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 术 简 历
李钰 陕西西安人。中国民主建国会会员,中国散文网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医学会会员,高级职称。笔耕不辍,钟情翰墨。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近年来散文诗歌多次荣获国内大奖。
作 品 展 示
我所看见的,只有山
《关中通志》载:“今南山神秀之区,惟长安南五台为最”。南五台古称太乙山,是中国佛教圣地之一,因山上有文殊,观音,清凉,灵应,舍身五座山峰而得名。
这山,看上去是那么空,那么灵,那么静。我无端的欢喜着。玄奘大师云:长安三千金世界,终南百万玉楼台。高迈雄浑的秦岭山中当年是怎样一派蔚为壮观的佛国胜景,好似古琴中的散音古朴凝厚,余音悠长;又如它的泛音轻盈飘渺,透明如珠。
昔日金阶白玉堂,如今惟有青松在。
山脚下的弥陀寺里,傲然的凌霄花在风中摇曳生香,开得惊艳绝世,美得精致华贵。藤蔓匍匐着攀援到大殿顶上,笔直的冲向云霄,好似一场声势浩大的侵袭。千年的玉兰树,花开时瓣如玉片,蕊似黄鹅,一树光明。
寺内堂壁上嵌着的五百罗汉石雕,工艺精湛,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古刹静,翠鸟鸣,声声入岩石。两个灰衣僧人从廊间悄然走过。几只蝴蝶悠然地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
我拜访完方丈定慧法师后,开始沿着台沟往上走。大约三公里后,台阶的中断处便是始建于隋代的圣寿寺。因其为观音显化之地,又为隋文帝建造,宋太祖赦额之誉,故受到各个时期大德信士的极力推崇。
道安大师、善导大师、道宣律师、牛头禅师等高僧,还有近代禅门、净宗两泰斗虚云禅师和印光大师都曾在此闭关精进,与圣寿寺结下了殊胜的因缘。听过印光师讲法的人都说,那些法堪称空前绝后。
印光舍利塔上的石铭为大书法家于右任题写。周围有一片落叶松林,那是日本田中首相的馈赠。松林的南面有一座“大士应身塔”,建于隋朝,比玄奘的大雁塔要早五十年。
印光大师在《普陀山志》一书中,收录了一篇古寺碑文,《南五台山观音菩萨示迹记》,并写到“南五台示迹之记,乃大士现比丘身,救苦实迹,亦六月十九香会之根源。故附录之,冀阅者生正信焉。”
这块碑就在圣寿寺,立碑是在元至正七年(1270年),碑文详细记载了隋朝仁寿年间终南山出现毒龙残害生灵,比丘现身说法化解,并在建寺一年后六月十九日入灭,火化时出现观世音尊容示迹的情形。这就是寺中宝塔取名“大士应身塔”的来由。
在圣寿寺里,我与住持广宽师结缘。师父先入道家再转佛门苦修,著书立说,广结善缘,普渡众生。临别赠书《法海一滴》。
天王殿门前的两株古槐,树枝遒劲,翠叶如盖。据传为唐太宗的母亲窦太后所植。虽经历千年风雨沧桑,仍屹然挺立。左边树上的一侧枝干被雷电劈毁,令人唏嘘。
我听见伟岸的树干直戳戳划破天空的声音,听见风刮来的天地间各种各样的声音,远远的,像远在多少年前。
草杂今古色,岩留冬夏霜。放眼远眺,五座山峰遥相呼应,如笔架排列,拔地千尺,傲骨嶙峋,气势非凡。漫山的云雾仿佛给南五台披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薄纱,宛如梦中仙境。
我站在荒凉寂寞的隋塔唐槐前,凭吊着在这里消失的文明。一种难于说清的感触激荡着胸臆。对于那些文明,可能解读再多的释义,都不如回到文明产生的现场,能明白真正的力量;对于古老的文明,也只有当你站在这个地方,才能理解为什么是在这里,才可以产生这样独有的精神气质和文化血脉,并且留存至今。
我回到主路上。蛇行经过一个又一个废墟。早在隋唐时期,南五台就已经成为终南山的佛教中心。一直到明清,它还依然很兴盛。在那个灾难没有死角的时代,所有站着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打倒。去岱顶沿途的七十多座寺庙,现在只剩下五座了。
几公里过后,我到达了停车场。再上行大约五十米,看到了火龙洞,就是传说中恶龙盘踞过的地方。现在这个洞空空如也,我继续向前行走。
天空莫测的风云,不仅给这座山带来多变的阴晴,还演变出晦明不已的光线。雨倏忽来去,阳光忽明忽灭。阳光与云彩的配合,常常使山里现出奇迹。
我行进在不同的光线里,画面会时时迥然各异。天上巨大的一块流云先是覆盖了紫竹林寺,然后向清凉台荡去。阳光洒下来,灵应台的云顶天宫闪耀出夺目的光芒。紧跟着,随着云彩往我这边移动,阳光一路照射过来。犹如天空上的一盏巨大无比的神灯由西向东移动。眼看着势若天柱的文殊台上的八宝楼阁由暗及明一座座亮了起来,放出奇异的光彩。
当阳光照在我的肩头和手臂上,这笔架形的山脊已经像一条宽阔的金灿灿的带子了。然后,云彩与阳光越过我的头顶,向壁立如削的舍身台而去。从云端射下的一道强烈的光恰好投照在遗世而立,高耸险峻的灵应台上。在峥嵘的云天的映衬下,红墙金瓦的灵应宝殿仿佛一座圣洁的空中楼阁,仙气袅袅。
就在我发呆发痴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忽变,云彩重新遮住太阳。那盏巨灯灭了。灵应台顿时变得一片昏暗,好似蒙在了历史沧桑的迷雾里。忽然,我觉得几颗清凉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来,一朵破碎而蓬松的雨云正在我头顶的上空徘徊。
我一个人,一根杖,简单到一无所有。伴着木鱼声声,一步步攀行。当我爬完1888个台阶,登顶的风景真的让人觉得一切都很值得。观音台三面临空,峻拔凌霄,飘飘然有凌驾云雾之感。它是五台的最高峰。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梵音响彻霄汉,法喜遍布人间。
台上原建于隋朝的圆光寺,现仅留一段残垣和瓦片。山顶上很凉爽,苍古的风在松柏间盘旋,时间在这里凝固了。有那么一瞬,我似要沉沉的睡去,却被一阵清朗的钟声唤醒,以为是午后阳光落地的震响。这种感觉很奇妙,真有远离万丈红尘的喜悦,从心底实实在在地冒出来。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千山万水地来遁迹此山,不知所终。
一只极具灵性的橘猫,陪着我从文殊台走到观音台,此刻也静静地趴在阴凉处的石块上看着我,眼中无欲无求、平淡清净。我想起了《心经》中的句子: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千百年来,看不破红尘的人,在俗世里追名逐利,看破了的人,则在山上独享这清风美景。
六月枝上蝉鸣声声,时而风,时而雨。人在灯火楼台间,望云散雨收,时见彩虹。我置身云海,在观音台上看落日余晖照耀九州,贪享盛夏晚晴天。
太阳落山后,我沿着原路返回的时候,看见了一只白色的鹇鸟,正屹立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当我走近它的时候,突然展开了巨大的翅膀,消失在黑暗中。这一刻,我所看见的,只有山。
听蛙兴庆宫
兴庆宫的春天好像有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次第从容。先是一团绿雾,很轻盈地占领了那些假山。不声不响的绿,不声不响地生长,一步步从湖边石板路的缝隙里冒出来。
再落下一阵新雨,暗的色调,润湿的气息。芭蕉新绿,樱桃初红。粉墙黛瓦的亭榭旁边,几树海棠沾了雨,也开起来了。池塘倒映着婆娑的杨柳,不知摇碎了谁的春梦。藤萝顺着这古老的园子匍匐着把花穗儿悬向垣墙外,散出一街的香气,使人生出幽然的遐想。
天乍晴,公园里就变得缤纷起来。牡丹、玉兰、绣球都争着开放,一簇簇,一树树,开得灼灼融融。还有满开的郁金香,那是一种快要漫出来的饱满,在层叠的花田中间,如火焰般的燃烧熠耀,声势浩大地开放着,像一首交响曲。这样,兴庆宫便从它沉湎的历史中苏醒过来,一切变得生气盈盈。
这个季节来到兴庆宫的人,多半是被这种韵律吸引。而当他们进入这种音乐,西安的春天就成为了一种持久的记忆,再也不能忘怀。
“咕呱呱…咕呱呱…”几声寥落的蛙鸣突然撞入耳鼓,这律动,稔熟而亲切,给了我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喜。我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了。这隐喻了生命幻象的声音,负载了春天的信息和肃穆庄严的仪式。它改变了时空的刻度,刹那间将我和故乡联结在一起。
在城市生活的二十余年间,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蛙声,与它已渐行渐远。总以为故乡的旧时光,只有在怀念中才得以长久的留存。可是,此刻,我被这乡音唤醒了,我的心灵深处喷涌出了浓浓的乡愁。蛙声弥耳,扣人心弦。
喜欢宋人曹豳的诗句“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饱含诗情画意,而且淡雅闲适。
蛙的歌鸣鼓噪,始于田园,寓入诗画,可掬之态,可亲之声,既生动了农事的浩繁博大,也鲜活了文风的质朴清纯。
我迷恋蛙的泳姿,时常蹲在池边观赏。它们敏捷、轻快地跃入水光中时,能画出袅娜的影和曲曲的波。动作舒缓而有节奏,姿势优雅而极富线感。悠然游弋,像一朵顺水漂流的花朵,往远处荡化了。水面上漾起的波,是它们留给池塘的诗行,恬静而淡远。蛙儿踏破了骄阳,跃碎了月光。在乡村这部著作中,它们是不可或缺的生命符号,美了句子,生动了诗篇。
暮春的蛙鸣,无疑是清脆而响亮的。不过,蛙声最烈最盛的时节,还是在炎夏。其实,在我的心中早就种下了一片蛙声。有蛙声的日子,故乡的夏天便有了诗意。
此刻,我心神恍惚,以为自己身处故乡的池塘边、稻田里了。
蛙声属于夏夜的旷野,在雷雨欲来之前尤为响亮。白昼骄阳似火,蛙声通常不大响亮,疏疏落落,有气无力。可是,一旦进入黄昏,风起于南山,一蛙鸣起,众蛙齐和。
起初,青蛙的鸣唱,在我看来实在算不得动听,单调、断续,既没唐诗的平仄韵律,也没有名曲的婉转悠扬,就像庄稼汉的性格一样憨直,不会拐弯,也就少了山重水复、余音绕梁的韵味了。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夜莺的清脆、蝉鸣的高亢。
但如果敛神细听,就听出一些韵味了。先是一声一声,大弦嘈嘈,如珠落玉盘,小弦切切,若喁喁私语。接着,亿万计的音符自银河飘落。而后汇合成一片一片,一霎儿草际鸣蛩,惊落梧桐;一霎儿箭穿云霄,万马嘶鸣。那声韵,溢着光,流着彩,跌落在水面上、荷叶上,瞬间被拉长而变得柔和了,再经月光的润色变得渺茫,入耳又入心了。几曲终了,天地万物皆为之动容。
我觉得,这天籁先是从月光的银辉里倾泻下来,然后再从荷塘闪闪的光影里升起,盛满沟渠,纵横于阡陌,又漫过围墙,凝聚着荷花清雅的暗香,在院子里弥散开来。生出一阵清凉。夜色上升,月光、蛙声、小院,还有飞舞的流萤,演绎成一首绝美的夜的钢琴曲。我的心儿醉了,渐渐进入了一种禅境,亦虚亦幻了。一波一波的蛙声,轻妙悦耳,覆盖了洒落在窗前的那些明灭的星光。人们时起时落的鼾声,跟蛙声高低和鸣,相映成趣。
蛙声,或许就是乡村夏夜匀称的喘息,奇妙的声景,它跟炊烟一样,成了乡村画卷中不可或缺的意象。
川端康成说:“一听到雨蛙的鸣声,我心田里,忽地装满了月夜的景色。”
从前的夏天,如梦境般美好。隔了迢遥的旧时光,再回首,依然是月华如水,温柔皎洁。当年青春风雅,雄姿英发;如今知交零落,各自天涯。记忆伫留在旧梦里,女孩不会老,花也一年年地开,一年年地香。也许,也许,巷口那个卖花的老奶奶,也有着惊心动魄的少年故事。恍然明白,花香和心动,本就是一回事。
二十年前的月亮沉下去,记忆又浮上来了。曾经的美妙片段,就像生活的电影定格于一帧帧精彩的画面。莲叶田田,倚风摇曳。那悠悠的细雨,扯着长线,不急不缓,像一根根琴弦,被群蛙在凝碧的池头协奏着。几个琴音掉落,仿佛天地在说话。
兴庆湖畔,前尘隔海。居然听到了蛙鸣,我怀疑湖里的蛙,是这个雨天迢迢千里从乡下赶来,只为告诉我,老家的池塘想我了,稻田想我了。
蛙声,是有神性的,交织着游子们理想的寄托与现实生命的美感,令人神思追往。无论心神如何激荡不安,听见那一池的蛙声,心绪也在这纯然中渐渐安静下来、清澈起来了。
珠帘四卷月当楼。兴庆宫,花草蓬勃,风雨自由。我依着石舫向花萼相辉楼望去,总会想着也有目光穿越了时光从楼上向我眺望。那该是盛唐的风华,足以想象那是怎样鼓乐齐鸣的时代,春风何等浩荡,长安城百花竞开,鸟雀自在。
谁的手,把风折叠成波浪。几竿修竹,疏密有致的顺着风的方向不失风度地倚偎着,摇曳生姿。在空寂中发出沙沙的声音,“欲说还休。”
湖水横波弥漫,掬月流香。蛙声复起,似穿越了千年的曼妙的宫廷雅韵,又宛如上天撒向尘间的一场宜人的夜露。
昨夜的鸟叫声
这七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园林里修剪花木。在风雨里无声地挥动着那把大剪刀。他忘记了岁月,忘记了劳累,也忘记了家和儿孙.....
我笃信他会回来。有一天会突然推开家门走进来。偶尔也想着,父亲可能是跟着风的方向去旅行了。我会在一条不算太远的异乡街道上遇见他,那时父亲已认不出我,但我一定会认出他,领他回家。
半夜里,我被一只鸟巨大的叫声惊醒。声音刺破了窗户撞进了屋里。似乎把全村的孤独和寂寞都叫出来了。我感觉那大鸟样子怪异,黑站在枯树上自己的阴影里,一双巨翅无声地扇动着。我看不清它的脸,只感到深邃的目光中散发着拒人之千里以外的冰冷。它一直看着我,看着我们空空的院落。
风翻过院墙刮进来。搭在铁丝上的旧衣服,魂影似的晃摆着。两扇院门一开一合,啪啪响着。我突然有些害怕,赶紧蒙住头。
一闭眼怪鸟就会出现,屋外的响动无形地压盖过来,让我的脑子隐隐作痛。张家的狗也被鸟叫醒了,嘴对着天胡乱吠了几声,又钻回窝里了。狗的叫声湿漉漉的,不知道满嘴噙着雨水还是泪水。我凌乱地想着些事情,在不安中等待天明。
今天是父亲节。我说,昨天夜里有只鸟的叫声很大,和父亲的声音一样大,大得吓人。妹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其他人忙着吃早饭,没人吱声。只有母亲说了句:你是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确实听见了九声鸟叫,我数得很清楚。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飞走了。也许在树梢上蹲了一晚上。我似乎从村子的五个方向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脚步声被风刮起来,像树叶一样一片一片飘远。我没有再吭声,只是端着碗发呆。
父亲罹世那年,挨着院墙的老梧桐树也死了。树和父亲经年相依,它有父亲的气息和心境。那年冬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所有的雪花全都落在我身上,所有的寒冷只针对我一个人。我独自承受了这个世界的无限冰冷与苦寒。树知道太多淡旧的往事和秘密,它问过风。树在寒风中呜咽了整整一个冬季。光秃秃的,所有的叶子都被寒风刮落了。我听到了它的叹息和断气声。那年没有春天。往后的春天也没再长出叶子。
虚空里有它高高在上的魂吧,我想。
也许有些人并不知道冬天的寒冷,不懂得一个人生命中的孤寒和哀伤。也许当他两鬓斑白的时候,才知道有些雪不会融化,有些冬天不会过去,有些人会永世被诅咒。自然界的春天会如期而至,但是阳光不会照耀到他心中。
不知还有谁在昨天晚上听到鸟叫了。我想,也许那只鸟就是叫给我一个人听的。也许,那只是一个梦,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压根儿没有这个夜晚。
我置办了烧纸,带着烟酒来坟上看父亲了。他在这里寂寞的躺着。我不再想那只鸟的事,更愿意想那些满是柔软的记忆。香烛和冥纸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随之飘向更高远处。我跪下来给父亲说着话。叫爸,叫父亲,声音传不过去,没人回应;点好烟,酙满酒,却递不到父亲手上。我告诉父亲,我早晚也会被埋在这尘泥中来陪他。说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在听。我也在听。
父亲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我没有陪父亲走完生命最终的时光,他离开的那个下午没有弥留,很决绝。我一遍遍地喊着父亲,他闭上眼睛不管我妈了,不管我们了。目送父亲的容颜从县医院阴冷的太平间逐渐消失,我心如刀绞。
我也永远地离开了,留在世上的肉身不知道是谁。
天空落下一夜的雪,所有的东西都变白了。风唱着挽歌在悲音激摧中寂寂地散落。
梁凤仪老师曾这样形容父亲:
恐惧时,父爱是一块踏脚的石;
黑暗时,父爱是一盏照明的灯;
枯竭时,父爱是一湾生命之水;
努力时,父爱是精神上的支柱;
成功时,父爱又是鼓励与警钟。
长大后才知道,所有的语言都表达不出父爱的深沉和厚重。我总以为父亲可以长寿到百年,没想到只活了短暂的六十六个春秋。从父亲的猝然离世,我的生命就多了一个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北风在村子里漫卷了一整年。我的心里满是仓皇。人薄的像一张张纸,风一刮就飘起来,像被吹乱的影子,越飘越远。被命运碾压和摩擦的人,从此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那种苦痛从未消失过,没有人的时候,会更剧烈和真实。
青冢残碑,都付于苍烟落照。满目荒凉谁可语?
父亲是孤独的,墓碑是沉默的,不会发出声音。坟头上的石头也是没有声音的。那些空空荡荡的逝去的白天黑夜都是没有声音的。但是风来了,从遥远的地方掉头刮回来了。风将天地扯开一道口子,逝去已久的一幕幕往事突然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风带回了父亲粗大阳刚的声音,带回了那个胸膛宽厚,满脸胡子拉碴的山一样的男人。
我像一截枯木一样伫立在荒野中,让风呼啸着穿过我。风替我把这里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都收藏了。
有人说过,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
在漂沦憔悴中年岁渐长,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不孝和任性。我没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响应父亲的期待,成为父亲心目中理想的儿子。我觉得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让他像修剪枝桠那样时常修剪我。一辈子只能爱一次,有时太早,有时太迟。
风找到了埋藏在尘土下,已经被遗忘,被岁月模糊了面容的那些丢失之物的声音。我家后院的一片梧桐叶,曾被西风吹向千万里。多少年后,这片叶子在相反的一场风中吹回来,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这片落叶在风中经受了怎么样的命运轮回,它走过了怎样的我此生都不会到达的万山千水。但它回来了,又回落到后院的地上。
风将这片寂灭大地上的万物吹醒。天地间满满当当全是风的声音。我这个没有多少见识的曾经乡村少年,在风中听懂了遥远大地上各种各样的声音。
风是最伟大的叙述者和传道者。也许还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
我对风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感激。
也许父亲经常像一只鸟一样俯瞰着云朵下低矮的村庄,和我们一家人静悄悄的平淡生活。此时此节,我端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心眸泛起的惦念,在清风里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