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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9期|渡澜:接生(节选)

2024-09-06 15:4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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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澜,一九九九年生,武汉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出版有短篇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十月文学奖。


无精打采的椰树林中人们来来回回地穿梭着,这些人里,唯有一人免受日常杂物的干扰,她就是阿黛姑娘,今天她姐姐要生孩子,她端着一个果盘。她从花丛里走来,她把那些青青的小白菜都采了。接生婆是个男人,他跟在她身后,他那馒头般又肥又美的脸让她移不开眼。他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褂子,手里拎着一个结实的手提包:这男人吃得好,睡得好,从不提心吊胆;他身材多么壮硕,头发多么柔软,还有个鼓鼓的嘴唇;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手,又大又宽,像纸一般平整,在太阳下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他说他现在办事妥帖,但他小时候不听话,青年时还成了一个酒鬼,苦苦挣扎于毁誉之间,爹妈不喜欢他,但是路人每每见到他,就觉得心花怒放:因为人们每次见他,他都长得和上次不太一样。他说在他众多的面孔中,有一张面孔是臭虫的面孔。

阿黛边听边取笑他,对他展露一种无所谓的温情。他们走了两条街,奔巴士站而去,后因主干道在铺管,便搭上了小船。小船穿过一条清清的河流与一排排水青冈,缓缓停到了椰树林旁的旧耕地。她一下船就闻到一股迷人的酒精味:这是一块又湿又绿的土地,弥漫着缥缈的小雾,岩石上绵延不绝的苔藓,吸饱了雨水,引来一群暴饮暴食的蜗牛。泥路上有巡逻队的脚印、一些香烟头和碎掉的小锅,若是爬到树上去看,就能看见远处灯红酒绿的城市。一群孩童欢呼着奔过她身边。一来到这儿,她的眼睑就合上了。因为她太熟悉这里,不愿意睁眼走路。

到家后,她打开漆着污迹的门,邀请他进来。灶膛里起了火,但还是很潮湿。屋里又黑又挤,前不久这里起了一次小火灾,当地居民担心不已,把所有的木柴都扔掉了。在北面的墙壁上一幅巨型的油漆画无限延伸,墙下还坐着一个忙着乱弹钢琴的厨娘;为了让屋子里更亮堂些,一些灯罩被揭开了,陶碗里放着黄澄澄的香油,里面插着油线,被一个小孩子拿火柴点上了。一张被狗撕碎的绿皮沙发上,聚集着一群精于算计、小心谨慎的人。这是阿黛的兄弟们。他们都是伐木工人,手头上总有现金,鲜红的衣服缝得严严实实的,以防毒虫进入叮咬。接生的大夫什么也没打量,他问他们产房在哪里。他们指给他,那是一个罩篷,大家都聚在里面。他脱了鞋,拎着包进去了。

现在医生进去了,产房里却寂静无声,他们感觉有点不舒服,露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们喝馊掉的茶,还抓伤了自己。他们泛酸的胃里出现了信号,他们觉得大事不妙,觉得里面的人已经死了。他们沉默了很久,装着灯芯的鼻烟盒空了,小猫和狗号叫着,他们感到有老鼠在吃自己的脚。阿黛则无所事事地看着产房前的零食台上的水果,还有那些慢慢熄灭的鹅卵石;一个百无聊赖的男人拿着铅笔,用笔在水果上打洞。他也负责给人撩开帘子。看到阿黛两手空空,兄弟几个有些忐忑,他们指挥她从花篱那儿采芹菜。他们还给她拿了一双绣着天鹅的手套,又从一个冒着白气的桶里拿了块面包,掰了一半给她,里面夹着白糖、沙棘酱。她吃完了,却不出去择菜,有人怒道:“你怎么不去找点活儿干?”

“我怎么没干?”阿黛说。

“刚才大夫来了,你怎么不去倒茶?”

“我怕他偷东西。”

他们又上下打量:“你怎么穿这么厚?你要热出病来了。”

“我可不怕热。”

说话间,产房的帘子被撩开了。最先出来的是一只闪闪发光的苍蝇,然后是她妈妈,其后拥出的是一群背着扫帚的、积了尘的男佣,还有各式各样头戴花冠的女孩们——最后才是他。她看见那大夫双手干干净净的,大失所望。阿黛的兄弟们都聚了过去,逼问他是不是打了太多镇痛剂。他摘下浴帽,摇摇头:“今天生不了。我明天再来。”

阿黛看着他肥嘟嘟的脸,希望他能抱怨几句,以证明他不是高手,但他却无动于衷。年年爱来年年去,人家都痴迷他,想哄到他消失为止。人们想请别的产婆来,但阿黛的姐姐一定要他来接生,因为他的手又软又平,如果有人用这双手托住婴儿的头,她心里就觉得很高兴。孕妇在他走前温情地抚摸了他的脸,这样他一出门就哭了。他们原路返回,没有租牛车。在田野和稻草中他前进着,手里还拎着他的手提包,上面一颗灰尘也没有。

“你今天空跑一趟。”她说。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从不白来。”

“你在树林里能遇到一个孕妇?”阿黛觉得他蠢。

街上怀孕的公鸡走近他,啄他的白大褂,尘埃在地上升起,他那衣袍成为白天的伞盖。他对阿黛有一种居心叵测的怜悯,一种憨厚的使命感,他问她什么时候去上学。她说她不想去学校,他便开始直率地折磨她,接连换了三四辆车,用他那隔三岔五的冷漠消磨她。莫非他认为她的散漫阻碍了他的德行?她问他,为什么要当一个产婆?

他回答问题的方式如此迂回,直说得阿黛心烦意乱。他说他决定在日落之后不吃东西,因为他想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吃什么;他不吃胡萝卜和洋葱,因为它们长在地下;他不需要用水洗脚,哪怕米饭里有微小的虫翅,他都拒绝吃;他曾不假思索地体验过一段隐居的日子,但只是把自己的肚子养肥了,哪怕一只断脚的小鸟都让他心悸。回来后他就去找那些人,那些供认一切的人,他们劝他回去读书,学习知识,并与那些见解独到的人做伙伴。他服从了,他们还教他如何识别乐谱,如何处理史料,如何坐着喝茶。他起先学的是哲学,后来又改去学医。他向她坦言道,其实他最讨厌妇产科,他几乎什么也不喜欢。每当他在书上看到“怜悯”这个词,脸就一下子热了起来。他做产婆,不是因为喜欢婴儿,而是因为和人家抓阄时,他抓到了这个,他认为这是一个征兆,闪电般带给了他灵感——他决心要选择一条最颠簸的路。不知道是热爱命运的灵魂把他带到了这里,还是热爱苛待的灵魂把他逼到了这里:他变成了一个打鼓的人,变成了一个学生,又变成了一个接生大夫。

他太相信命运,可后来他发现,命运不过是一只小甲虫:谁抛弃了自己,谁就跟随了它。与他不同,他妈妈从不细究,她是个水手,他十七岁那年,她一跃成为船长。人们时常可以见到她,她总早早出现在那条拥挤的旱路上,把那些账单和欠条都塞进纸皮袋子里,由四五个精明狡诈的孩子来看管。在家里,她则拿着一根小棍子闲逛,她那狭窄的、紧绷绷的眼皮下,黄褐色的眼球骨碌骨碌转着。人们猜测她究竟要打哪个。她出海了,孩子们才开始窃窃私语,才开始看电视,并我行我素。他舅舅与她截然相反,他舅舅顺从,脾气不古怪,羞于惩罚,喜欢幻想,心思总是走得很远。那时候,他觉得舅舅比妈妈好,他舅舅也在码头工作,他的名片是用白墨水写的,像钞票一样捆在一起,上面印着一艘船。舅舅总牵着他的手,还抓住他,把他颠倒过来,让他看看月亮是怎么转的。有一次过节,大家都带了糕点和茶,只有他为他们带来了新鲜农产品。他还有几个土耳其朋友,他们都像孩子一样好奇,总是赶着斋戒月促销,给他送芝麻圈和蜂蜜。

他觉得他妈妈之所以尊贵,是因为她能激发人的忠贞,并引出那些隐姓埋名的人来。无论她说什么,他们都会陷入沉思,仿佛她的话语背后有什么东西可以安顿他们的事业。她是他们那儿小有名气的人。她很富有,除了丝绸和珍珠,她不愿践踏任何东西。她总戴着一个蕾丝帽子,圆滚滚的鼻子上夹着一副甜腻的眼镜,快活得近乎发疯。人们给她煮了一壶茶,她不去喝,反倒吃了很多酸的瓜果,直到自己胃疼。若是有人哀悼,她一定会佯装大笑,然后和他唱对台戏。他爸爸死了,有人就来找她,她骂他是个疯子,要他也快死掉。她的咒骂声被他们拿来无穷尽地回味了。他妈妈的肝脏有问题,她说她生病是因为她雄图大志的委顿。手上长满厚茧的医生给她开了退烧药。

总而言之,读大学的那些年里,他彻底被妈妈的死惊呆了。但他的心强大得足够空旷,什么事情都快快忘记了。只是每次接生,他都想起妈妈。他从来不欢乐,也不快活,他在漫溢的羊水里迎来一种长久郁积的怨愤——这种感情很难被具体明说。他说有人从生命中采撷到快乐,但他或许不是那样的人,接生时他常感到一种衰竭,一种颓废,一种由劳动带来的、无法被估量的痛苦。这种磨难与宁静一样难以向人言说。他翘首企盼的是一种真相:有时候夜深人静,他就要思索,也许他盼求的已经不再是活着,而是一种庄严的死亡了。因此他什么都不需要,他决心不再复活,他说剥皮的工匠是他的心,他的心从内到外剥开他。他决心不要这颗心,不要这种解放和自由。世间的感情是要累死人的,他希望自己不要回来。

或许是这怨恨打动了亡灵,在一次接生时他侥幸撞见了她。那是在离椰树林五里地的小村镇,他给孕妇接生。生产过程非常危险,因为孕妇患有眼病,一用力眼睛就会流血。他担心她会失明,只好手术取出婴儿。当他缝好她的伤口,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时,发现她们已经把婴儿洗干净了。说来多么奇怪,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震惊地发现这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就是他妈妈。那时候,他亲眼看见母亲光着屁股躺在摇篮里,却并未惊慌,甚至忍不住被逗得捧腹大笑。

他瞪大了眼睛,看人们给她奶吃,她吃得津津有味,扬扬得意;她没有戴她的蕾丝帽子,也没有戴她的眼镜,她的脸上有很多褐色的小痣,那张通红透亮的圆脸被泪水一洗刷,看起来像颗雨后的水果一样可爱。生意场上曾没人比她还要雄辩,如今她连身上的蚂蚁都赶不走,只能辨认着墙上写的字。那天他走了,事后念念不忘,不久后又回来了,她们一家热情款待了他,还把婴儿抱给他看,那小家伙对他又踢又捶,他觉得她闻起来很臭,但还是亲了她好几口。她天资聪颖,但他发现她妈妈太爱她,只给她喝蜜糖水,把她养得又胖又懒,活像是一小丘堆肥。他劝她们尽快教她识字,让她继续她古老的营生,可她们只是给她戴上了一个金戒指,从不管她老师布置的功课。他来看了她很多次,直到她妈妈厌烦他。他们又分开了,这次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生命。他为这轮回的天真无辜震撼不已。

他们边说边走,他面色沉稳,阿黛听得入了迷。他们走过那些低矮的平房,走过那些在草甸上餐饮的人群,又回到了椰树林。人们牵着牲畜,经过那些密集的、庞大的、叠韵似的椰树,脚踩过地上散发着狗尿味的泥土,捡起快要腐烂的蓝色果实,又打发走那些吃得鼓囊囊的蚁群,快乐几乎唾手可得。他们又回到了积水旁,寂静反反复复掠过水面,蚊子们抱着医生的后脑勺尝他的味道。暑期工们留下的塑料水桶和杯子都被堆在一艘颜色鲜艳的救生艇上,蚂蚁聚在杯口吃甜蜜的糖水,船员们在橡皮艇上睡去了。人们朝气蓬勃的精力被暴雨季节耗尽了。或许因为雨季漫漫,凄凄婉婉,而雨水般绵密的报酬也叫人心痒痒的。

他们想直奔巴士站而去,但有人拦住了他俩。他们穿着带条纹的短襟上衣,他们走得太匆忙,和医生撞在一起,让他惊得停止了动作。

“你是不是医生?”他们拉着他,不让他走。他们说有一个人快死了。

他们引阿黛和医生去一个地方,他们发现了在空调机旁打瞌睡的男人。他躺在那里吐白沫,身体又黑又哆嗦。他的小腿和脚踝已经开始水肿了。医生问他怎么了,他们说他吃了一个毒虫。接生大夫蹲下来,用手指挑走他脸上的蛞蝓和蚜虫,又翻开那男人的眼皮看。他用手指按了按他肿起的部位,他指下的皮肤深深地凹了下去。他又替他把脉,仔细地感受着他奇异的脉搏。人们喋喋不休地说着,说他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不会驶船的,但他们都不嫌弃他笨,反倒对他十分着迷,给他铺床,给他晒被子,给他摘椰子;他勇气非凡,是一只雄孔雀。当他们看到他把那只洁白的甲虫就着一块鲜黄的海胆吞进肚子里时,全都肃然起敬,他们的眼睛无法从他鼓起又凹陷的喉咙上移开。他一直往下咽,像是咽下一块石头,虫子似乎并没有滑进他的胃,而是直接掉进了他的腹中,因为他的小腹从下往上抽搐着。这一场景引得他们惊叫连连,于是他们拜他为大师,要他去当船员理事会的老大。但是他昏过去了。有个开吉普车的司机过来,提出要载他们去医院,可他们拒绝了——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风俗就是游荡,只有海路这一条路可走。

接生大夫一句话不说,打开了他的手提包,戴上了有黄丝带的浴帽,解开了那些雪白的包裹。太阳下他肥嫩的脸庞开始泛红,他不慌不忙的,他胸有成竹。阿黛发现他并不觉得这是个麻烦,他反倒是分外欢快。当他们见大夫拿出了一把黄铜的小刀,撩开了病人的衣摆,露出了圆滚滚的肚皮,像是切牛油一样切开了肚皮上的血管时,他们都惊呆了,问他为什么要屠宰他。大夫自顾自地动着,只是清了一下喉咙,说这样最好。

接生大夫干着自己熟悉的事情,他的姿态性感且稳重,他感到放松,仿佛被悬在由两根木头支撑起来的丝巾上。他准确地用反挑式把肉挑开,阿黛看见刀子滑进金色的脂肪,突入腹直肌前鞘,甚至剽窃一般打开了腹膜,椰树叶让水积了起来,而水镜中倒映出一个雪白的身影,阿黛发现那是一只甲虫——一只白色的硬甲虫。医生随意提起腕子,用刀尖把它从肚子里挑了出来。它长着亮闪闪的铠甲、小小的脚、珍珠一样的触角,它翻倒在血泊中。它的嘴里吐出黑色的毒液,捯腾着自己的小脚,翅膀摩擦间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它顺着血流滑走了,它慢悠悠晃动着触角,整理自己的脚和鞘翅。萤虫打它身后经过,一长串的光芒照亮了它的眼,它面目惊诧,仿佛是给什么吓着了。它似乎源于一种自豪的想象,因为它有时候暗淡无光,像一座山一样暴露在外;有时候又鲜艳夺目,却消失在竞相斗艳的花丛中。它是从哪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它,它脚下的影子像海面一样抖动,它设法站稳,就像一位蜷缩在浴缸里、吃了颗晕眩药的妇人。大夫摘下帽子,擦净刀子。他掏出一个小小的显微镜给她,让她看那些授粉的花朵,和蜜蜂的小脚小翅膀。还看那些螨虫。它飞走了,林中吹来轻柔的微风,甲虫的草腥气趴伏在她的鼻腔,阿黛听见一声虫鸣,接生大夫让她仔细听。当她试图倾听时,风窃取了它的声音。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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