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乾,1987年生,青年导演、编剧、作家,现居宁夏海原。主要编剧作品有《一条叫招财的鱼》《奇侠义士》,导演作品有《山围故国》《科幻小说》等,曾获《鲤》“伏笔计划”首奖。
撒云志需要一个电影时刻,你也是。他这么想着,看到餐厅里走出来几个男女,个个面色红润,眼神在迟缓和灵动之间,像鸟儿站在摇摆的树枝上。有同行细细喊了一声,接驾了。有几个人试探地迎了上去。他没动,眼睛瞧着那群男女,思绪却飞到一边。街景深处,霓虹光影拖行,王家卫戴着墨镜瞧着那群男女。不,是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他在《八部半》里正勾下墨镜俏皮地看。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年来,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爱跑神的人,不论身在何处,不论做着什么。意识太过丰富,是一种病,我的夜晚的确比白天强。他这么琢磨的时候,又觉着自己的脑袋像被人切开,切成了一口盛满水的锅,锅下火在烧,但水很平静,没有沸腾,可就是源源不断地溢出来。一个句子闪了出来:“整整一分钟的狂喜啊,足够用来对抗漫长的一生。”他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莫非是自己的原创?瞬间,另一个句子,像火车一样,一节节地推了过来——“像我这种人一生只有一个伟大的时刻,只在高秋千上做过一次完美的演出。余生就只求尽量不从人行道跌进阴沟里罢了。”这个他记得,《漫长的告别》,雷蒙德·钱德勒。想到钱德勒,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加缪那张叼着烟、身着呢子大衣的经典照片。钱德勒不是他想象中马洛的样子,钱德勒的脸有点圆,没有棱角感,他显得过分可爱了。钱德勒是一只甲虫。那撒云志呢?脑子一样的锅又变成了大海中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没有漩涡,没有声响,水从四周静静流了进去,汪洋中一只眼睛瞧着他。
那群花花绿绿的男女已经走开,他们应该没开车。他扫了一眼其中的一个姑娘,她穿着一双灰白相间的德训鞋,宽松的牛仔裤,臀部紧实丰腴,但腰肢纤细。他脑海里浮现出拖拉机的样子来。拖拉机上有纤细的部件吗?有的,启动杆。启动杆握拿起来冰冰凉,拿着它就拥有了拖拉机。他将启动杆塞了进去,搅动了一阵子,拖拉机噗噜噜冒烟。陈婷的胸快速凶狠地剜了他一眼,拖拉机启动杆不见了,紧接着,西北农村打场时,拖拉机后拽着的石碾子滚了起来,压得尘土阵阵。一想到干枯的麦穗,他感到后背有些发痒,于是手够到后面挠了挠。撒云志需要一个时刻?打谷场上一直转圈圈的拖拉机?换成驴子拉磨岂不是更好?给驴子眼睛上蒙一块破布,它就绕着磨盘转啊转,像个遥远的梦境,如果再加入几声夏日布谷鸟空灵的鸣叫,可能会是个不错的镜头。当然,驴子和拖拉机也会一起工作,驴子在里头一圈,拖拉机在外头一圈,粮食摊开来,像平底锅里的鸡蛋。他又想到了锅,是小时候农村嵌在灶台上的大铁锅?还是煤气灶上明亮的铝制锅?电饭煲?对,电饭煲,它的锅沿有个小弧度,水溢出来,流下来的时候,会不会像一帘瀑布?用微距镜头拍,加入轰鸣的瀑布声,会不会也是一种做法?瀑布转而流进了他脑子,脑子里一只眼睛,被刀片割开,满手的蚂蚁,还有夏日午后的刀和钥匙。撒云志做饭吗?哦,你没有让他做饭,你自己做饭,你享受做饭的时刻,总觉着跟写剧本没什么两样。哦,撒云志,他最初只是几个字,和土豆、西红柿、牛肉、黄瓜、茄子,没有太大区别。一个词就是一个世界。撒云志是只甲虫,甲虫是真实的存在,“撒云志”只是三个不相干的字的堆叠,当和甲虫放在一起的时候,“撒云志”才从字变成了生命。呵,你也是只甲虫。锅闪烁过去了,一碗荞麦面又击中了他,但转眼就不见了,像深夜在飞机上俯瞰城市,星火点点,闪闪烁烁,那些熄灭的,都是长路上掉队的人。紧接着是一朵风中摇曳的花。花叫什么名字?小时候只是叫它花花,后来你查过,叫蜀葵。院子里有个小花园,一到夏日,花开得热烈,在干涸的黄土高原的院子里绽放。花园像你脑袋里的一块飞毯,你坐在飞毯上面,俯瞰了一眼院子,蜀葵花红红的,像几百个小喇叭冲你喊话。你飞走了,它们仍旧在喊,兔子在草丛里回身尖叫,云霞在山头燃烧,这是故乡的面貌。他又站在了一片山坡上,有风吹来,花朵们摇摆,他枕着双臂昂头看云彩。太阳刺目,他眼泪流了出来。这个记忆再次被篡改了,那是一部电影的画面,韩国导演李沧东的《薄荷糖》,男主角就是那样卧着看太阳,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那是他站在生命的一头,对自我人生的一次张望,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悲剧人生形成的所有链条。但那部电影里,那个场景是一片干河滩,对,是一片干河滩,草木并不多。波涛翻涌,骑士躺在乱石滩上,看着海,等待死神和他的棋局。另一个画面涌了过来,是一片绿野,风吹草动,犹如神的手抚摸过大地,一个提包的男子站在原野中,扭头看了一眼,继而向草木葳蕤的深处走去。是哪部电影呢?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还是《乡愁》?肯定不是《乡愁》。《乡愁》是在废墟里呵护一支风中的蜡烛,是艺术家焚身的呐喊,大火也叫不醒站在各自阶梯位置上的人。对,撒云志试图写一首诗,他在找一个句子,他开始害怕词语,害怕名词,害怕捉住它们后,它们会变成不存在的东西。他怎么又冒出来了?撒云志,你离我远点儿。乡愁?哦,对了,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没错——台阶——敖德萨阶梯,《战舰波将金号》。那时候,电影算起来是个活力四射的青年,生猛,有力,一切都有可能。《火车进站》瞬间闪过,好似一张婴儿的脸到了他跟前。你还能再次开始吗?你不年轻了,那撒云志呢?撒云志还有希望吗?他还在一只方正的盒子里啊,他只有和甲虫放在一起,才能活起来,才能在你脑子里活起来。哦,对,还有《寄生虫》,里面也有台阶的象征性,但它太直给了,不懂得节制和含蓄,不过想想,它就是一个主题先行的故事,也无可厚非,撒云志不也是你主题先行的产物吗?台阶,台阶。对了,《天才雷普利》里有个镜头,马特·达蒙饰演的角色,被富商委托找他的儿子。马特·达蒙走上一处长长的阶梯,开启了一段人生,开启了一个秘密。那是一个隐喻吗?肯定是。好导演总能把视听语言做到润物细无声,镜头不争不抢,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参与叙事。婴儿车从阶梯上滑了下来,人们奔跑,婴儿车还在滑落,阶梯在蒙太奇里,像一段可鄙的记忆一样,漫长,纠缠。对了,《铁面无私》后来致敬过敖德萨阶梯,那时候电影多少岁?《火车进站》又闪了一下,一个老人走了过来。以人相比的话,《铁面无私》时的它,的确是个百岁老人了。它成熟了,它的一举一动都闪着智慧的光芒,可因此,也失去了一份童稚气。《小丑》里,华金·菲尼克斯走上台阶,走上台阶,走上台阶。而后,他从长长的台阶上舞动着走下,他疯狂,他歇斯底里,他走了下来,那一刻,他是否接受自己终将走入黑夜?小丑也是只甲虫,可小丑已经有了银幕形象,他不需要和甲虫联系在一起,小丑和甲虫都是独立的名词,他(它)们的确存在,不需要谁傍着谁。哦,《小丑》中饰演电视节目主持人的罗伯特·德尼罗,他曾在《出租车司机》里,也是和小丑差不多的设置,那么,《小丑》中的罗伯特·德尼罗,是否会想起《出租车司机》中的自己?还有,他在《喜剧之王》里就饰演一个想做主持人但求路无门的年轻人。如果,《出租车司机》中的他和《喜剧之王》里的他,在哥谭市遇上了小丑,他们仨会不会看穿彼此灵魂失落又好笑的时刻。说真的,你不该嘲笑撒云志,他连甲虫都不是,他只是你创造出来的一个不存在的名词。
有人凑过来戳了他一下,是一起等客人的同行。有烟吗?他将烟递过去。同行说,今天单量太少了?他笑,感觉两只甲虫凑到了一起。一只问,兄弟,住哪儿?另一只说,通州,你呢?一只点烟,说,丰台,西五环外了。墨色的风一下吹了进来,他脑海里闪过北京地铁线路图,红绿黑白线条交错,像蒙德里安的画。蒙德里安的画悬在他脑子里,像一扇破窗户静静立在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之中,他已经站在了其中的一个窗棂上,他昂头瞧了一眼,丰台区,西南边儿,坐1号线、6号线、10号线和16号线。他跑过一趟丰台,那是年初刚开始做代驾的时候。一个深夜,一辆白色的英菲尼迪,一个胖胖的姑娘。她喝得有点儿多,但很警惕,不时大声打着电话,在电话里说她到了哪儿哪儿。他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自己,自恋地认为自己像《疤面煞星》里的主角。阿尔·帕西诺的角色也连成了一段故事,《疤面煞星》里身处困境的他,是否会想到,在《教父》里的自己独自在花园死去的悲寂?他又扫了一眼后排的姑娘,心里给她取了名字,嗨,黛西。送到目的地,是个旧车交易市场,全是车,停得密密麻麻。他在那里抽过一根烟,想起过《我是古巴》的汽车影院的一幕,但转眼又串行了,变成了费里尼的《八部半》的开场,拥挤的汽车,诡异的人们。夜晚便利店橱窗里亮晶晶的瓶瓶罐罐,早晚高峰地铁里的脸,不,这是你自己的记忆。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从云端跌落下来,骑在折叠车上,计算代驾以来,他已开过多少辆车。突然,一声布谷鸟惊叫,他把自行车推到了一个小坡上,将自己卡在车大梁中间,让自行车往下滑,车子滑行一小段距离就倒了。脚蹬子早就没有了,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铁杆,它扎进了他的小腿,留下一个疤。你为此不想学骑车,后来是父亲抓着后座,推着你绕着打谷场转。父亲什么时候松的手?你不记得了,只觉着自己好似飞了起来,在后来的梦里一遍遍重演。撒云志呢?他有过怎样的童年?《火车进站》是电影的婴儿时期,对吗?那受精卵呢?草原骑手骑着马奔驰而过,那是一个剪影。马跑起来四蹄都会离地吗?应该给他一个童年,在他童年的生活里,一只红气球一直跟着他。不,是海边撒满沙滩的苹果,是卡车和马匹,是铁丝网后的凝望。真的是这样的吗?你又混淆了记忆和电影。可是一想到撒云志,他立刻就代入了自己。他想否决那个牵引着他的意志,否决自己的脸和撒云志混在一起,撒云志是只甲虫,那么,你也是只甲虫,你认了吧。他晃了晃脑子,想把撒云志甩出去。撒云志的样子,此刻就像一杯水,被人拿起来晃荡,发出哗哗的声响,一只甲虫在清水里游动。他把杯子放了下来,等水平静,等那只甲虫消融在水中。并没什么用,火车又过来了,桌子上的水杯开始震颤,一点点移动,在一个暗黑的房子里,肉身会飞升起来。你就是撒云志,撒云志就是你自己。于是,伯格曼的电影《假面》中,两颗巨大的头颅,如天鹅交颈一般在他眼前徐徐洇开。
借烟的同行已经离开。他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国贸大楼灯火通明,飞行器在高空穿行,灯光扫射,一个机械女人走了过来。工人和建筑,神祇和替身?那些规整的房子里,待着什么人,是否会有人正在喝酒,手机下单,那一单不偏不倚从楼里飞了出来,像纸飞机一样轻巧地落到了你的头上。于是,你开启了一段短暂的旅程。有一部动画短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大都会街头相遇,男人在格子间里叠纸飞机,一遍遍试图将纸飞机飞进对面姑娘的窗口。此时,陈婷愤怒的脸一下别了进来,将那部动画片挤得没了踪迹。天气很热,像大都会的锅炉就在旁边燃烧,国贸大楼里的人们使劲儿添加煤炭和柴火。他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想到了地铁里的风。6号线,6号线站台间距很长,地铁速度很快,地下的风吹进地铁里,一阵阵凉意。很多时候,他喜欢站在车厢的交接处,那吹进地铁的风是有颜色的,墨汁一样。地铁忽而不见了,他独自走在暗黑的地下通道里,踩着铁轨吭哧吭哧往前走。在地下,你不担心会迷失方向,北京地铁线路图印在你脑子里。你在哪一个站点,在哪一个方位,哪个区,只要在地铁里,在地底下,你清清楚楚。相反,到了地面上,只要走出去几步,他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他忽而想起了村庄的小路,只一条,在群山之中,像绑粽子的细细的绳子,那是丝绸古道的一段,村庄是绳子上的一个小小的结。《火车进站》那个时候有地铁吗?那辆火车是从地下来的吗?童年,对,童年。火车进站,地铁进站,嘿。
接驾了,又有人喊了一声。他扭头看去,餐厅里又出来一拨人,零零散散,他们背后的灯光红红的。那是火刚开始燃烧的时候,继而一栋房子着了起来,火一下大了,有人将剧组发电车上的煤油浇了上去,撒云志的屋子被烧得毕毕剥剥地响。人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借烟的兄弟再次迎了上去,小声探问,代驾要不要?他看到很多人都摆摆手,径直往外走。一只漂亮的甲虫走到了他跟前儿,走不走?他笑说,走。甲虫将钥匙扔给了他。他赶忙收起折叠车,走向后备厢。漂亮甲虫站在一边看着他,身体还在摇摆。逆光,阴影里,他仰看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多好的光影啊,他身躯高大,他的眼眶在阴影里,他是个反派角色,没人知道他是只甲虫,要是有人踩他一脚,他肚子里此时一定全是绿色的汁液。他打开后备厢,放折叠车,仿佛在放一具尸体,那是陈婷的肉身,还有温热。漂亮甲虫说,不要放。他说,马上就好。漂亮甲虫说,不要放你的车,这他妈的是新车。他明白了过来,呆呆站着,琢磨该如何处理。如果放弃这一单,他绝对会不依不饶,他知道甲虫的凶猛。他能在所有的代驾中奔着你来,没有别的原因,他一定是看到了你也是只甲虫。他颔首笑了笑,想到父亲每次喝完酒也差不多是这样子。他总是挥舞着大手,大声呵斥,摔碟子摔碗。可他的大手曾经扶过自行车后座,你一直飞在梦里,向着月亮而去。漂亮甲虫走了过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嘿嘿笑,走,兄弟,走,上车。他立刻就想到了查理·卓别林的《城市之光》。要是你有个破礼帽就好了。哦,《城市之光》里,在河边,富商被卓别林救下,那个场景里也有个阶梯,它是有意义的吗?他深呼吸了一口,瞧了一眼肉嘟嘟的陈婷,继而关上后备厢,操作手机,在平台上点了下线。
漂亮甲虫已经坐在了副驾驶,卡好了安全带,正迷愣地瞧他。他问,去哪儿?漂亮甲虫说,直走,老子没醉,老子给你指。他猛地想到了一朵小花,卓别林给盲人姑娘的小花。那是部黑白片,小花是怎样的颜色,红色的还是白色的?蜀葵有白色的,也有红色的,他喜欢红色,红色是血的颜色。陈婷扭过身子来剜了他一眼,又扭了回去,身躯像故乡的山峦,暴雨过后,他看到黄褐色的河水在陈婷的身上流过。他说,您最好说下位置,这样,您可以休息,到地方,我叫您。漂亮甲虫迷愣地看,又嘿嘿笑,说,定福庄,我家,买的。他太知道那地方了,那里的每一条大道、每一条小道他都知道。他和陈婷在那里认识。那是一家有着乳白色可爱小门的书店。那天,他翻看《漫长的告别》,被马洛的刻薄逗笑,噗嗤笑出了声,抬眼一看,一个女孩在对面瞪他。如果,你那天不看《漫长的告别》,人生就是另一种可能。马洛遇到那个白发酒鬼的时候,就注定了有一场凶杀。他立马止住这个念头,只需要再往下多想一秒钟,陈婷的尸体就会跳出来。它已经跳了出来,像把钳子一样,狠狠地钳了一把他的脑仁,像小时候母亲从锅里死死地夹起一块滑腻的羊肉。伍迪·艾伦的电影《赛末点》里男主角甚至举起了枪,子弹飞了出去,被戒指弹了回来。陈婷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她在看荣格,她在吃药,她说她有双向情感障碍。他想,马路,陈婷,我们就像人海里两栋带着一身破窗户的小楼,在对望里,就已经了解了对方被投掷过的石块儿的形状,乃至质地。当时,我们的破楼里空荡荡的,我们使劲儿朝对方晃身子,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那不是爱的声响。他脑子里忽而发出一句感慨,幸福的人吸引幸福的人,痛苦的人吸引痛苦的人。撒云志呢?他是一个看到一片过早掉落的树叶都会哭的人。他踩下油门,《哭泣的女人》在车前悬了一会儿,撒云志的脸晃动了起来,在旋转、在扭曲、在破碎里,像滚筒洗衣机里搅拌在一起的各色衣物。怎么搞的,你把陈婷的脸和撒云志的脸糅合到了一起。这个念头刚过,他的脸,母亲的脸,父亲的脸又暴力地塞了进来,继而黄土地的沟沟壑壑,北京地铁线路图的条条框框,还有故乡的小道,丝绸古道也糅合到了一起。这没什么,本就斑斓被拧花的魔方里塞着一个万花筒罢了。
撒云志需要一个时刻,你也需要一个时刻。
街灯一盏盏闪过。他看了一眼路灯。撒云志还在硬盘里,硬盘是个独立的宇宙吧。那些拍下来的镜头,保留了的,作废了的,全都在一起,是一个个宇宙,宇宙嵌套,层层叠叠,故事在同时进行,几十个撒云志在各自的世界里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你是造物主,你建造和重塑一个又一个世界。忽而,他的思绪坍缩,一下跌进了硬盘宇宙里的黑洞。他坐在路灯上,在无垠的黑暗里漂浮。一颗从地球射上来的子弹从他眼球飞过,他目光跟了出去,身子也跟着子弹的轨迹扭了过去。一颗巨大的子弹,击中了身后不远处月亮的眼睛,子弹嵌入月亮,月亮流下血泪。乔治·梅里埃这老头儿,他可真是个可爱的人。如果他接受新生事物,不故步自封,别让电影一直停留在魔术、杂耍的阶段,他晚年会落寞吗?他突然也想去火车站开一家玩具店。那是因为车前晃着一个抖动的笑脸,冲他龇牙笑。算了,那会儿应该选择送外卖,那样收入会高一点,但代驾时间充裕,能给撒云志匀出来一点儿时间,他不能是个不存在的名词,不能。
绿灯亮起,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那盏子弹一样的路灯甩向了身后,它暗淡在了宇宙中,宾客散尽,有个人还在豪宅的台阶上走来走去,嘿,又是一个黛西。漂亮甲虫打了一个嗝,要吐的样子。他想靠边停车,他嘟囔了几句,吧嗒了几下嘴,又睡了过去。
你和他,他和你。得把撒云志拿回来,得把他从硬盘里释放出来。拯救数字生命?乡土还是科幻?可谁又能确定自己不是活在一个硬盘里呢?呵,《楚门的世界》,假如再碰不见你,祝你早中晚都安。
车子胎压有问题,仪表盘上红灯一闪一闪,映照着他,让他的脸似乎有了一种凶暴之气。长到这个年岁,他琢磨,是到了能清晰地观看自己的时候了。生活看似所有的被动,其实到头来都是无意识的一次次主动出击罢了,那是命运的看法。《火车进站》,一个婴儿跌跌撞撞;《火车进站》,一个老头儿蹒跚走着。电影,一百多岁了。在现在的电影中,仍旧能窥看到它儿时的样子,很多动作大片里,火车几乎必不可少。如果没有《火车进站》,没有《火车大劫案》,没有《将军号》,在它后来的生命中,火车还会那么频繁地出现吗?不。这没什么关系,火车一直存在。电影,是对真实物理空间的还原。你呢?你为什么要选择它?不知道。你本想成为一个诗人。可能在人生的某个路口,有一只玩拼图游戏的手抓到了你,那只手抓着你的脑袋瓜儿,轻轻拨拉了一下,你便转换了方向。《四百击》里的小男孩在海边奔跑了起来,他回头看着你。你躺在床上抽烟,目睹了母亲的一次出轨。你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座小岛,它被切割开,顺着水流飘散而去。后来,你看到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地下》,你惊骇地发现,它是你的记忆。香港电影?录像带?镇上的录像厅有个大喇叭,每天噼里啪啦响。开录像厅的叔叔会叫你去倒带,用一个拖拉机启动杆的小东西。你看着电视里的画面,拧着倒带,咔吱咔吱响。你倒带过一部情色电影的录像带,拖拉机启动杆就老是和情色联系在一起。你还偷偷拆过它,对着太阳看那长长的黑色塑料,可是什么都没有,那是不能窥看的宇宙。你观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是什么?他打了右转向灯,开上了京通快速。王家卫的《东邪西毒》。这你记得很清楚,仅仅是因为它里面有熟悉的土地,像故乡的一隅,峁梁、沟壑、山涧、驴子、高土堆、烂房子、玉米地、葵花、刺目的太阳,一直等待的母亲、喝酒的父亲、脏兮兮的人们。可它偏偏又有你没见过的东西,大海碧波,南方丛林里的水影叠叠。或可能就是那种相似的,却又模糊的东西,模糊的感受,它连通了你的少年忧愁,它模糊,却像一柄长剑一样直直地戳进了脊梁。你站在花园里,和蜀葵一起冲着大山喊,喊层层叠叠的大山,试图吓得群鸟惊飞,试图让南方海波荡漾。
漂亮甲虫说了几句胡话,打了一个嗝,酒臭味。他撇过头,试图躲过气味。的确是新车,皮质的味道还很浓,像记忆里的荞麦香。母亲站在荞麦地里,一片粉红色的花海,蜜蜂嗡嗡响,空气里是四溢的香甜味。母亲为什么会站在荞麦地里?不会。她不会站在荞麦地里,她只会站在土豆地里,她持着铁锹,一锹锹挖土豆。一颗颗土豆在湿润的泥土里,亮晶晶的,像俯拾皆是的宝石。他突然想回去再挖一回土豆,把冰凉的土豆一颗颗捡进篮子里。每捡起一颗,就是一次收获,那可不是一分钟的狂喜,那是一地的狂喜。让撒云志去捡一回土豆吧。罗曼·波兰斯基的电影《苔丝》中,苔丝在农田里,她靠着谷垛一个人静静坐着,她何必要奔着那个古早的姓氏去呢?早晨的泥土香,潮湿的空气,蓝天,土地,一次次弯腰的苔丝。要不要让他站在田野里写一首诗?不要了吧,黄土地不允许一个文艺青年浅薄的生命在它身上发出几行酸句,他只需要捡起麦穗就好了。电影《黄土地》的镜头一闪而过,广袤的黄土高坡,翠巧的父亲扶着犁,在画幅逼仄的一角瞧了他一眼。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瞬间的意识流动,它太迅捷,再说了,他脑子里,那会儿黄土地上已经刮起了台风,雨水飘飘洒洒,接天连地,像筛子筛下一缕缕谷种。哦,让撒云志捡起土豆,不应该是麦穗。撒云志是土豆一样的人,你也是土豆一样的人。麦穗?麦穗也很好,可它存在于太多烂俗的比喻里,泥土会裹着土豆,土豆簇拥在一起,有的会变成一顿农家的饭菜,有的会成为牲口的拌料,有的来年会再次成为种子,有的会成为淀粉,有的甚至会变成薯条。看,生活总有很多可能性。够了!狗日的,信不信我把腿给你打断!父亲的怒喝从拥挤的土豆堆里蹦了出来。他慌乱地踩了一脚刹车,一个趔趄,好在漂亮甲虫只晃荡了一下,他还在沉睡。刹车声,像一块胶片一下燃烧了起来,滋啦一声,化作了地上一道黑印儿。你没用过胶片,胶片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又想起自己对着太阳看录像带的样子,或可能和《天堂电影院》里的托托那样。不,你没有托托那么可爱。早上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又在唠叨,说房子的事,说他不该在湛江买房子,咋能媳妇儿说啥是啥,媳妇儿就应该跟着男人。他也嚷嚷了几句,无非是,已经买了,已经无法更改,就不要再说了。他想到后备厢里的陈婷。他想过,那是代驾后带来的想象,电影里,尸体总会藏在后备厢里。在湛江买房的原因,也是一列火车,轰隆隆地从海上驶来,从人脑褶皱一样的黄土高原上驶过,它将牛羊、云朵、蜀葵、荞麦地、葵花、土豆、自行车、录像带、母亲的唠叨、父亲的呵斥,像竹签一样串了起来。陈婷不愿意去大西北是次要原因,最可笑的原因是,你想在生命里有台风的体验,想让台风天的雨水流过你的脑子,再从脑子里接一根塑料软管注入小花园,小花园里的水又满溢出来,水流过田垄,直至覆盖群山。《东邪西毒》你真是害人不浅。母亲转而又说起生孩子,他没敢说陈婷不要孩子,只说,再等等。那时候,《婴儿的午餐》在他脑海里飘过,一瞬间他的确想要个孩子,陈婷劈头盖脸就骂了起来,要生你自己生。他赶紧撒谎说来电话了,匆忙挂了母亲的视频。孩子根本没有生存空间,无论在现实中,还是脑子里,撒云志好歹有个硬盘。一想到如此,被火车串起来的那些东西溃散了一地,不再有任何联系,归于名词,归于它们所在的真实世界。他想要个女儿。火车再次驶来,将房贷、装修贷、网贷、拖欠的剧组工作人员的工资,还有陈婷的怨气,像竹签一样又串了起来。《钓金鱼》里,那是个女孩吗?他又想起了海,海被捞了起来,放置进《钓金鱼》的鱼缸里,水波荡漾。陈婷和岳母在客厅里,她们吵架,他听不懂粤语,但地上阳光闪烁。
撒云志需要一个时刻,你也是。
如果四年前,在电影节剧本创投会上获奖后,你听了制片方的意见,今天会不会是另一种可能?那次创投会,你表现得很好,你走上台阶,你自信、骄傲,戏谑地说着撒云志的故事,你对人物、结构、情节、对白、象征性,还有影像风格、视听手段都成竹在胸。下台的时候,你踩空了台阶,一个趔趄,滚了下来,惹得其他人大笑。够了!狗日的,信不信我把腿给你打断。他双手一下握紧方向盘,一阵颤栗,脚都哆嗦了一下。
车子开过大望路地铁站,抓拍灯猛烈地闪了一下,白光耀眼。他眨了一下眼睛,眼前仍旧一片白。《八部半》的箕踞画面又在他脑子里,像父辈抱着大瓷碗蹲在田垄上扒拉饭一般稳固。你竟敢想费里尼。撒云志还是需要一个时刻,它是什么呢?撒云志是大西北一个小村落里的农民诗人,他诗里写牛羊,写土地,写土豆,写农民。有一天,他忘记了词语,忘记了语言。他回到破落的乡下,站在原野里,想起了久违的牛羊,想起了遗忘的土豆,他拿着小本本,试图写一个句子。他看着满山地的葵花朝着太阳,其中一朵倔强地背对着。他把它拧过去朝着太阳,它又转回来,拧过去,它又转回来。撒云志哭了,他抱着那朵倔强的葵花哭了。他要写一首关于大地的诗,但字、词语、句子、标点飘浮在空中,在西北无边的旷野中,沙尘漫漫,他看到南方台风天中,牛、羊、葵花,还有土豆被裹上天空。这是原来的剧本,还是后来新生的?可他还在硬盘里啊,在硬盘里走来走去。不,他没有走到那个时刻,你没有给他那个时刻,故事还没有走到那里,剧组就解散了。
车子过了一个减速带,咯噔一跳。漂亮甲虫又叨咕了几句。
应该听制片方的。不就是给他加一个情人吗,这不违背常理。但是,要给农民诗人加赤裸的情欲戏的意义在哪里?他面对的不是那个啊。穿德训鞋的姑娘丰腴紧实的臀部闪烁了一下,大火烧了起来,毕毕剥剥地响,夜色里,一个剪影在火光中静静站立着。他理了下脑子,回想刚才这个意识的缘由。哦,李沧东的《燃烧》,可《燃烧》里有这个镜头吗?没有。那是你脑子里飞过村上春树的《烧仓房》,而且《烧仓房》里也没有具体的燃烧描写。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为什么那么喜欢烧房子?《牺牲》里烧房子,《镜子》里烧房子。不对。是《我是古巴》里燃烧的电影荧幕。不对,也不是。不是电影中的燃烧,是你当时的片场,一个美术师一把火烧了搭起来的景,那是撒云志的房子啊。很多人都围了过来,将你逼到了燃烧着的土坯房子跟前。你就不该在资金不到位的情况下开机,他们才不管撒云志会怎样,他只是不存在的名词,他们只要工资。狗日的,信不信腿给你打断?这是谁说的?一个道具?设备租赁公司的人?还是那个带头的美术师?不,是父亲说的,那时候你想卖掉老房子。那个时候拍了多少场戏?十天时间,不到一半,撒云志的人生都不够连起一段完整的剧情,放到剪辑台上,他的人生,像缺几节的自行车链条耷拉在地上。他还在一个硬盘里啊,设备租赁费还差着一些,硬盘一定要拿回来,硬盘不能像房子一样燃烧。
他拐下京通快速,左拐进入辅路,一辆敞篷车别了过来,他打了一把方向盘。车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扭头骂骂咧咧。挡风玻璃像块荧幕,他有些愤怒,盼望着故事的最后是枪声响起,男孩在长长的街头踉跄前行,最终倒在地上。有人盯着他,他扭头看,漂亮甲虫迷糊地瞧他。呵,《城市之光》醒了,不,没醒,漂亮甲虫不记得他了。他的笑还没放下去,他别过身子,拳头已经打了过来。他没躲过去,拳头重重打在了眼眶上。漂亮甲虫一嘴的酒话,扑着抢方向盘,他死死抓着。又一拳打了过来。他躲着身子,死死抓着方向盘,赶紧靠边,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他站在路边看着。漂亮甲虫在车里瞧着。当时被剧组的人围起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挨过这么一拳?他记不起了,但脑海里有音效闪过,火焰燃烧的声音。漂亮甲虫还在凶狠地看着他。没事的,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遭遇,剧本都是这样,生活本就如此。《巴顿·芬克》里满脸油脂的胖子仿佛近在咫尺,呼着热气,冲他喊话,来啊,我们摔一跤。他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车门响了一声,他看着漂亮甲虫坐进了车里,车子开了出去。他左右走了几步,想起折叠车还在后备厢里,赶紧打开手机想打电话,可打开手机发现,他接的是私单。他看了一眼时间,快十一点了。周围绿化带荫翳,前景是密密匝匝的树叶,远处地铁站亮着,像个堡垒。他觉着自己就站在一个硬盘里,撒云志也在这个遗落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看着他。马路,你是我的造物主没错,但你不能嘲笑我。
走过共享单车的时候,他昂头看了一眼地铁口向上长长的台阶。他改变了主意,扫了一辆单车。车子动了起来,父亲在车后扶着,他绕着打谷场一圈一圈地骑了起来。
有一阵凉风吹来,墨一样的风,来自地下,来自地铁。他昂头看了一眼,是四惠东站。他感觉眼眶有些疼,后悔不该图几块钱接私单。陈婷从广州又打来电话,响了好几遍他才接。台风一样的声音,马路,我要了,你养得起吗?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占两样再想着搞死我啊。他蹬着脚蹬子,肩头夹着手机。地铁从四惠东站驶出来后,它从地下到了地上高架。地铁跑到了地上,它是火车了吧?记忆、眼下、电影,再次混乱了,台风在刮,夹着雨丝,携着沙尘,狂野又细密,你,撒云志,天地之间丝绸小道上一个行走的孤影罢了。
他昂头看了一眼高架上的地铁,地铁飞驰。他突然很高兴,一瞬间,他觉着自己可以追上地铁,他狠狠地蹬了几脚脚蹬子。一辆工程车快速从他身边驶过,前方变灯了,红灯在沙尘里迷蒙得像片场的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