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七,女,彝族,1993年生,云南玉溪人,扬州大学博士在读。
走进空地
在孔庙,我喜欢的不是庙宇的威严
而是古树林的静寂
走进林中空地
地上啄食的鸽子们忽然飞了起来
一些没有被束缚住的事物,比如碎叶
和尘土,跟着它们起飞
它们的起飞,是柏树落在地上的种子
我的脚步所到处,它们拥有齐刷刷响动的自由
一百年前贩卖木板的人
他们在影像中活了一百年:三个
身材瘦小的人,背着木板
眼神模糊。他们同时看向一台陌生的机器
在某一瞬间被装入历史的相框
固定的木板种类也被称为大板
那是制作棺材的原材料
巨大的树木被砍伐,经
改板、打磨,最后它们会去到一个
被需要的地方
黑白影像记下的面孔模糊
记忆却在翻腾
三人的其中之一,双眼微闭
有些汗水流了一百年
让我的眼睛酸涩
——曾祖父在大板的重压下
耸了耸肩
他站在常歇脚的那个位置
重新调整了背部的承重
那时候,他的背就是他的家
他背着它,一起晒太阳一起淋雨
一起在有虎吼的野外入睡
石 笋
石笋每千年生长一毫米
这速度
把人类的时间压缩成
一阵没有痕迹的风
石笋伫立处,有人
准备自建石笋与溶洞
继而成为不用工作的守门员
创世之初
上天或许也曾这样想
如今,他正在老去
石笋长成他的白胡须
暗流涌动的石室内
他已然忘记
这项从过去
一直持续到未来的工程
空 村
一个村落的美已经被固定住:
墙根和太阳共同赡养一位老人
褐色的牙快落光了
瘪着嘴巴说着一些别致的方言
他是从末世来的
村庄被他的预言围住
走不到明天
没有太阳的时候,这里的雾很大
距离我们要到达的地方
永远差着一方柳暗花明
几个孩童游散在雾深处
像是另一道谜语
谜底在他们远方父母的口袋里
他们的父母已经被远方的买卖
剥夺了作为父母的权利
她们的乳汁正变得苦涩
他们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糖果
他们生育时的辛苦也被卖了
买走这些东西的
是这片茫然大雾
还是雾中隐约传来的乌鸦声?
母亲的伤
有时
疼痛仅存在于我的胸腔
暴雨打落了树叶
雨水中的母亲显现出她
悠久的过去。在那座永不坍塌的房屋中
她的身体被巫占领
山神怀着古旧的感性
在她身体里种下一棵树
这棵枝丫朝向大地的古树
树枝上常常落满麻雀
浓墨重彩的黑,让母亲的身体
不再轻盈
她从厨房迈向果园时
无名的事物缠住她的脚
让她始终在原地盘旋
吵闹的麻雀声将我喊醒的那个早晨
我没有吃下饺子,没有
走进麦地。我睁开眼睛
平静地接受了一粒来自古树的种子
它把疼痛繁衍得雪花般密集
我知道那来自母亲的身体
它们缠绕着
诉说着对我永不放手的忠诚
在云南路吃牛肝菌
神秘,以各种方式折叠进日常
比如,早起的人
必将遇上你想要的牛肝菌
但在这之前有很多定语:
故乡,夏季,多雨,被雾气笼罩的山林
还有你走进森林时遭遇的寂静
它们是树叶,长在你童年的每一根枝丫
多年后你在南京城的某个黄昏
遇到了一盘南京做法的牛肝菌
曾被你藏进生命褶皱的味道
以略微苦涩的香味复活了你
枯萎掉的秋叶
那种比生命本身苦得多的气味
顺着新生的叶脉,把你引渡回那个
童年的夏天
那时的你,作为死神的邻居
独自守着年过七十的爷爷
曾遮挡过风雨的大树
在风中摇摇欲坠
你不时地抬头往门口看
等待一个事物的到来
跑
他跑了出来,他拥有了一座悬崖坠落时的
飞翔
他驾驭着飞翔
又开始了无穷无尽的奔跑
山坡上
草木被风吹弯了腰。他顺着风
跑,当奔跑成为形态
他就成了风的一种
他越过堆着柴火的旷野
越过狭窄的山坳
他跑进城镇,魂灵
被喧闹的人声召回
他上了火车,躲进人的气味里
他忘不掉呼啸的风
他终于将他的一家三口跑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躺进火车座椅下面的空白处
他将闲置的思想放进孤独
肉身蜷缩成母胎中刚成形的婴儿
他被旅客们悬置的鞋底踩压到生活深处
他怀抱着他的跑
进入了梦乡
小房子
今夜,我又看到了故乡
在树林怀抱中,小房子
以枯萎之姿,茁壮地朝着星空生长
月亮离圆满总差着一夜
不妨碍月光静静地照着我的小房子
鸟群在光照中寻找水源
路过小房子时,它们停下很久
那唯一的水龙头
没有滴出一滴生命之泉
它们又飞走了
干燥在大地上乱窜
让尘土离开了地面
树叶和枝条化成的土壤
变成风
它们落在我的院墙里
落进父亲的梦中
落进太阳将我的语言冻结的今天
落进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红 河
那条名叫红河的河,早已将我的童年
带到了一个叫做太平洋的地方
和它一起走了的还有我的外婆和村庄里
至今下落不明的流浪汉
在一段并不明朗的记忆中
一只孤独的皮鞋流浪在江水的上游
姑父这样讲述:
这只鞋子曾陪伴流浪汉抵御强敌
最终落得独自飘零
恐惧成为整个黑夜,覆盖在江边的土楼
土楼中昏黄的灯光和亲人们的家常
将我牢牢包裹
我从母亲的怀里探出脑袋
看到舅舅家客厅的壁画上有巨大的丛林
孔雀、野鸡、老虎和一些不知名的鸟
在山林间出没
山林笔直地通向黑夜
通向那只早已下落不明的皮鞋
鼓岭别墅内
阅读的女孩把头伸向窗外
呼唤着她的玩伴
躲在盛开着的花后面
她们正在换乳牙,满口漏风
呼唤对方乳名的时候,时间从牙缝中溜走
阅读的女孩,从书里一场青涩的
爱情故事中逃跑
逃回了有树荫和野花的童年
多年之后我去到了那里
女孩曾逃逸的窗前
陪伴她阅读的椅子还在
它半新不旧,没有和女孩一起长大
千年柳杉
众多不结伴的旅行者来到这里
从鼓山到鼓岭的过程中,一位自带干粮的女士
数次和我照面
在那棵一千三百岁的柳杉树下
她说,一棵千年古树
有一半的枝丫
都要活在自己的阴影里
在斗南
没有一朵花愿意等到清晨来临
没有一个花农愿意承认自己正在老去
在鲜花面前,呼吸是羸弱的
几万亩玫瑰累积的香气
在一个有屋顶的地方盘旋
来往的游客成了唯一授粉的蝴蝶
我在深夜时分把成吨的向日葵拉到斗南
它们含苞待放的腰肢在黑夜里颤抖
它们的颤抖来自商贩们讨价的声音
他们急促地将鲜艳占为己有
又急促地转手
他们想用这微小的、从太阳那里借来的黄色
换取在人世生活的本钱
到了白天
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兜售玫瑰
在得到与失去的算计中
一只只授粉的蝴蝶化身为人
哪怕在离开斗南时,他们身上仍旧沾着
几万亩玫瑰郁结的香气
筇竹寺的白山茶
白山茶开得正好
落花曾立于止塔之上
让几块古砖萌生新意
和尚安睡处
有蜜蜂在石缝间筑巢
冬日,群蜂忙碌
太阳穿过白山茶
来到止塔旁的空地
我坐在空地上看
蜜蜂从白山茶处提来花蜜
经过我,进入止塔的缝隙中
未 得
那日的天空,蓝成了
美人儿的发梢。忧郁
似一尊塑像立于你眼前
杯中酒悬挂
你摇晃的眼
想在银河中找一缕星光碎片
未得。他们都离你而去:
翅膀被涂成彩色的乌鸦;横亘在时间中的
红杉林;乌蒙磅礴处
正在滚下坡的红番茄
你是河流断流前的最后一滴泪
热与辣自我消解,意志
上升为神明
美人儿的发梢里,你被酒神
围困于十八楼的废墟之中
酒鬼小传
夏日黄昏
他又听到了那只来自体内的大鸟
凌厉的叫声。他知道一些时日
再次来临
他撞开紧闭的门锁
寻到屋子里唯一的酒壶
他举起它,一大口,又一大口
那些辛辣的液体流向肚内
大鸟的怪叫逐渐被浇灭
体内住进了一只断了舌头的乌鸦
雾露和睡眠同时升起
再次醒来时已是冬日
他发现自己枕在一架雪白的
蛇骨上,几只白鹅围在自己身边
“喳喳”地叫唤
在高原平坝遇雨
脚步被雨水拦住了
在这里,花朵
可以摘到星星,群山
赋予了雨帘重叠的背景
雨水有了颜色:朦胧的
高远,深远,渺远
近处的花朵是水墨中
唯一的彩色。再往下
平坝里的水睁着黑色眼睛
深邃犹如野果落进深崖
雨过天青的黄昏时分
水中花朵开花的声音
又唤醒了那群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