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白洋淀有敬畏之心,对白洋淀怀着无限的爱。”
记者:《白洋淀上》共三卷本洋洋洒洒,117万字,为读者构建起一个白洋淀上的水乡王国——王家寨,也书写出新时代中国乡村振兴的鲜活一页,您是从何时关注它,又是怎样谋划、组建起如此宏大的结构?
关仁山:我关注王家寨是从2017年4月1日雄安新区设立开始的,那时全世界的目光都移向了美丽的白洋淀,我们的文学也要跟上。对作家来讲,不去选择题材就会被题材所选择。这部小说是我主动选择的题材。
构架多卷本长篇小说《白洋淀上》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生活积累和艺术想象的丰富,一步一步深化的。
首先,作品要传达出时代的精神,写出新时代的筋骨和温度。我应该对白洋淀百姓生活给予尊重,同时我又想要一种新的结构统领这些故事和人物——《白洋淀上》的情节发展和人物行动安排,是旋转舞台式的结构。
白洋淀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王决心、乔麦、杨义成、王德、赵国栋等几条线索,人物不同、反映的主题不同,保持相对的独立,又相互关联,不断交汇融合。历史仇怨和情理,爱情与欲望,伦理与道德,守旧与建设,都尖锐地在冲突中“立”起来。
小说反映人的命运变化,雄安新区设立成为人物命运改变的基本依据。几条线路上的人物,因白洋淀这个舞台或冲突、或融合、或恋爱、或有工作关系,疏密相间,错综复杂,用富有烟火气的生活细节演绎出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这对我的创作的确是一次严峻的挑战,我把对新生活的体察整合补充到情节中去,让小说构架更恢宏,又具有饱满的细节。
王家寨是小说的基点,渐次延伸到白洋淀以及北京、深圳、张家口和太行山,勾勒出一幅全景式山乡巨变的社会风俗画卷。当初我的创作意图是明显的:以小见大,关注社会变革中人的命运变迁,传达我们对现实世界的忧思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书写道德文化的重建与人的新生。
记者:白洋淀是有故事的地方。从孙犁笔下《风云初记》,再到徐光耀的经典书写,白洋淀的故事既诗意浪漫又风云激荡。当下,“白洋淀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生机勃勃的景象,《白洋淀上》既有对祖辈的仰望和继承,又有现实的观照与融入,您如何处理历史与现实的关系?
关仁山:白洋淀是有故事的地方,她的前世今生都蕴含着文学的意象。但是,万事开头难,我开始写了一个三万字的提纲,提纲出来,朋友读了不满意,我也否了这个提纲。然后就开始读书,一边读一边走进生活,我想,生活是新鲜而丰富的,一切都要在深入生活中破解。
机会终于来了。我到雄安新区采风,认识了白洋淀的朋友阿民,他是基层作协主席,也是著名诗人,他和安新县文化和旅游局局长王迦梁带我走进了纯水村王家寨。自古王家寨人能说会唱,我们走村串户,现场感油然而生。大清河、萍河等九条河从这里入淀,有许多传说故事,我听到“九朵荷花祥云”的美丽传说,忽然觉得打开了写作的“天窗”……
浪漫的东西固然美好,但双脚还要站在大地上,坚定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于是,生活中的各种人物走进了我的视野,写作时,我选定了九个人物的叙述视角,后来开了头,写了王家寨好多风土人情——没有人物出现。我就继续寻找,终于找到了小说的第一句话:“为了等一朵祥云,王决心错过了最佳婚期。”有了这句,就有了讲述白洋淀故事的意趣。因此小说的整体视角,是以白洋淀纯水村王家寨的视角,看雄安新区的诞生和成长,看新时代的波澜壮阔。
我越走近白洋淀百姓的生活,就越有压力:我的写作不仅要承受得住当代读者的评论,还要经受历史的检验。我的艺术素养能交一张合格的答卷吗?最终,还是叶绿花香、水秀人灵的白洋淀,给予我源源不断的灵感。水有灵魂,人有风骨,要真正写好白洋淀,必须熟悉白洋淀悠久历史——没有历史纵深,就写不好今天乡村的意义,更把握不好当下城市的未来。我在雄安新区深入采访期间,反复查阅历史资料,熟读地方志。
我对白洋淀有敬畏之心,对白洋淀怀着无限的爱。走进白洋淀人民中间,与他们朝夕相处,和他们一起乘船打鱼、谈话聊天,我看到白洋淀上的乡村面临着挑战和转型。我们不能以摧毁和掏空乡愁为代价发展城市,城市生活是广阔而壮丽的,而农村生活也在演变,其细节耐人寻味。这里没有虚无缥缈的行走,也没有独立于生活之外的幻境,就白洋淀来说,如果生活是创作的源头,小说就是入淀的河流,河水在淀口激起了美丽浪花。我们从源头吸收营养,文学必须与时代和人民走到一起才有生命力,文学既要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要拥抱现实,但又不能粉饰太平和图解概念。
但离生活越近,越意味着某种不确定性、不安全感。每个作家感受生活的方式不同,就白洋淀而言,有些生活是过去我所熟悉的,今天又带来一种全新的感觉。这让我的创作充满了风险和挑战。但正因为这种挑战,创作才充满了激情和魅力,我要将这宏阔、沸腾的建设场景和富有烟火气息的百姓生活,上升为成熟的艺术想象。
怎样认知、概括这个新时代?怎样直面现实、直面灵魂,把握好批判和讴歌的尺度?这些问题都督促我们努力在新时代创作中实现艺术创新,在新时代创作中完成主体性建构。
记者:《白洋淀上》故事生动曲折,人物繁多且个性突出。请您谈谈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方面独到的心得和秘诀?
关仁山:我在《白洋淀上》的写作没有什么秘诀,如果有一点灵感的话,那可能是源于对新时代的认知,源于对人物细致观察和真情投入的创作态度。故事可以编织,作家对人民和土地的深情不能编织。生活的真情实感,弥足珍贵。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王决心、乔麦、王永泰和赵国栋等性格各异。虽然,这些人物经历不同,但他们在白洋淀上生活和工作,并不断成长。他们身上有缺点,同时也有好多优秀的品质,他们人生的大船从白洋淀驶来,没有停留在温馨的港湾,而在新区建设和乡村振兴中再次扬帆起航,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他们战胜了自己,超越了平凡,赢得了辉煌,身上闪耀着理想之光。所以我认为,讲故事是小说家的基本功,但是小说不能仅仅停留在讲故事的层面,还要对生活做广阔的描绘和深刻的解释,这样的故事才是有价值的。
记者: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经典。《创业史》《山乡巨变》《铁木前传》和《平凡的世界》都是相应时代在农村和农民题材上的经典书写。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呼唤着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您的这部小说面向新时代,在塑造乡村新人、描绘乡村新气象上有较大突破,这些都与您长期下基层体验生活有关,请您谈谈关注现实对于文学写作的重要性。
关仁山: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却常谈常新。这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常说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源于生活”的生活是哪一部分,怎样“高于生活”?怎样透过现象看透生活的本质?这是涉及作家的认知能力、文学功力和想象能力的问题。现实生活丰富多彩,赋予了文学作品的丰富性。比如柳青的《创业史》,梁生宝、梁三老汉等艺术形象,是非常有意义的。我在多年农村题材的创作中,也一直在寻找新时代的“梁生宝”。再比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写孙少安、孙少平的命运故事,他们平凡的人生经历和坎坷的人生道路耐人寻味,生活的挫折和苦难没有把他们吓倒,他们化苦难为动力、化苦难为精神,找到自己奋斗的方向,这样的经验里蕴藏着深刻的人生哲理。
所以说,作家随着历史的变迁,用作品对时代发言,实现对当代生活更全面、更深刻的把握。创作仅靠作家的想象是不够的——在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面前,想象力永远是渺小的;广阔的社会由普普通通的人组成,他们的劳动、他们的生活,平凡又伟大。
比如雄安新区,那里飞速发展,人们以不同的形式参与进来,那里每天发生变化。近六年的时间,我不敢说对现实把握得完全到位,因此还需要继续深入生活、搜集素材,把雄安人民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只有真正走进生活的深处,创作之路才能越走越宽广。
■“作家要有勇气为新时代的中国农民画像”
记者:您是享誉国内文坛的河北文学“三驾马车”之一,向来以“关注农村、书写农民”为己任。从《大雪无乡》《九月还乡》到《白洋淀上》,关注的多是农民尤其是青年人回到农村创业的故事。回顾这么多年的农村题材创作,您觉得有什么变化吗?当下乡村振兴的新图景,在您眼中又呈现出哪些新特色?
关仁山:河北文学的“三驾马车”形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的小说从写渤海湾到冀东平原的《大雪无乡》《九月还乡》《天高地厚》,到今天反映冀中平原画卷的《白洋淀上》,有不变的东西,也有变化的东西。我越是走进雄安生活的深处,越有感触:不管城市化进程多么快,认识中国必须认识中国的乡村社会——这考验着一个作家的认知能力。
如何认知今天复杂的乡土中国?自然离不开中国经验,一个好的作品要有对中国经验的书写。有评论家说,中国经验包含这样几个维度:一是传统性,作品应表现出具有中华民族传统意味的文化经验;二是对本土性的具体阐释,即地方性和地域色彩,如引入方言、民俗等;三是具有中国美学神韵,因为传统的意蕴和神韵,多源于我们的传统文化;四是中国在巨变中的文化经验——这是一个新课题。
所以说,作家要清醒、冷静地面对当下现实。世界处于大变局中,城市化进程中乡村振兴怎样推进,现代农业朝哪里去?都是新的课题。雄安新区与全国一样面临这些问题。作家关注和思考的,除了农民现实物质生活、外在生存形式的变革之外,更重要的是乡村精神文化传统与乡村传统秩序被打破之后的迷茫,以及重建与坚守传统之间的两难窘境——这同样也是一种巨变。
我一直认为,作家要有勇气为新时代的中国农民画像,努力表现这一代农民独特的生活感受和精神轨迹。我们要从司空见惯的现实生活中,发现人性的内涵,挖掘生活的本质。以这种理念浇灌出来的作品,才能充满诗意与温暖,才有可能创作出中国经验与世界经验接轨的大作品。
记者:雄安新区设立六周年即将到来,这里是全国乃至全世界瞩目的焦点。《白洋淀上》可以说是对雄安新区火热建设的文学记录和书写,书里有白洋淀水乡人家的历史变迁、华丽蜕变,以及新区人民幸福生活的新画卷。请您谈谈如何以文学的形式展现新时代的雄安风采?
关仁山:雄安新区题材比较适合写报告文学,用小说来表达是有难度的。但我喜欢为创作设立新的标高——深刻而广阔地再现当今社会生活风貌,这是作家应该思考的问题。对于雄安新区设立和乡村振兴这样的重大题材,文学特别是小说,怎样才能艺术地表达?
刚开始,我是由于激情和冲动,想写这部作品的,一旦触及真实的文本,我开始束手无策了。因为离现实太近了,没有拉开时空距离和审美距离。写一部新时代生活长卷,客观、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全貌,这又让我感觉非常困难。在创作之初,我简直是一筹莫展。
这部小说要在5年到6年的时间里展开故事书写,王决心等主人公的生活发生了巨变,按照普通农村的发展常理,这么短的时间完成人物塑造有些紧张。但是,随着雄安新区的设立,白洋淀一下子成为世界热点,它不再是相对封闭的世界,这种“中国速度”使得许多事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当我走进白洋淀的时候,雄安新区已设立,后来乡村振兴也开始了。近六年里,我在新区建设中,目睹了一座新兴城市的诞生和崛起,也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和事件,形形色色。温暖、美好、奋斗和迷茫、失落的景象都是真实存在的。
贴着生活写、贴着人物写。刚开始创作的时候,我还没有放开思路,自己给自己定下了调子。后来,废掉了第一稿的部分文字,当我走进白洋淀王家寨采访时,我欣喜地发现,景观和人物都渐渐向我走来了。我只要按照人物性格,让他们在新时代中展开命运故事、情节铺展和精神交流,白洋淀的自然意趣和情境就会跃然纸上。白洋淀的环境带着温暖的诗意,那里的人,也给我一种温馨的感动。新时代的巨变必然影响世道人心,不写出人物巨大的情感潮汐,就不可能打动读者的心。
■“我是农民的儿子,永生永世为农民写作”
记者:提起白洋淀的文学书写,大家首先会想起著名作家孙犁笔下的唯美浪漫的“荷花淀”,他擅长以浓郁隽永的诗意笔触,通过细腻白描的艺术手法描写人物和环境,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白洋淀上》也借用了这一手法,是在向孙犁先生致敬吗?请谈谈前辈作家对您写作的影响。
关仁山:孙犁“荷花淀派”的文学经验,对河北作家、全国作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白洋淀这片地域有着响亮的文学标识,我要向作家孙犁致敬,他的作品书写了白洋淀的美,极富浪漫主义气息和乐观主义精神,语言清新、朴素、隽永,描写逼真,心理刻画细腻,抒情意味十足。这些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令我受用无穷。深究这部小说追求的风格,那就是:既具有白洋淀地域特征的人性美、风情美,又具有雄安新区设立之后,一种具有现代感的温暖的现实主义。我选择的叙述语言,既要清新隽永又要壮阔厚重,是两种风格杂糅后出现的“中间道路”。
记者:《白洋淀上》是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推出的首部作品,在创新写作、记录新时代乡村振兴等方面,您对这一计划有哪些感触和认识?
关仁山:这部作品经过了五年创作,数易其稿。去年五月,《白洋淀上》列入中国作协启动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并成为该计划推出的首部作品。对此,我很荣幸,同时也很有压力。我有一种感觉,这不仅仅是一个创作计划,同时也将推动现实主义乡土文学美学原则的崛起。去年夏天,作家出版社召集在北京的著名编辑、评论家为我的这部作品召开了专家论证会,与会专家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和建议,促使我进行了近半年的修改,直至拿出第四稿。这一稿删减了六十万字,增补了三十万字。艰巨的修改和创作过程,令我重新焕发了创作激情。好作品是改出来的,作家应该有接受批评的胸襟。
特别是从美学角度而言,让我有意识地追求艺术创新,以大美白洋淀为底色,学习借鉴荷花淀派的艺术特色,增强作品感染力。在创作修改中,我对主要人物的塑造和精神高度的提炼,下了更多功夫,语言上也有所突破,注意从白洋淀方言土语和百姓口语中提炼属于新时代的好句子。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令读者产生美妙情思,如同精神旅途中的一碗甘露。
记者:您写的《白洋淀上前传》已经完成,作为《白洋淀上》的姊妹篇,二者风格有何差异?又有怎样的关联和渊源?
关仁山:你说到了《白洋淀上前传》(以下简称“前传”),此书32万字,独立于《白洋淀上》之外,已经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前传在武汉的《芳草》杂志已发表,可以说是三卷本《白洋淀上》的精神底色和磁场。两部小说的人物都是有家族传承的,特别是百岁老人铃铛奶奶。如果说到风格差异,前传采用了铃铛奶奶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后三卷则是冷静的现实主义叙事,用的是全知全能的视角。前传语言风格颇具浪漫主义色彩和抒情意味,历史的斗争故事比现实部分更曲折、更传奇。
记者:听说您又要投入到对滹沱河畔古城正定的书写了,请您谈谈燕赵大地新时代的火热生活实践和厚重的历史文化,是如何滋养您的文学创作的?
关仁山:最近,我又接到一个新任务,就是书写滹沱河畔正定古城的百年生活变迁史,暂时定名《太阳照在滹沱河上》。
燕赵大地历史悠久,给我的文学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滋养。滹沱河流过西柏坡,带着红色文化流经古城正定。正定是一方神奇的土地,我到过塔元庄,那里不仅历史悠久,而且还有小麦文化的积淀,书写空间很大,我很快在这里找到了艺术感觉,正打算整装出发。作家的劳动是平凡的劳动,与农民种地打粮相比没有什么更高明之处,借用前辈画家铁扬老师的话“艺术家都是劳动者”,其实,作家也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永远不能丢掉劳动者的本色。我是农民的儿子,永生永世为农民写作——这是我一生朴素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