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宝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藏珠记》及散文集《深夜醒来》《走神》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2022中国好书、北京文艺奖、十月文学奖、春风女性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西班牙、意大利等国家。
在我的长篇小说《宝水》里,第一章中有一小节的题目叫“扯云话”。小说里宝水村的人聊天不叫聊天,叫扯云话。这有来由。因我豫北老家那边的人平日里就把聊天叫“扯云话”。写这个小说时,老家方言在我的记忆里被频频激活,当重温到“扯云话”时,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天马行空,白云苍狗,无主题闲聊可不就是如云一般?还有“扯”这个动词搭上“云”,多么妙。
仔细琢磨琢磨,但凡是和云能扯上的,其实都有些妙。
云新闻
频频看云是近年来的事。自到了北京,自然而然地就经常看起了云。在这之前,我是不怎么看云的。因看云似乎是很多北京人的日常,也就入乡随了俗。
看云是闲事。闲事也是事。我渐渐发现,这闲事居然还是件经常能上新闻的事。顺手翻一下关于云的新闻,隔三岔五,比比皆是。
某年仅四月到六月期间,我刷到的就有这么些条:
四月二十九日:五一假期第一天,北京晴空万里。午后,天空出现一抹七彩云带,画面十分美好。
五月二十七日:震撼!北京出现大片乳状云。
六月四日:北京上空出现壮美放射云,开启周末美好的一天。
六月十日的题目是:北京的云彩好似泼墨画,天空如画布,美翻了。
这天的云确实是有些美翻了的意思,我亲眼看见为证。这天是周六,我和朋友们在通州宋庄约聚,先是在一家书店喝咖啡闲聊,我聊天聊得言不由衷,只因一直在留意着云。这店是整幅的玻璃幕墙,巨大的云在窗框里,如画一般。——形容漂亮的实景,就说美得像画一样。夸画的时候又说,看这画得像真的一样。我们是不是总是这般套话?
坐着坐着,我就坐不住了,想要到这云下。就走了出去。蓝天做底,这云美得很不真实。——云总是不真实的,美梦一般的不真实。想要这不真实趋近于真实,就只有去尽力地靠近真实。
在真实的云下,我拍了好些照片,后来再翻看,也还是觉得不真实。那天的云无论大小,都有着特别随意任性的毛边儿,大块云有大毛边儿,流苏一样。小块云有小毛边儿,仿佛细丝。总之主打的就是一个飘逸轻盈,是再高妙的丹青手也画不出来的那个劲儿。
曾读过一本有趣的书,叫《云彩收集者手记》,我对照了一下里面的描述,这种云应该叫毛状云,书中说:“毛状云就只是简单的、细条状的高空云。它能表明高空有持续不断的风,除此之外,并不会提供其他信息。”可能也觉出了这么判断缺点儿什么,作者又说:“也许它们存在的意义就只是长得好看。”
每每想起这句我就想笑。好看,这就是足够重要的意义。如果天上没有好看的云,那该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啊。
云这么好看,却也不妨碍它下雨。那天,我们在宋庄的街道上闲逛,走着走着雨就来了。雨来了,云还在,太阳也还在。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太阳雨了吧?淋着这雨,我们都没有打伞。打伞会觉得辜负了这云的,也会辜负这雨,不是吗?
还有一条新闻是六月二十八日:受雷雨云团影响,北京天空出现浓墨般乌云,犹如怒海生波,场面壮观!在雷雨推进前线,还出现了弧状积雨云。弧状积雨云由外流的冷空气和暖湿气流共同形成,一般是风暴降雨的前侧,意味着强降雨的到来……
这天我恰好在家。乌云也是好看的。某天下午四点多,突然乌云满天,打起了雷,然后就是大雨。还有大风。我家住在25层,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下大雨。遥远的天边有亮色,中间暗的一团应该就是雨了。在明和暗的边缘,显见得一缕缕的雨云绸缎一般垂下来。雨就是这么从上往下走的吗?非常清晰。大风吹着,那雨云还飘摇起来,如巨大的丝带。近处,楼和楼之间,也有风挟持着一缕缕的雨云在飘,却是清亮的白色——这时就觉得云更近了。简直想扯一片下来。几个大雷过后,明暗处便渐渐模糊,混作了一团。云终于成了雨。
可怜的人类能怎么描述云彩呢
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是我百看不厌的手边书,出差路上总带着。这本日记体散文集诞生于1869年,给了我极大的阅读享受。书虽薄小,天地却宽厚。很多语句抒情而不矫情,朴素鲜活,妙趣横生。
如“在山间我没见过任何真正死亡或者无趣的东西,也没见过被制造出来的垃圾和废品,一切都是那么清洁纯净,充满了圣洁的训诫。……当我们试着单独挑出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发现它和宇宙中其他一切都有关联。”
“山间的空气让我精神焕发,心中充满了野生动物般的原始喜悦,让我早上忍不住想大叫出来。”
……突然觉得这些句子被摘抄出来很孤单可怜,脱离了语境的它们,如同离开了大山的石头,亦如同被抛到了岸上的鱼。那就止于此吧。
相较而言,把写云的句子摘出来似乎要好一些,是因为云悬浮于大地之上的缘故吗?约翰·缪尔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云彩收集者,他特别爱写云,这书中可以说处处都是云。他很习惯用百分点来描述云。
如六月二十二日:今天的天气反常地多云。除了带来阵雨的积雨云外,头顶还有一片散开的薄薄的像雾的云彩,大概占天空的百分之七十五。
六月三十日:云彩特别的白。派勒特峰山脊顶上那些高高的松树在绸缎般的天空映衬下就像精致的小模型一样。今天的云彩平均覆盖率在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没有下雨。
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明亮、清凉,令人振奋的一天。云只覆盖了天空百分之零点五的范围。”
七月三十日:“云的覆盖率今天达到百分之二。”
关于云,他还有很多哲思。
其中六月十二日中写道:
“我还从没见过造型和质地都如此结实的云彩。几乎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它们就在空中飞快地生长,就像一个世界在眼前新生。它们带着爱意在花园和森林上空盘旋,带来舒爽的阴凉和雨滴,滋润每个花瓣每片树叶以健康快乐地生长。甚至可以设想这些云本身就是植物,在阳光照射下如沐春风般醒来,越长越美丽,直到盛开后,像莓果和种子一样散落成雨滴和冰雹,最后干枯死去。”
七月二十三日:“中午云中王国又显示出让人永远看不厌的力与美,这美丽无论是用文字还是图画都无法描述。可怜的人类能怎么描述云彩呢?正当你尽力去描绘它们巨大闪亮的穹顶和山脊,阴影中的鸿沟和山谷,带着羽毛般边缘的深谷时,它们就消失了,不留下一丝痕迹。无论如何,这转瞬即逝的云中大山与地面上更经久的花岗岩的大山一样巨大真实。”
“可怜的人类能怎么描述云彩呢?”每当读到这里我就想笑。此话固然有道理,不过换个角度去想,可怜的人类常常在做不可能之事,所以也是可爱可敬的人类啊。
1960年的云
一直记得小学时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文章叫《避雨》,那大约是我最早从文字里去习得天气知识,因此印象很深。后来学习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方才知道这文章其实是李凖先生的小说《耕云记》的开头。近日翻找了出来,只有八百字,全文摘录如下:
今年春天,我到玉山人民公社去,走在路上,雨淅淅拉拉地下起来。“春雨贵如油”。青青的麦苗有一筷子高了,正赶上拔节。麦苗痛快地喝着雨水,似乎可以看出它们又悄悄地抽出了两片嫩绿的叶子。
大路旁有个小草棚,人们都挤在下边避雨。大伙说着笑着,谈论着这场好雨。有人甩着伞上的雨水,有人脱下衣服迎风晾着。这个小草棚顿时变得又拥挤,又热闹。
雨正下得紧,从大路上跑来一个姑娘,十八九岁,高高的身材。衣服被淋湿了,贴在身上,不时淌着水珠。一双很俊的眼睛,露出纯洁坚定的表情。她没有拧衣服上的雨水,也没有跺脚上的泥,只用手轻轻掠了一下额角几丝淋湿了的头发。她在草棚边上找了一块刚能避雨的地方,就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天上亮出了几块黄色的云,雨停了。大伙急着赶路,像放开闸门的水一样,一下子都涌到了路上。只有这个姑娘没有动。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喊道:“同志们,还有雨!”大伙只顾挽着裤脚往前跑,听见的人不多。果然没跑二百步远,一阵急雨,像筛豆子一样又哗哗地下起来。
大伙都嘻嘻哈哈地笑着跑回来,又挤在小草棚下面,因为位置还没站好,草棚下面显得更挤了。那个姑娘又悄悄地向外让了让,仍然站在最边上。她没再作声,可是大家已经注意她了,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和她谈起话来。
“姑娘,刚才你怎么没有走?”
“我看到天上有两块黄云,那是下阵雨的‘积雨云’。”
“春天雨就是多!”
“这里春天雨不多。”姑娘不同意地说,“去年四月一号到十二号就没下雨。十三号,也就是今天,只下了四指雨。”
“去年四月十四号呢?”一个青年故意问道。
“晴转多云。”
“十五号呢?”
“阴,下午有六级西南风!”
“十六号呢?”那个青年好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晴。一直到六月七号才下了十毫米雨。”
姑娘记得那么清楚,答得那么流利。一年前的事情好像在她嘴边放着一样。多么有心计的姑娘呀!大家惊讶起来,问她的人就更多了。
有人问:“姑娘,你是个气象员吧?”
“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公社气象站的气象员。”
《耕云记》是李凖先生1960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当时冰心先生还为这个小说写了评论。先生是河南人,成名后到了北京,历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中国作协副主席。1953年,他因发表了小说《不能走那条路》而一举成名,之后又有《老兵新传》《小康人家》《李双双小传》《龙马精神》等,他的笔底一向紧跟着时代风云。
1973年至1976年,李凖先生历时四年写出了电影剧本《大河奔流》。1978年,电影上映,聚集了当时中国电影界最强大的阵容,却遭遇了惨痛的失败。原因很简单也很直接:作家正在埋头创作的时候,历史正在急转弯。此后,先生写作的节奏从容了下来,他开始反思自己创作的经验和教训。并自我评判:“人未死,作品已经死了”。
《避雨》全文不过八百字,现在读来依然玲珑剔透,生动鲜活。如果一定要说美玉微瑕之处,我觉得可能是称呼。同为河南人,且是有些微乡村经验的河南人,我知道农人们一般不会称年轻女孩子为“姑娘”,多为“妞”或者“闺女”,还有,即便是在那样的年代和那样的场合,而姑娘称呼人们为“同志们”似乎也不合适,这应该出自作家的想当然。
云彩厂
某天下班时分,我坐网约车,和师傅说起北京的云——那天的云彩也很好看。
咱们这云呀,有时候是别处来的。他突然说。
从哪儿来的?
内蒙古有专门生产云的云彩厂,你不知道?
是吗?我惊讶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那边有厂子就是专门生产云彩的。根据风向,生产出来以后就能飘到咱们这里,跟赶羊似的。
好吧。我有些信了。他那口气,让我很愿意信。
我好想去那样的厂子里看看啊。
张老师说
关于云的消息基本都来自《北京日报》。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报社里有一份专门看云的工作,若果真如此,我简直都有些想要去应聘了。除了跟踪报道云,还有配套文章介绍云的相关知识。如近日的云是什么云,为什么会这么美之类的。时不时地,就会看到有位名叫张明英的气象专家被记者采访,他是北京气象台高级工程师,我一直以为是位女士,查了资料才知道是位男士。
以张老师的说法,北京夏季最常见的这种云叫对流云。如果低层中的空气温度明显高于高层的空气温度时,大气就处在一种不稳定状态,低层暖空气会做上升运动,从而形成对流。上升运动的暖空气温度不断降低,当达到凝结高度后,水汽就会凝结形成云,这就是对流云。一般来说,对流云根据对流强度分三个阶段,初期形成的是淡积云,这样的云特点是云体较松散,云顶向上凸起,底部又相对平坦,看上去很蓬松,好似朵朵棉花糖在天空中飘浮。如果对流不那么强烈,这种云朵出现时就是晴天,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看上去更加洁白无瑕。对流旺盛时的对流云就是浓积云和积雨云,云体如山似塔地层叠在一起,此时就预示着雷雨、冰雹等强对流天气要来。
从张老师这里我还知道了“东北冷涡”,来自东北地区高空冷涡天气系统,被简称为“东北冷涡”,它会使高空大气温度明显变低,从而使高低空气温差变大而造成大气的不稳定,在不稳定的大气层结条件下,极易产生空气上下的热对流,低层空气上升遇冷……云来了。
东北冷涡系统四季都有,初夏时节往往表现得更突出,极易产生强对流天气,表现在空中就是云层复杂,云的种类繁多,且此时的北京还没有进入三伏天,空气湿度小,所以大气也很透亮,能见度比较好,蓝天更蓝,云朵自然也更美。因此初夏可以说是北京观云的最好时节。
为什么有时候可以连续好几天看到多姿多彩、形态各异的美云?
张老师说,因为冷涡系统比较稳定,往往可以在原地维持三到五天。
看着伸手可摘的云到底有多低?
张老师说,看着很低的云其实也都在七八千米的高空,所以湿度和能见度特别重要。南方的淡积云美感就弱,那是因为水汽含量较大,轮廓不如北方的淡积云清晰,视觉效果自然也会差一些。
西山那一抹晚霞
对流云爱变且善变,往往是午后云层逐渐增加,太阳落山前后云层减弱,此时光线照在云体上就可能出现艳光四射的晚霞。这种光线也有说法,叫“丁达尔效应”。我惰性大,难得早起,没赏过朝霞。西山的晚霞却是经常看的。确实美极。曾听人说,徐志摩有言:“北京的灵性,全在西山那一抹晚霞。”便上心去找出处,却怎么也找不着。后来便也作罢了。就当这话是他说的吧,确实也像是他说的,毕竟他写过那么多有云的诗句。如《再别康桥》里“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又如《偶然》里“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毋庸置疑,他一定是爱云的人。
突然又想起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乡间的日子,也有很多云。乡亲们走到路上,抬头看一看天,随口就能说出云句: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白云黑云对着跑,这场冰雹不会小
早烧连阴晚烧晴,中午烧云雨不停
天上花花云,地上晒死人。
日落乌云涨,半夜听雨响。
黑云接驾,不阴就下。
扫帚云,三五日内雨淋淋。
云下山,地不干。
疙瘩云,冷临门。
……
优美如诗。全都是。关键的是常常确实很准。
很多同龄女孩的名字——是的,在我心里,她们还是女孩的模样。有很多女孩的名字里都带有“云”,在我的记忆里,七八十来个女孩子里,必有一个名云。爱云、彩云、秀云、丽云、小云、巧云,而叫巧云的这个,大概率生在七月七前后。“七月七,看巧云。”“巧云”七夕前后雨水丰沛,“七月七,眼泪滴”,这雨就是织女在抹眼泪。雨由云成,云样便也丰富,谓之“巧云”。看巧云要找一个安静地方,比如躲在树下头,一边看着云,一边在心里想。心里想什么,云就会变成什么。我试过,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