人感到可怜的味道。相反.带着自信和安详。

  “这两头牛都是你的吗?”娥有点愉快了,关心起她感兴趣的牛来。

  “是的”,又简短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牵着这头黑色的走呢?”娥好奇地问,“你不能让它也自己走吗?”

  “是的”,谁知老人还是那个用了一次又一次、毫不变更的回答。娥皱眉头了。可是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马上把声音提高好几倍,吵架似地问:“阿伯,你为什么要牵着这黑色的走呢?”

  “哦?嗬。黑母恋家,走得快,不牵着,一会儿就自己先跑回家了。”

  娥笑了。真是个好强的老人。耳朵不好使,为什么却偏偏装着听到的样子呢?还回答得那样自信,真不知骗过了多少人。

  老人下山了,娥望着这队伙伴消失在山脚下,心中有说不出的好感。

  老人每天都到小山上放牛。第二天傍晚,娥又吵架似地和老人说起话来。

  “阿伯,你今年多大了?”

  “七十三了。早两年还能挑草下山。”老人不无惋惜地说。

  “该享福了。”娥关心地说,“这么大年纪还放牛,跌倒就不好。”

  “咳,农民有几个是享过福的?”老人感叹地说,用手指了一下遍山的坟墓,“你问问他们,有几个是享过福的?不都是一直做到收工?”

  “阿伯,你把死叫做‘收工’么?”娥忍不住笑起来,觉得很新鲜。女孩子特别容易笑,当然也特别容易哭。只听过把死叫做逝世、升仙,从来没有叫收工的。

  老人也笑了。艰难的生活在脸上烙下的皱纹堆积在一起,显得更多。要经过大自然多少风雨,才使原来平滑的脸庞变得如此丰富。

  “不叫`收工'叫什么?”老人接着说,“一干几十年,死了,也就收工了。”

  老人说得那样轻松,像是叙述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娥却心酸得几乎流下泪来。

  事实上,正如娥后来所感觉到的,老人并是因为生活才风烛残年还放牛,在富裕的顺德,多数老人已经逐步摆脱了晚年放牛的历史命运。只是他做惯了,停下来反而觉得不舒服,又顽固地信奉着先人的遗训:当农民没有几个不是做到死的。因此一方面无可奈何地逐渐放下那些再也无能为力的工作,另一方面更加珍惜自己还勉强做得来的东西。本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娥再没有必要为老人感到哀伤了。可是,她不是这样,每当看见老人像一头快要倒毙的老牛,佝着腰在山坡上走过来的时候,心中的隐痛却更厉害。多么坎坷的生活道路,多么残酷的生活风雨,才使我们的祖辈养成如此奇特的爱好!

  不过,在见了面的时期,娥总是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和老人打招呼。有时还和老人开开玩笑:“阿伯,还没有收工么?”老人也抬抬永远也不可能再抬得很高的头,和善地笑笑。

  有一次,娥忽然记起那一对曾经引起她联想的宝塔,请教老人。老人马上面向宝塔,认真地告诉她,那叫青龙塔,建在龙脉上,他孩子时就有了。风水先生说,建一座富一姓人,建两座富一县人。人们于是凑钱建了两座。当然是建两座好,只富一姓人,老百姓就会打架。娥又笑了,多迷信的看法,却又是多美好的心灵。顺德一直富裕,可能真的与这两座建在龙脉上的塔有关。国庆节放了两天假,回来再没有看见老人来放牛,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了。她于是在一个中午骑车到老人家里去。果然不出所料,老人在国庆节那天去世了。跌倒在比他早收工的先人的墓丛里没有再爬起来。

  “是你们看见黑母先跑回来吗?”娥伤心地问。

  “是的。”家人惊讶了,“你是怎样知道的,姑娘?”

  “老人曾告诉我,黑母恋家,走得快,不牵着,会先跑回家。”娥娥重复着老人以前说过的话,觉得伤心极了。

  “他命贱。”家人说,“多少次劝他不要去放牛了。”

  家人哭了,又边哭边解释说:“早就料到他会死在外面了。他眼睛不好使,牛那样大的东西,也要踩着牛脚跟才能看得清楚。别的,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了。”

  娥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推车走了。她怕自己也会哭出来。她只知道老人的耳朵不好使,从来没有觉察到他眼睛也不好使。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走到自己跟前默不作声。可是你又怎么像看见似的告诉我,那远在天边的青龙塔呢?一个慢慢变得又聋又瞎的人,世界上的一切欢乐和悲哀,都又逐渐地从他的生活中消退了,唯有劳动,一直陪伴着他走完最后的人生道路。至于老人身上还有多少令她感到惊讶的东西,她不知道,但相信必定还会有很多。

  走在村子狭窄的石巷里,每隔十来个门口,总会看到一个不大能走动的老人倚坐在门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宽广的天地。他们也快收工了吧,他们也都曾有过灿烂的年华,为自己脚下的土地留下了-切。他们每个人都会是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

  傍晚,娥又登上小山。这回她没有急于读书,而是围绕着小山走了一圈,最后在一块凹陷的坡地里找到了老人的新坟。坟头上照例竖起一块银白色的墓碑,上面刻着:“显考恒满梁公之墓”。多美好的名字!几十年负着前辈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时近重阳,山上的野菊花已经开得一片金黄,这些看起来并不显眼的植物,似乎在什么环境都能生活得很安然。并且不管别人是否注目,总有自己生命的闪光。娥采了一束放在墓前。这回她倒不觉得悲伤,老人只不过像他所说的那样,收工罢了。他墓上的石碑,和几年,十几年,乃至百多年前竖起的墓碑一样,会永远记载着他来到这平原上辛勤劳作的一生。而每当斜阳晚照,或者朗月清晖,墓碑便灼灼有光,象征着老人不灭的、充满祈求和希望的目光。

  斜阳,照在青青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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