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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5年第2期 | 雷平阳:渡口与雪山

2025-05-30 12: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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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1966年出生,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


一生游学于哀牢、无量、横断诸山,著名茶学家徐亚和先生在《云南名木古树茶·石介茶》(云南科技出版社2013年8月第1版)一书中这么介绍澜沧江上的昔归渡:嘎里渡口(昔归渡旧称)是缅宁至景东、云州至景东两条古驿道跨越澜沧江的交通要塞。清光绪、宣统年间,县内外客商在此设有盐号;民国时期,先后有邑人杨来卿、邱月楼设“长兴号”,景东人苏三保设“允丰号”,邑人邱歧山、嵩玉三设“同庆号”,景东人王义贵设“义兴号”,在嘎里渡经营以盐茶为主的水上营运。1986年改设昔归渡至今……

以如此确凿、不可置疑的字词和语气介绍澜沧江两岸一个个时间史上隐伏的“小地方”——是我二十多年来写作旅程中的梦想之一。万山沸腾,烟霞明灭,物事更替,渺远之所的“史实”一如鹤影虫迹,亦似仙风与道骨、戏说与虚构,若非长期浸淫其间,再清朗透澈的文字也是很难抵达的。几次探访忙麓山,立于昔归渡口,望着脚下烟波和四围碧山,若非昔归“美人头”团茶非遗传承人师尚明指点,我都断然辨别不了哪一条山道通往普洱、腊戍、仰光,哪一条山道又通往临沧、云县、大理、昆明,密林中长着草蔓和青苔的山道像土地神身上隐秘的血管,众多的悬崖、峰顶、深涧与澜沧江结为一体,江水的流动也更容易被理解为消失和隐形——从此渊薮平移至彼渊薮——而非有着具体目标的奔流,偶现的船只出现在江面,除了摆渡,下行或逆溯,你都会觉得它们乃是山河迷阵中的道具和符号,完全不像徐亚和先生所说的“营运”工具。我和施阳第一次造访昔归是在夏天的一个深夜,江声从脚下升起却又远在天外,陷入沉睡中的江边小镇只剩下飞虫萦绕的路灯所勾勒出来的房屋轮廓和一蓬蓬秀颀的树影——那时候的昔归茶还没有名满天下,后来才激动起来的昔归人和后来才涌向昔归的外乡人还躲在各自的梦乡,不曾将此地开辟为通往黄金天堂的渡口——江风吹拂着竹林和芭蕉林,也吹拂着通往渡口的道路上方的茶树林,声音像安详的风神在低唱着古老无边的小夜曲,如此的湿润、绵软、柔滑。有很多种花没有止住在夜间开放和溢香的本能,将滇西南群山中著名的“百花香”充满了小镇的每一寸空间,似乎在波动,似乎又如凝脂。虫声是从具体的方位发出但又脱离了具体的方位,天上、地下,东西南北,悬崖上,树心里,波涛下,路灯的光里,一片片屋顶中,甚至连光滑的道路下面,仿佛都有密集的虫子挤在一起,张着嘴巴在叫,叫声混沌而又清亮,既是击壤歌,也是天问,但本质上还是诗经。除了师尚明还站在靠近渡口的道路中央等候着我们,估计整个小镇上已经没有第二个醒着的人了,而且,后来师尚明说——在我们出现之前,站在道路中央的时候他是睡着了的,脚背上蹲着一只青蛙。他引我们前往建在江滩上的客栈(后来被拆除了)那一小段路,所见的景象我视为奇迹:澜沧江是一米接一米地逐渐从夜色中露出来的,由无到黑,由黑泛灰,由灰茫茫的一片慢慢显现群虎奔跑中耸动的脊背,又由群虎的脊背过渡为挤满江面的大蛇争抢河床的硕长腰身,再由大蛇的腰身幻化为滚动的青铜,在离江十多米的地方站住——直到转入客栈的长廊,我也没有看见真实的水。而客栈的长廊上,由于廊灯亮着,已然是趋光的飞蚂蚁的王国,一眼望去,廊灯的光艰难地从密密麻麻的翅膀之间断断续续地漏过来一小部分,长廊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还在动着的飞蚂蚁,一脚下去,听见满耳都是翅膀和骨架碎断的声音。我和施阳让师尚明找来两把扫帚,边扫边走,小心翼翼地移向自己的房门。可每走一步,脚底仍有脆响,脆响之声让双脚发软,脑神经频频震颤……

那一夜,提前抵达昔归渡的徐亚和先生已经入睡。次日的午餐桌上,施阳说深夜的飞蚂蚁“像活着的一片乌云”,他听后哈哈大笑,并说,由于他住的房间窗户没有关紧,一觉醒来,睁开眼,看见枕边、被褥上、地板上全是一层颤动的小翅膀,一双鞋子都被小翅膀填满了。我的房间没有飞蚂蚁进入,但一夜的江水声我视为苍鹭的翅膀犹如飞蚂蚁的翅磅一样铺张,一样颤动——疑似傣族民间叙事长诗《召苏瓦》中勐巴拉纳西王子召苏瓦张弓射雕,从雕口中救下龙王的那一条大江:两岸难以计数的竹叶,只要龙王吹一口气,它们就会纷纷变成飞行在波涛之上的仙船。翅膀、竹叶、苍鹭、仙船和飞蚂蚁,五个词条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沉浮、互相变成对方,时隐时现的江面上始终响着龙王送给召苏瓦王子的铜铃声。一边吃着美味的沧江烤鱼,我一边问徐亚和:“昔归渡民国时期的那些商号还有血脉传承吗?”徐亚和没有马上回话,见客栈餐厅外的花圃里有棵老品种的皱皮小米辣,起身摘了几粒回来,放在小碟中,又拾起一粒,蘸了点盐巴就放进口里嚼了起来。辣劲过后,叹了口气,反过来问我:“渡口上有没有永固的事物?”我们相视一笑,我伸手去拾碟中的小米辣,他提箸向烤鱼。注释性的话题则是由师尚明陈述的:昔归有刀氏、阮氏、李氏、师氏、把氏、许氏、郭氏、周氏、魏氏等十三个家族,人称“十三家窝”,家家都种茶,茶山上因此有“把家窝”“郭家窝”和“许家窝”这样的茶园名。而且,很多人家的一代祖都是民国时期被抓去当兵,然后又以逃兵的身份逃亡至此——他们分别骑着巨大的龙竹,像骑着一条条大蟒渡江而来,继而在此落地生根。他们在一遍遍讲述自己的来历之后,龙竹消失了,他们和他们的后代都说,他们是由江里的大蟒驮到昔归渡的。

午餐后,在江边斜坡上悬空的茶室里,师尚明找出了珍藏的2006年版“美人头·忙麓王”,由徐亚和执刀、开汤。煎水声甫息,洗茶瞬间,就有一缕缕洁净绵密的香气氤氲扩散,悠然、欣然、依然、自然而然地飘至茶室四周,优雅袭人。品饮此茶,多年之后,透过时光与碧泉,我尚能感受到茶质的嫩度、匀度、净度和鲜度本来的清拔面貌以及陈化之后的“幻象”。徐亚和临案讲析,此茶有真味,其真大抵可以围绕着“香”这一味觉核心来体悟,荷香、菌干香、桂圆香和樟香逐步嬗变,并形成多层次共融共存的香型;由于昔归海拔在730米至900米之间,海拔低,高热量,简单儿茶素一类苦涩物质转化成复杂儿茶素速度较快,色素物质积累也快,其汤色浓郁、清亮如琥珀;同时,此茶用较为成熟的一芽二三叶为原料,因而糖代谢彻底,多糖类物质——粗纤维积累多,使得茶汤甜度增加,代谢的中间产物——茶多酚也充足,所以滋味浓烈、甘洌却又柔滑如饴,而且茶叶的苦涩味化解极快、生津持久,气韵芬芳且入喉入心,雅致而又妥帖,可以视为茶中知音。边饮,边听,给我的感受是,此茶让我如同沐浴在十多年前某一场最令人沉醉的春风之中,春意盎然。抬眼再望窗外碧玉般的澜沧江,禁不住怀疑自己身在逍遥津。宋代诗人杨万里在《步过分水岭》一诗中有句“古树无今态,幽泉有暗声”,引至那日的茶案上,是极为达意的:古茶树或古茶没有今天的俗态,宛在古时,古意沛然,气息清迈,身边还有澜沧江一如幽泉,同样流淌在时间的外面,悬空茶室里的小世界分明就是一场晋时或唐时的雅集,今天还没有散掉。

那日,除了去参观昔归古茶园核心区“无今态”的古茶树所花掉的两个小时,其他时间,徐亚和、施阳、师尚明、杨炯和我,一直在悬空茶室或昔归茶叶博物馆外的望江露台上喝茶、望江、模仿古人说话,直至暮色四合,明亮的山河收归夜幕。而就在澜沧江即将隐身之前,我在观察一只黑猫并最终目送它消失在江边的竹林。

一只黑猫在黄昏时的澜沧江边

跳跃,逮食空中蚊虫

腰身有异常之美,一会儿舒展

如同幼虎挂上灰色的虚空

一会儿曲卷着,脑袋与四脚相抱

像一团漆黑的矛盾体

打结,扭动,展开

突然静止,又突然惊动

在凝固与飞行之间,探索——

动态之中身体的奇观和边界

江水平滑如腹,两条岸

守序地弯曲、延伸,明明已经消失

却又不曾移动分毫。薄雾生于水

是江面上的白山峰

没有跟着波浪前移,而是膨化不止

数倍变大,逐个吞吐岸上高耸的

悬崖。黄袍佤族人传说中

白茫茫的梦幻帝国,在深渊中

顷刻食人无数,又在顷刻之间将

腹中人悉数安顿在新的国度

——国家其实并没有变化

而是一场大雾把旧

换成了新。是所有人做了

一个相同的梦,从梦中出来,发现

用江水洗过的国家就像是理想国

我养在书房的那只猫,喜欢

蹲在窗台上望月亮,这只猫

则跳到江边的岩石上,像马戏团

钻火圈的老虎那样,朝着月亮飞纵

坠落到江中,又湿漉漉地爬上岩石

接着飞纵,身体里

不乏务虚的决绝的人性

在澜沧江从昔归渡继续向南流过的某片迷幻区域,曾经有过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孟连土司府。二十多年前的某天,我到该土司府参观并受邀为之写了一句话:“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土司。”之所以有如此“野心”,完全是因为拜读了1980年代末期由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辑出版的《孟连宣抚司法规》一书——此书中土司府的司法人员断案时常常前往梦境中去查找真相和真理,不把现实中的征象作为唯一证据,而且每次都得偿所愿,断案的结果始终得到了山神、僧侣和众生的一致认可。因此,我觉得我想做一个有梦境作为领地的土司是无可厚非的。

依照我的认识,昔归茶山也是这样一个隐藏着真相和真理的梦境。2015年,昔归茶人中有师尚明、苏其良、王只良和魏启明四人向临沧市非遗机构申报“昔归茶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四人均获得认证——成为昔归“美人头团茶”象征性的制作者。别人怎么看待这事我无从知晓,但我认为这事是普洱茶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因为在二十多年的茶山游历生涯中,单从茶品的外形论,昔归的“美人头团茶”于我最为贴心,是我理想中的与普洱茶最为契合的美学与实用双绝的经典范式。200克一个的“美人头团茶”,由昔归古树茶原料经特定工艺手工揉而成团,比拳头稍微大一些,茶条疏松但又紧密地结为一体,素朴而又高古,可心却又孤绝,放在掌心,像婴儿抓住的母亲的乳房一样圆润、温暖、可靠。其工艺源头应该可以追溯到清代“普洱八色贡茶”中的一款——四两团(沱)茶,因为两者外形几无差别,而且云南众茶山中多年来并无此类团茶踪迹,“美人头团茶”乃是唯一能与之对应的孤品。它们之间是否存在着高贵的血缘关系,茶史和地方史中没有相关资料证据,昔归也没有托举贡茶的历史文化础石,合理的答案是,“美人头团茶”之所以长期存在于昔归耄耋之年的老茶人口述史中,因为在清代和民国时期运茶的马帮经过昔归渡时,他们或他们的祖上,有人目睹了,甚至搬运过、贩卖过、仿制过马驮子里的团茶,他们据此反复地向后人讲述着团茶的外形、重量和不确切的工艺,就像讲述着古驿道上马灯在远山发出的一团光,并且因为无人认识“普洱八色贡茶”,也就无人将两者联系起来。至于那些仿制过团茶的人,也许是茶神赋予其使命——早就预知普洱茶团茶工艺要从那些著名的贡茶园里消失——让他们在仿制茶品的过程中,神奇而隐秘地将制作工艺粗浅而模糊地传授给了后人,使这种茶品和工艺的火种得以遗存于昔归茶山。时间的魔法书翻到“1990年代中期”这一页,当团茶工艺果然鲜为人知之后,而长期隐身于云南山野的普洱茶又得道成仙受到今人的百般礼拜,徐亚和说——他就看到极少数的昔归茶人开始依靠老人语言描述中的团茶样式非常感性地制作“美人头团茶”,而且他还委托某茶人为其制作了一些,但无论茶质还是品相都很“一般”。人们用不同的方法将散茶变软,然后放进圆形小深碗不停地捣揉,继而将其捏成一团,形状各异,阳光晒干或晾干后,包上一层棉纸,便是“美人头团茶”的雏形。量很少,却以不同的渠道去到了少数茶客的茶案上,导致人们最先认知的昔归茶就是传说中的团茶,为后来名满天下的昔归茶定了型。

四位昔归“美人头团茶”非遗传承人,苏其良、王只良和魏启明是什么时候、师承于谁、以何法度开始制作团茶的,我不得而知,而作为师氏家族制茶第四代传人的师尚明是2012年春天开始的。他根据父亲的制茶经验与讲述,先是“像做梦一样”用糯米浆把200克散茶泡软,装入布袋揉制成团,然后放到阳光下晒干,可成品效果并不理想,米浆入茶不仅改变了茶味,茶品的品相很差,也不利于储存,难以匹配昔归之名。之后,他又才借用普洱饼茶蒸汽压制工艺,在“古法”之外自成新法,做出的团茶形质俱佳,趋于完美,最终才达成了“美人头团茶”的精神赓续。茶品进入市场,很快就成为昔归茶的品牌象征之一。在他的悬空茶室,我问过他:“昔归团茶为什么命名为美人头?”他答:“像美人洁净的头吧。”我又问:“美人的头只有拳头大?”他笑了笑,说:“也许最先被命名的那个团茶没有按200克一个的标准去做,而是做得像美人的头颅那么大。”说完了,也许觉得自己的说法不及物,又说:“最先做昔归团茶的人应该是个美人!”而我推测,清朝或民国时期,在昔归渡某个商号里售卖团茶的应该是个美人,她的美名传遍了牡缅密缅地区以及澜沧江流域,多年来一直出现在具有爱的能力的人们不朽的梦境中。和师尚明对话的空隙,我还随手翻了翻随身携带的博尔赫斯与格雷罗所著的《想象动物志》一书,见《雷神豪卡》一文,只有三行字,就抄了送给他:“在北美苏族印第安人中,传说豪卡用风作鼓槌来敲响雷鼓。它长有犄角,表明它也是狩猎之神。它高兴的时候会哭,难过的时候会笑。它把冷当作热,把热当作冷。”当时,窗外正好有雷声沿着澜沧江峡谷逶迤疾行,连环的巨响摄人心魄。但我一点也没有惊恐,真将它当成了鼓声。

在攀登邦东大雪山主峰之先,我去了与昔归茶山同属于邦东大雪山东坡的曼岗茶山和娜罕茶山。这些归属于哀牢山系的众多峰峦又自成体系,可以无休止地化整为零,不断细分下去,与社会结构和精神系统没什么区别。在哀牢山的腹地,我曾经观看过整个寨子几百个男人同时化装成老虎在种满烟草的山丘上舞蹈的场景,啸吼接天,虎影狰狞,极致的身体语言一如蓬蓬失控的火焰——老虎们皆似彝文古典文献《玛牡特依》中反复提及的“红虎”:它们首先是人,然后装扮成老虎,接着又将老虎改造为人,每一个虎的躯壳里都装着一个人和一头虎,所以那舞蹈就像是一场疯狂的看不见伤亡的内战。而邦东大雪山、五老山和马台一带,在老时光里肯定也是老虎的乐园,无数哀牢山腹地的老虎因承受不了“内战”而长途游荡至此,或纯粹只是接受了澜沧江涛声的召唤,来到此处对江长啸。拉祜族人开辟牡缅密缅乐土之时,迁徙史诗《根古》中有交代:

牡缅坝头银垭口,

黑竹弩箭打老虎。

密缅坝头金垭口,

黄竹弩箭打麂子。

打到老虎烤肉吃,

虎肉好吃满口香。

打到麂肉捂烧吃,

干巴耐嚼回味多。

这无法查找的“银垭口”和“金垭口”,现在临沧平原周边的高山一旦退回几百年,也许每一座都能让老虎和麂子成群出没并供奉拉祜人的五脏庙,但论及山体之高阔、林木之葳蕤、岩涧之幽森,还是邦东大雪山山系更像“老虎的乐园”,也更像拉祜人用黑竹弩箭射虎吃肉的天堂。

然而,我所见的邦东大雪山东坡此刻是寂静的,想象中跳出的红虎、黑虎和白虎又回到了想象中,拉祜人的黑竹弩箭和黄竹弩箭同样又变回竹子本身。只有这场仿佛天空的穹顶下降至山体表面的大雾,还是明朝勐缅长官司时代的那场大雾,日日变化而又亘古如昔。汽车从海拔750米左右的昔归渡口沿乡村公路只上行了300米左右,它向下的边界便如突然停住并凝固的一场雪崩——既一动不动又无丝丝缕缕摇曳的花边——感觉是要挡住我们的上山路。或说,当我们上行至此,江边的河谷王国已到了末端,而白茫茫的大雾王国则以此作为起点,我们必须以闯入者的身份才能进入并抵达被大雾王国锁住的老邦东新石器时代遗址、邦东老街、娜罕茶山和曼岗茶山。当汽车以铁鹰的方式越过边界线,一头扎入不知尽头远在哀牢山系那道山梁的大雾王国中,尤其是当汽车在犹似潜艇般走完一大段曲曲弯弯的道路并猛然停在营盘山老邦东新石器时代遗址碑旁边,我从车上下来,在大雾王国之中的第一认知就是空气在渗水,虚空中有绵绵不绝的多余之水在渗出,路两边的栗树、橡树、构树、榕树、山茅草都在渗水——向外排放着真实的水,鸟叫声在渗水,一头从排水沟沟沿上蹿过的黑猪在渗水,用大理石雕刻之后嵌入混凝土基座上的碑也在渗水。据资料介绍,考古工作者在此发现过新石器时代人类遗址,从土壤中挖出了不少有肩石斧、石锤、石锛、陶片和炭屑等物,如果这些器物此刻还在此处,泥土在渗水,它们也会渗水——像时间一样静谧地渗水。与此遗址相呼应,考古工作者同时还在我们刚刚离开的昔归渡发现了一个年代相同的文化遗址,在约一万平方米、文化堆积厚达两米的土壤中同样挖出了不少有肩石斧、石锤、石锛、陶片和炭屑,以及网坠。(这种有着以砾石石片打制而成的有肩石斧、双肩石铲和带榫石器等器物的遗址,主要分布在澜沧江中游地区,考古学家视其为一种新的文化类型,命名为“忙怀型新石器文化”。忙怀,地名,在临沧市云县忙怀乡。1974年6月云南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首次在那儿发现新石器时代人类劳动生活遗址并以此作为澜沧江文明的早期象征。)按照我的思维逻辑,两个遗址分属于咫尺之间的河谷王国和大雾王国两个不同的国度,是两种不同种属的人曾在此生息,但考古学家认为——两个遗址是同一批人缔造的,夏天他们来到大雾中,冬天他们又前往水声里,在清凉与温暖这两个词条之间游徙,合法地逃离了另外两个词条:湿热与寒冷。这些先于拉祜族人到达此处的人如此的令我着迷,我只能通过虚构才能将他们与一个个人类起源地联系起来,并且始终虚构不了他们穿越万山万水来到此处时的场景。那时候,世界乃是荒野,没有人烟,没有现成的文明,到处都是创造遗址的天堂,他们受到了谁的驱使或追杀才远走此处?在虚构他们的使命、命运和旅程的过程中,任何与苦难、毁灭和孤独相关的词语都会令我心疼——我宁愿与考古学家为敌:相信此处就是他们由其他生灵转化为人的地方,或说他们乃是由造物主从天空中放生于此处的。

十米之外就看不见路了。位于曼岗茶山的邦东老街曾经是一个大雾王国中道路交叉的地方,两条道路由昔归渡、缅宁和云县铺展至此,在几棵巨榕下面交叉。我们习惯性地认为,人们都是从邦东乡(昔归渡)出发的,然后沿着这条分岔的路前往缅宁、云县、大理、世界,其实,道路一直是双向的,世界、大理、云县、缅宁也在通过所谓分岔的两条道路反向来到老邦东新石器时代遗址所在处和昔归新石器时代遗址所在处,然后前往景东、普洱、缅甸、世界。在道路交叉处,我站了几分钟,雾中的古街上空无一人,两边的店铺和民居有人的声音传出,但雾中始终没有浮出一张脸或一个人影。有一对夫妇在街边贩售野生菌,两人也是躺在车厢里的毛毯上,小声地讨论着孩子上学的事情。我大声地问他们:“鸡  多少钱一斤?”两张脸才从车厢里伸到雾中,女脸说:“70元!”男脸上嵌着一支纸烟,没有发声。买下鸡  ,我在徐亚和的引导下,又去从缅宁铺展过来和从云县铺展过来的两条路上走了一会儿。走出去不远,两条路的旁边都是浑圆的、长着白苔藓的巨石,巨石丛中遍生着枝条遒劲分披的古茶树,看它们在雾里,就像巨石生养的一群年龄很大但容颜不老的仙女。遇到一个古铜一样的中年男人从云县方向骑着摩托湿漉漉地过来,身后驮着一个纸箱,里面装了祭品,我“嗨”了一声,他刹车停下,问我:“干什么?”我指了指茶树:“是你家的吗?”他咧嘴一笑,回答:“不是我家的,是菩萨的。”油门一轰,消失在雾中。徐亚和笑着看我们对话,中年男人走后,他才说这是一个“过路的傣族人”。我俩一前一后走着,他不时摘茶树上的芽头放在嘴巴里咀嚼,自顾自地说着邦东大叶种茶的各种好话。雾中,我们分别就像是对方的灵魂,终于在古驿道上遇见,却难以坐实哪一个躯壳是肉身,哪一个躯壳是灵魂,两者都不真实,是飘忽的,有雾水从身体里不断地渗出。

2012年他开始在娜罕茶山制作“石介茶”,持续至今。那时我还没有到过娜罕,却兴致勃勃地在一块方茶上题写了一首打油诗送给他:“石介有仙翁,种茶云霞中。枝上摘几叶,欣然赠春风。”他是云南茶界的饱学之士,又一直在野,是茶树的邻居,他研究了汉、唐、宋、元、明、清诸代茶学理论,尤其倾心于理论中的“经验”部分和美学部分,花费不少心力与脚力在具体的茶山上求找往贤理论的证据。陆羽《茶经》首推的茶山是在“烂石”间、“阳崖阴林”和“野者”;宋代宋子安《东溪试茶录》中理想的茶树乃是“出壑岭断崖缺石之间,盖草木之仙骨”,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中的茶树亦是“崖林之间偶然生出,盖非人力所可致”,蔡襄也认为“茶生石缝间,盖精品也”;元代张涣《重修茶场记》曰:“灵茅含石姿而锋劲,带云气而粟腴”;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中有言:“玉垒关外宝唐山有茶树产悬崖……人以为茶宝”,李日华《紫桃轩又缀》云:“茶生烂石者上……石筋山脉钟异于茶”;清代陈鉴《虎丘茶经注补》:“虎丘茶园,在烂石砾壤之间……野而园”,刘源长《茶史·茶之分产》:“乳石飞走,茶生其间”,阮福《普洱茶记》:“茶产六山,气味随土性而异,生于赤土或土中杂石者最佳”……踏遍青山,茶生之所,具有烂石、阳崖阴林、野者、断崖缺石、石缝间、悬崖、云气中、石筋山脉、乳石飞走和杂石间等诸多元素的茶山,集大成者就是娜罕茶山和曼岗茶山。他认为两座茶山是天地造化而生,亦是从《茶经》和众多茶文字中间孕育而出的“孤绝仙山”。所产茶品有五绝:一曰紫苏鲜香,世所罕见;二曰茶汤清苦,风骨卓然;三曰滋味甘滑,灵味真香;四曰涩短津长,悦心怡神;五曰喉韵润腑,味尽道生。为了与此茶匹配,在茶品制作形成上,他亦“冥顽不化”地只做自汉代以来就受道教“天圆地方”思想影响而产生的“饼茶”和“砖茶”,饼茶之圆乃是天,砖茶之方乃是地,寓意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曼岗与娜罕相距不远,是大雾中毗邻的两个山寨,之所以分别称之为“茶山”,我意在让它们独立,使之在时间的迷雾中各自去寻找自己的个体属性,就像拉祜族的哥哥部落和妹妹部落那样以“宽容”和“忏悔”为标志永恒地存在于史诗中。正如当我说出曼岗的古茶树“就像巨石生养的一群年龄很大但容颜不老的仙女”这样的句子,在置身于同样寄生在巨石间的娜罕古茶树下时,我就得寻找另外的句子来呈现它们——它们挺立在大雾王国的斜坡上,拦住了从天空和山顶向下坠落的无数滚石,并让滚石像土地神一样紧紧地守护着自己。一身雾水地走在新搭设的茶山栈道上,尽力地从雾中找出更多茶树的那一刻,看着大雾与茶树共同营造的没有边界的大地美学画卷,我身不由己的又成为了地质学家、人类学家和植物学家一碰就倒的拳击对手,因为我从诗学立场出发,笃信这些驯化的茶树是先于滚石、大雾和人类而存在于此处的。观其仙骨和仙姿,它们更像是神灵所植,是叭岩冷和厄莎等诸神真实存在的证据,而娜罕茶山的身份应该是比“贡茶园”更为高贵的神仙茶园。在当天晚上我所写的日记诗中有这么几句:

绚烂的草木之间没有虚空

茶树时隐时现,说不准边界在哪儿

哪些树干高于庙堂,哪些枝叶

伸入了人的骨缝……

2024年5月14日,我去攀登了诗人何松称之为“澜沧江两岸最后一座雪山”的邦东大雪山,他告诉我,有几条大河从此山发源,山顶上的圆形巨石仿佛“被上帝打磨过”。我当天的日记是这么简要描述的:

登山的前夜我几乎没有合眼,所以在几千米逐渐攀高的路线上,我觉得自己是在云雾中梦游。身边尽是无边无际的麻栗树——它们的每一根枝条都被苔藓紧紧裹住,只剩下苍老的叶片不时泛着幽暗的光。乔木杜鹃已在十天前开败,枝头的叶片孤单,树底落红有的腐烂了,有的被风吹走或晾干。守山人(段发兴,64岁)总是距我50米左右,时现时隐,真正引领我去往3400多米山顶的,是森林和云雾中不时传来的牛铃声,它缥缈而又清晰。攀登途中,一边喘着粗气,我一边不止一次自问:“为什么我要在雨季到来时一意孤行地攀登此山?”所有的自问都没有答案,我的自问无非是让自己在绝望产生之前转移注意力,试图让自己沉重的肉身在问题缠绕时能够变得轻一点。但当我在两个多小时后抵达山顶,并在一块浑圆的巨石上坐下来时,我还是找到了我登山的原因——尽管这原因更应该被看成攀登的回报,而且是后来才产生的:坐在山顶,另一个守山人(许应成,51岁)指着巨石问我:“你知道它们是怎么产生的?”我摇了摇头。他又指了指另一座山头,那儿有上百头牛聚集在一起,争抢着什么。他告诉我,这些牛群是有主人的,但无须照管,它们的主人将其赶进森林,只会在特定的日子背着盐巴进山,把盐巴放置在山顶上。而牛群也知道约定的日子,按时到山顶舔食盐巴。它们食盐之时总是欢快地用四蹄击踏山顶,山顶之土因此疏松,产生的尘埃,很快就会被风卷走——只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深藏在土壤里的石头就会冒出来,成为一座山峰的海拔高度。这样的经验是我之前没有的,它成了我这次登山迟到的理由。

这则日记是在疲惫并缺少耐心时所写,几乎省略了登山途中的所有细节——那些重复的动作、身体反应和身边植物的变化以及美景——都被排斥到语言之外,仿佛登山时我携带的语言非常有限,变成了一个无故向往高峰的人,没有充裕的语言匹配所见之物和自己在这场登高之旅中内心的感受。而事实并非如此,在翻越了守山人许应成所命名的“绝望坡”并朝着“二雪山”(主峰旁的一座侧峰,海拔3379米)攀爬的途中,当我看见黄蔷薇、总序桂、黄竹、黄芩和杜鹃就像是没有出处的神话中的物种那样猛然现身于荒凉的高地上,蜂鸣嘤嗡,满山飘浮着野党参、野当归和野韭菜混合的浓郁气息,我脑海中闪现的词语数量应该是等同于蜜蜂的数量的。一方面,我觉得它们也是登高者,是从昔归渡或邦东大雪山四周任何一个低海拔的山涧中出发,走在了我的前面;另一方面,它们组成的形质各异而又安然相依的共同体让我相信——我所看见的这个南方雪山之巅的动植物共和国或说部落其实是类似于伊甸园、牡缅密缅和司岗里这样的场所,即便它没有这样的高度,我也有足够的语言建设它。越是冷寂、空荡、无人的地方,语言越是丰饶,越是易燃,而且坚固。在“二雪山”山顶和主峰山顶,冬天的积雪早已化尽,满地的牛蹄印、牛粪和从别处传来的牛铃声,与巨石(我疑心它们中间有一部分也是从山下的澜沧江里被西西弗斯式的人物推上来的)一起有着相同的海拔高度。站在黄蔷薇丛中,斜靠着一块巨石,段发兴和许应成轮番小天下,把低矮的群山划分成一片片区域,告诉我它们分别是临翔区、云县、镇源县、景东县、景谷县、凤庆县和耿马县。一边指点,段发兴还从化肥口袋改成的挎包里拿出酸涩的多依果,蘸着辣椒面吃,我担心猛烈的天风会将辣椒面吹进眼睛,蹲下身,看了一会儿黄蔷薇花朵间飞来飞去的几只蜜蜂。之后,换了一块巨石,坐在上面,喝光了保温杯里的石介茶汤,它鲜香、清苦的滋味,正好与身边的环境在美学上有着一致性。

与我一同登山的还有拉祜族青年作家李延源。他的新作《绿了芭蕉》讲述拉祜族精神自新过程中的现实故事,文学性与文献性并论,我视为拉祜族文学史上的一个新起点。下山时,我们一同穿行于挂满苔藓的栗树林时,我说如同进入了古罗马时代的元老院,而他认为我们来到了一座土司府内——每一棵树都像宣抚司里的大土司、小土司和头人。我们都夸饰和弱化了这些古老树木的史诗品质,无形中暗示了文学的衰退和我们对永恒之物进行人格化时所表现出来的虚妄与无力。唯一让人心安的是,林间空地上有一块巨石与山顶巨石相似,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近它,问它:“你是怎么跑到我们前面来的?”都认为它是刚才从海拔3429.6米的山顶滚落至海拔2750米的栗树林里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平行空间内,这些圆形巨石一直在邦东大雪山滚上滚下,浑身散发着野党参和野当归的药香,一刻也不曾休止。

拉祜族传说中,太阳是女性,是造物主厄莎用360万斤金子炼铸的“太阳姑娘”;月亮是男性,是厄莎用360万斤白银炼铸的“月亮小伙”。按照厄莎最初的规划,太阳出现在夜晚,月亮出现在白天,但因为“太阳姑娘”害怕被夜晚遍地的金钱豹扑咬,而“月亮小伙”也担心自己被白天满地跳跃的青蛙所啃噬,就让他们对调,并分别给了他们永远也用不完的金针和银针。因此,太阳出现在白天,月亮出现在夜晚。这个传说如果成立,它便留给了我们三个话题:一是我们现在领受的日月常态原来是由金钱豹和青蛙所促成,有着性别的太阳和月亮是胆小的发光体;二是有性别的太阳和月亮是行走在地面上的,会遇到荒野上成群的金钱豹和青蛙,无人知晓他们因何飞升、何时飞升、飞升之后是否还有性别;三是厄莎送给“太阳姑娘”和“月亮小伙”的金针与银针,原本是用来刺瞎豹眼和吓退蛙群的武器,后来为何变成了光——而另一则拉祜族创世传说中说“(树叶上)亮晶晶的露水珠落地后不见了,却从一棵棵树根上变出了一个一个的人。从此人就由露水珠变出来了。”(《拉祜族民间故事》,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7月第1版)光与人似乎天生就存在着一种不安的隐喻关系。

在前一个传说中,厄莎当然也还有一个安排——让“太阳姑娘”和“月亮小伙”永远手挽手地在世界上行走,但被“太阳姑娘”拒绝了,因为她“怕羞”,尤其是在白天。古老传说中人性化的太阳和月亮有着特定的人物形象,犹若既是自身继承者又是时间流变见证者的反复涅槃的凤凰,它们的存在肉眼看不见但却一再委托凡尘间的某些血肉之躯向人们兑现其具有引渡性质的精神品质。欧洲文明的早期,有的医生在给临终的病人开处方时常常会安排两味药:凤凰巢和凤凰灰。真心地信赖虚拟之物本质上就是一种文明,它抚慰和拯救不了现世的亡失但可以开辟一条亮闪闪的天路。所以,那天中午一群人坐在昔归“茶树王”旁边新造的人工平台上临江神聊,听完“茶树王”曾经的拥有者、有“昔归凤姐”之称的郭应琴女士讲述其二十多年的昔归婚史和制茶史之后,我曾戏称她就是拉祜传说中的“太阳姑娘”,有着太阳辉煌的身世,却两次拒绝“厄莎”善意的安排——先是不顾父亲的以死相逼,执意爱上昔归渡的一个“月亮小伙”,从临沧城“下嫁”昔归,之后又因为“怕羞”不愿与“月亮小伙”手挽手地继续走下去而选择离婚,不以手中的“金针”伤人,甚至不惜将到手的象征财富的“茶树王”拱手让出,像属于传说的最初的“太阳姑娘”那样行走于地方,等待着传说之外未知的那次升空。我的戏说得到了师尚明及另外几个记不住名字的茶人认可,一个住在邦东大雪山南侧的拉祜族茶人补充道:“在我们的神话中,太阳姑娘一会儿踏着彩虹去到天上,一会儿又踏着彩虹回来……”这则神话,是前者的补充,有着凤凰巢和凤凰灰的药效。但让这些茶人包括郭应琴和师尚明稍有不安的还是现实,昔归茶山核心区的茶价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滑,每年前来昔归山问茶的人出现了减少迹象……尽管他们也觉得这是凤凰再次涅槃的前兆,新凤凰的鸣叫声已经出现在雪山的顶空。那天午后,与传说有异——“太阳姑娘”和“月亮小伙”没有分开巡游,而是分别现身于澜沧江两岸的同一片晴空之上并倒映于宽敞的江面。几只白鹭从下游飞来,朝着牡缅密缅的方向飞走。太阳的光把我们头顶上主体已经完工的横跨澜沧江的高速公路大桥照耀得一身金黄,由坚硬和冰冷变得柔软、轻盈,以此对应那个不知名的拉祜茶人所说的神话中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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