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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我有一颗漂泊的灵魂(下)

2024-09-02 12:3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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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小说什么样

记者:在移动互联网时代,AI已可以自动生成小说、视频、图像,未来小说该怎么办?

马原:很多有名的小说,会被不断发展的科技,把小说内部的功能挖掘出来。小说的传统渠道,会被现代工具取代,变成立体小说,由图文、影像,甚至立体的AI影像和视频与文字组合在一起。未来的小说情节和故事走向、人物的命运,会被大量的读者参与,和创作者一起来完成。在互联网时代,小说的节奏、故事的进程会加快,人物的变化和关系会更丰富和复杂,故事会越来越多线条,人物的逻辑和变化也会越来越细微。今天的互联网读者已不习惯传统小说的技术卖弄,他们不能忍受很慢很单一的故事。人们的专注力已发生变化,现代人一心多用,坐在咖啡馆或会议室,和朋友聊天,喝茶,抽根烟,看下四周的真实世界,还能看看手机里的微博、微信、抖音、快手,甚至打开电脑处理工作。如今的年轻人活在这样的时代,每天醒来就打开手机,和全世界的人联系,了解正在发生的事。他们和手机、电脑、IP打交道,智能地控制家里的汽车、电视、空调、扫地机器人、做饭机器人,他们只看视频,很多人已不看电子图书了。人们的工作时间越拉越长,社会交往越来越多,用在休息和生活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娱乐和阅读的时间都少了,甚至陪伴家人的时间也在减少。连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都已好久不买纸质书和报纸杂志了。我没事看看视频、新闻、戏剧、电影、电视剧,留给小说阅读的时间少多了。如果很累时,我是不会看纯文学的,我也想看轻松娱乐的网络小说,开心放松一下。我还曾向你请教微信号和视频号怎么运营,怎么拍摄怎么玩。互联网平台已安装傻瓜化软件,举起手机一拍,用软件剪辑配上字幕和音乐,一点就在互联网上公开发表了,连我老婆和儿子都学会了怎么玩。科技让发表渠道改变,它会影响未来小说的面貌。传统小说的市场在慢慢萎缩,我对小说的未来一点也不看好,因为更多有趣的娱乐内容的出现,未来可以存活的小说,一定是全新的传奇故事,存活下来的小说家,一定得经得起市场、技术、时间的淘汰,属能使用技术又有想象力的高手们。

记者:你也感叹,自己的审美和阅读耐心在变化。

马原:小说里的时间都加速了,节奏和铺垫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快了很多。一个世纪后的读者和评论家、学者,不会接受一个世纪前的小说,哪怕是最伟大的小说家也不能忍受。那现在的小说作者和读者,他们怎能忍受艺术片、评书和戏曲、古典小说的叙述节奏和故事进度?对现在的读者,八十、九十年代出生的这代人,包括00后这代青年人,他们的阅读耐心在减少。我们喜欢的十九世纪的文学经典,不管是托尔斯泰还是马尔克斯,阅读者都在慢慢减少。中国人口多,还有一定的铁粉读者。但从媒体公布的80、90、00后的阅读数据看,阅读市场是在不断萎缩的,影像和视频的市场在不断上升,这是趋势,没谁可以阻挡。我不知道这个时间会持续多久,而我的作品,除研究者,还能存活多长时间。

记者:你的文学观点和以前的发生了巨大变化,对文学的前景非常悲观。这样的结论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吗?

马原:是环境的变化带来的,视频、读图时代已经来了。移动互联网、新媒体到来之后,传统媒体的书、报、刊肯定萎缩。传统作家当年受惠于传统媒体,报纸连载和杂志发表,出版社出纸质书,学者评论家的研究,媒体的采访宣传,图书馆、文化馆、大学、书店等机构办的阅读活动,作家签名读者买书,这样的阅读秩序在慢慢衰减。手机阅读、视频等新媒体诞生以后,我对传统概念上的文学持悲观态度。大家花在内容阅读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读者在阅读上的耐心也在减少,对长篇小说和大部头的作品,读者是越来越不耐烦了。我们这样的大国,还有些人口红利优势,但印刷量和销售量,和以前相比,是越来越少。同时,文学与小说如百足之虫,不可能一下子死掉,就是把它的心脏麻醉了掏空了,它的肢体还会长时间地缓慢蠕动。死亡的信息传到每一个触角需要非常久的时间。

记者:所以,你说的“小说已死”,是这个意思吗?

马原:对了,你帮我对外解释一下,我这个说法完全被媒体朋友们误解了。我说小说死了,是指作为公共艺术的小说已死,因为它的功能已被网络、广播、电影、电视剧等取代。小说已越来越小众,成为很少的人阅读的个人行为,不再是一个国家大部分人主要的消费方式。小说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消费品,现在对小说的喜好,不再是大多数人的文化精神消费品。小说的诞生是因为什么?人们要打发时间。但看视频的时代,人们有了很多选择。当它可有可无时,要么进博物馆,要么连博物馆都进不了,如再无去处,就死掉了。在未来,小说会如文物标本一样存在。小说很大意义上,不过是电影、电视剧的附庸。作家在这样一个时代,要么不写小说,要写就要往其他载体取代不了的方向去写。比如,人工智能,AI都会写作了,今天的作家,要想不被它取代,就要让自己的写作变得更有个性,与众不同,故事更独特更好看,使其无法代替。

记者:你希望成为畅销书作家,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让我感到意外。你的说法和与你同时代的很多纯文学作家完全相反。你希望做怎样的畅销书作家?

马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只读畅销书。在拉萨生活的后期,我越来越觉得前辈作家里大仲马、毛姆他们是最了不起的,包括很畅销的格林童话。畅销书作家我喜欢某一类,不喜欢另一类,比如西德尼·谢尔顿,我一点都不喜欢,认为他狗屁都不是。斯蒂芬·金的作品,在我看来就是一堆垃圾。我特别推崇阿加莎·克里斯蒂,这就能看出我的取向。克里斯蒂的作品更具古典主义情怀。有古典主义情怀的作家,还有阿瑟·黑利。黑利几年才写一本书,每一本书要写透一个行业。他的态度、他的立意和出发点,他的结构方式,都很古典主义。从这个意义讲,我的畅销书概念就是古典主义小说。我不认为古典主义小说会真正过时。至今,大仲马、毛姆、柯林斯的书还在全世界畅行无阻。在大多数书店,都有《月亮宝石》《白衣女人》《基度山伯爵》。

记者:你说的都是国外的作家,国内的呢?

马原:很多年里我不大敢看活人的作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交了不少同行朋友,看了许多人的。这些年基本没怎么读过周围人的。四十岁之前,我更看重自己的文学创作对历史的影响,看重自己以及自己的作品能不能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四十岁之后,我更看重能不能拥有更多的读者。我特别钦佩拥有广大读者群的作家,像毛姆、大仲马、克里斯蒂,中国的如金庸、琼瑶,但我不喜欢金庸、琼瑶的作品。在畅销书作家里,我比较喜欢王朔。我特别惊异他们的作品在汉语世界竟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我希望写出同样为大众喜闻乐见,但又绝对属于我自己的作品。我要为大众服务,但我的大众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人民,而是文学意义上的人民,我想通过为这种人民写作而达到为历史写作的目的。

记者:你担任网络原创文学奖评委,对类型小说有什么看法?

马原:我很受伤,就没继续去当了,他们称我们为传统作家。网络小说大部分都是类型小说,小说的阅读感觉、故事和情节、人物命运,都相似。很多有名的也幼稚到极点。传统作家基本不在网上竞技、角逐。他们有发表渠道,依靠政府那套文学系统存活,报纸、杂志和图书出版。在互联网写作的网络小说家们,通过消费找到了生存空间,头部作家可以成为亿万富豪。除少部分人能在网下发展,绝大部分人没有网下发展的机会。网络写作在传统作家眼里是有问题的,但传统作家,未来要守住自己那块阵地也不易。经济危机,政府给文学报刊、出版社的经费会减少,市场变得越来越小,生存也越来越难。国外的一些小国家,基本没有专职作家。这些国家没有官办文学机构,也没有协会和文学报刊,大家的写作基本靠市场。但人口少,文学市场也小。这些小国家的作家,生活很艰难,只能做其他工作,补贴文学,从事业余写作。以前的网络小说,是在电脑上写出来,再发到文学网站。但现在,年轻人直接在手机上写,由机器人校对后直接发表。这意味着新时代的来临。很多新闻、短篇小说、故事,都是机器人帮助人类写好的。视频和漫画,都是机器人自动生成的。未来的作家出道、成名的难度会越来越大。有一个问题,我们已经感觉到。大量的网络小说,都是类型化的,且相互模仿,已完全无艺术标准。就是找娱乐快感,这是他们的标准。在最短时间,获取阅读的快感。这和我们那个时候完全不同。我们那个时候,书很少,现在书多,互联网上铺天盖地,但质量不高,绝大多数小说很平庸。

记者:互联网平台有个说法,一个类型小说,几十万人写,持续几年,总会出几部好的代表作。我想,符合未来的好小说标准,也会建立起来的。

马原:我不乐观,新的标准不一定会建立起来。未来的小说面貌什么样,我相信是全新的,绝不是传统小说,也不是现在网络小说这样的。任何标准的建立都需要时间,在大量艺术作品出现的前提下,不管是传统小说还是网络小说,还是未来的小说,都必须能在时间上站得住脚,否则就没生命力。现在的文学报刊的读者都是传统读者,并没产生全新的读者。如果我儿子是网络小说作家,他上网自己写,相互之间看。长此以往,未来就会真正诞生属于他们时代的小说杰作。他们不是一个人,有非常多的人。他们这代人会建立新的秩序、新的规则,传统小说将会变成保管艺术,传统音乐、古典音乐在大部分人的家中不存在了。人们不在日常生活中享用,只在特定的时空,家里有套音响,三朋两友过来聚一下,在音乐厅欣赏一下。一辈子估计也就几次。所以,我很悲观。古典音乐和小说,没太多区别,未来会变成保管艺术。像现在读唐诗宋词,也得专门去学习,已经不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完全靠教材,强制教育,保留作品的影响力。我们这代人的小说,如果没进入中小学和大学教育,生命力会持续多久,我一点不乐观。

西藏是我一辈子的光彩

记者: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曹元勇,帮你重新出版了两本关于西藏的小说集。重读作品,有什么感慨?

马原:我说这家伙写得真好,比我写得好,都是特别有灵感的小说。中国的小说越来越没有灵感,都是设计,变得不纯粹了。在八十年代,小说是非常纯粹的,它来自拉萨的日常生活。三十多岁的马原和七十多岁的马原不是一个马原。我对现在的写作能力、经验还有一定的自信,但已没有三十岁时那种昂扬、激情、青春的面貌。我特别羡慕写这两本小说集时的马原。我写西藏的小说收入这两本集子,《喜马拉雅古歌》是我特别喜欢的,像我心目中的那些短篇神品一样,比如《拉帕西尼的女儿》《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游神》在当年也是被许多选本选过的。为了出书,我又精读了一遍这两本小说集,这种小说都是上天帮忙才能写出来的。现在读起来,感觉特别亲切。由衷地说,那是在非常自由奔放的状态下完成的。我还有自由,但奔放不再了。三十多岁时,你可以拥抱天下和世界。到七十多岁,再这么说,会让人觉得可笑。必须承认,年轻时生理上的活力,会给你不同的精神面貌。看着这些老作品,挺开心激动的。我已好久没和它们聚会了,阅读时,意味着我和青春在重新相聚,感觉特别美好。

记者:你大学一毕业,就到西藏工作,而不是去北京和天津,或留在沈阳,为什么?

马原:刚刚改革开放,限制特别多,想出国十分不容易。我骨子里是一个爱动的人,我想,那就去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居住的城市完全不同。我找了一套皮衣和两个行李包,又给学校打了去西藏工作的申请。因为我已在《北方文学》等杂志公开发表了小说,又恢复高考不久,各行各业都缺少人才,都很稀罕大学毕业生,学校觉得辽宁的杰出人才不能外流。我那些同学,绝大部分已成绩斐然,今天都变成了国家栋梁。后来,学校见我铁了心要去,也没反对了,我就被分配到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做记者。

记者:你已结婚了吧?你和皮皮一块去的西藏。

马原:还没结婚,是男女朋友关系。我去了拉萨,皮皮后我三年去的。我在西藏电台当记者,跑新闻。皮皮到拉萨入职时,我已调到西藏群艺馆,她分配到了拉萨晚报。我家的院子和客厅,是拉萨文学家艺术家们的聚散地。那么多好朋友——刘伟、色波、金志国、启达、扎西达娃、张中、焕子、小冬、裴庄欣、罗浩、新建、魏志远和后来的贺中,有少华、刘志华、海燕和其他许多人,还有在西藏去世的龚巧明大姐、田文,都是我家的常客。真是黄金般的日子啊,也是我写作艺术的最高峰,真让人留恋。

记者:莫言说,西藏成就了马原。你同意这个判断吗?

马原:几十年前的事了。有一回,我从西藏回来碰到莫言,他说,去西藏是你马原的幸运。这话没错。西藏七年,我明白了很多问题,像信仰、神学、宗教之类。小说是怎么回事,艺术是怎么回事,我们从哪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去这样的命题,我那会都算是弄明白了。在西藏七年,算我写作生涯中最辉煌,最顺风顺水的一段时间。那七年里,我应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写西藏小说最有影响的人。我后来几十年没写小说,中国当代文学史都给我留有一席之地,不得不说是拜西藏这片神秘土地的恩赐。我去西藏之前,就已写了多年。那时候,差不多同期开始写作的史铁生、王安忆、陈村他们,都已在文坛站稳脚跟,我还处在偶尔碰巧能发一篇的困难境遇。去了西藏以后,一下子在国内各大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多篇小说,造成很大反响。如果没去西藏,就没有今天的马原。

记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西藏,被文化人看作是灵感来源的地方。到西藏去搞艺术的人特别多,画画、音乐、摄影等,成为了文化潮流。

马原:对,大家都想去,像能发掘什么。如果你内心有需求,就会发现特别多,会有所获。它绝不会让你失望,我在这再次赞美西藏。在西藏,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生活里总会有奇迹。非常奇怪,我走过世界很多地方,但没一个地方能像在拉萨,只有在拉萨会有这种感受。也有像拉萨那么神奇的城市,我在巴黎有过类似感受。我和一个朋友在街上走,突然跟他说:“给我三天,巴黎,我一定会还你一个故事。”在拉萨,我每天都会给它一个新故事。你出门时,不知道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会遇到什么人。每个人都有期待奇迹的愿望,但谁会真从自己家出去,就能突然遇到一个千里之外的人?在拉萨你就真的可能遇到。西藏是能造就一个好艺术家的地方,很多画家到了西藏,成了大画家,像陈丹青。

记者:西藏成就太多作家、音乐家、画家了。

马原:一大堆人去西藏,天才能在那找到自己的灵魂,平庸的人去了那还是他自己,不是什么人都有收获。那么多的音乐家去西藏,搞出了那么多的音乐作品,到最后都是些不伦不类的,像《珠穆朗玛峰》《阿姐鼓》实际上是流行歌曲,西藏的味道并不多,跟《青藏高原》没法比。《青藏高原》是我听到关于西藏最好的一首歌,那么伟大。我有一年去西藏,西藏做音乐的人说《青藏高原》太厉害了,我们在西藏的人也写不出那么好的旋律,写成的歌,听一两句就有热乎乎的感觉,真了不起!歌词也那么好: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连……那就是青藏高原。

记者:你拍过电影《死亡的诗意》,根据你同名小说改编,也是发生在西藏的故事。

马原:是我身边一个朋友的故事。拉萨是一个不大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性感招摇的女孩,又离奇地死在圣诞夜。一个漂亮女孩被烧死在情人的木屋,这是件轰动的事。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没在西藏。很多朋友都跟我讲这件事,包括女孩的男朋友。他因这事被隔离审查,放出来后也跟我讲了这件事。这是我根据真事创作的小说。这个故事里有一段可供人猜测的“奸情”,是老百姓平常喜欢议论的。死者的同事、大院的门卫,每个见过这个女孩的人,都在讲这个故事,加上自己的猜测和解读,就像电影《罗生门》一样。我的好奇心和兴奋点就在这,我关心的故事就在这个空间中产生了。在电影里我用不同的叙述者,把不同视角造成的歧义故意放大。案件事实是怎样的,我反而觉得不重要。

记者:离开西藏对你意味着什么?

马原:莫言对我说:去西藏是你的幸运。他的意思当然也是:离开西藏将是你的不幸。西藏使我脱胎换骨;离开西藏后原来的马原不见了,那种创作冲动、那种灵感、那种不可遏止的喷发欲望随之而去了。回到沈阳,我才深切感悟到:离开西藏是我一生中走错的最大一步,成了一个分水岭。我失去了原有的心理平衡,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让我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回来不久我写了一篇小说《总在途中》,讲一个人从西藏回到老家后百无聊赖,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却不知道障碍是什么。这是我真实的心理状态。离开西藏使我的一切都乱了套,生活也改变了,我和皮皮离婚了。写作上一直试图冲出重围,却迟迟恢复不到原先的写作状态。从那后,我没了写小说的冲动,更确切地说,是写不成完整的小说。有时我不服气,想重新证明一下自己的余勇,写了几篇,但每一次的证明都使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陷入困境。那情形很像自杀前的海明威,拼了老命挣扎。那种苦恼,就差用头去撞墙了。在后来的很多年,我没有放弃寻找原先那个天才马原的努力。从1995年起,我每年回西藏,到某一个地方专门写作。我手里有大量的残稿,可惜状态一直没有恢复,小说无法让自己满意。我不愿意写得和以前的一样,我认为,一个作家,哪怕去重复别人,也不愿意重复自己。没有太多的作家,总能时时不同。这真是个难题,但我觉得应该努力克服。

记者:写不出小说,是不是特别绝望?

马原:我小时候看过一本书叫《把一切献给党》,是革命作家吴运铎写的。他写小时候他去小煤窑做工夜里排队的情形。他说,他去得太早,结果一个人都没有,他就躺在记账的桌子上睡着了。突然,在梦里他一下坠入了万丈深渊。原来是工头过来把桌子从他身下抽掉,他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我离开西藏那个瞬间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感受,一下子被抽空了。在以前的信念里,西藏对我差不多是全部,是我的心理依托。突然把西藏从身下抽掉,陷入虚空,完全不能适应。当然还有其他问题,比如离婚、工作诸如此类的事。但最主要的因素,我认为是西藏,从1989年离开西藏那一刻起,小说写作就处于了休眠状态。我一直在想,我写不出可能跟我从西藏回来有关系。我的写作资源断了。

复出的小说家

记者:2012年,你在中断小说创作多年后,出版长篇小说《牛鬼蛇神》,宣布复出文坛。怎么恢复写作能力的?灵感回来了?

马原:我从写小说变成在大学课堂给学生讲小说写作。直到我生了大病,重新回归小说写作,这种感觉非常快乐。写小说真是技术含量相当高的事,比剧本的技术含量高。剧本很容易学,如果你去学编剧,你会发现,结构、时长、波峰都特别清晰。我写了几十年小说,我不赞成、不建议别人写小说。写小说辛苦一辈子,所得甚少。我指内心所得甚少。你没有满足感,会觉得我写的比期待的要差很远。它不太容易达到高峰。小说家在模仿上天,创造自己的世界,无中生有,比“有中生有”快乐很多倍。经过漫长的尝试,终于找到一个方法:我学会了口述小说,现在语音软件能马上在电脑屏幕转成汉字。我的研究生吴瑶帮我用电脑修改、整理文稿,我对着液晶大屏幕看,效率很高。这样的工作方式,彻底解放了脖子、颈椎、腰椎,也让我逐渐恢复了写作能力,彻底告别了手写。没了稿纸的限制,修改小说特别方便。这次写得特别顺,又能呼风唤雨了。一个驾轻就熟的能力,丧失了整整几十年,快六十岁突然回来了,太开心了。

记者:你写“形而下三部曲”,为什么会有从“形而上”到“形而下”这样的写作巨变?

马原:2008年得了大病,这场大病让我很沮丧,但也给了我提醒:我的时间不是无限的,我已进入生命的倒计时。我开始面对生命中,哈姆雷特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这场大病对我来说价值非凡,没这场大病,我回不到写小说的道路上。《牛鬼蛇神》这本书是我最重要的作品,因为集纳了我多年来的多篇小说。后来我写了好几本书。《牛鬼蛇神》经历了三次修改才最终完成。第一个回合和第二个回合都是失败的,我想过放弃。按常理,事不过三,在第三次我把它完成了。在结束的瞬间我的快乐是无以复加的——马原又写小说了。我没写过评职称、分房子、你情我爱这些,是比较偏形而上的小说。住到西双版纳的南糯山以后,对着云海有种鸟瞰人间的感觉。这种落差带来了灵感,离开都市,反而开始关心人群了。别人很奇怪,你怎么中间隔了几十年像没隔一样,似刚撂下,就马上回到了现实题材,一口气写了两部长篇。也许是停顿积累的素材,生活得以沉淀。一下子转得有些大了。

记者:你这部小说,把以前的一些小说片段拷贝了过来,比如《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死亡的诗意》《西海无帆船》《冈底斯的诱惑》,相当于周星驰电影里对自己的致敬,是吗?

马原:这是为了在这部小说中吸纳我一生中与神相关的片段,只能借助以前的小说素材。小说故事的主题是人、鬼、神,这三者,我写得最多的是神。《牛鬼蛇神》中很大一部分内容涉及神,相当一部分内容涉及鬼。这两个和人紧密相关的存在,我无法找到更好的标题来表达,就借用了成语牛鬼蛇神。刚好两部小说人物,一个属牛,一个属蛇。我把牛属放到了李德胜的身上,让他做牛鬼,把蛇属放到了大元的身上,让他做蛇神。我想写有很深渊源的两个人,李德胜和大元的关系,但我这一代人能寻求的最久的渊源,只能回溯到大串联这个节点上。一个东北男孩只能在那个时候才会和一个海南男孩形成渊源。我很喜欢故事中男孩初入世的那个年龄,大元十三岁,李德胜十七岁,这两个年龄是个蛮有趣的节点。让他们渊源更久一点是我的初衷,让两个人的命运纠缠整整一生。

记者:几部长篇小说,除《牛鬼蛇神》引发的好评多一些,《纠缠》《黄棠一家》的反响都不太好。

马原:我现在喜欢写长篇,觉得自己的人生欠了长篇小说的账。一个写小说的人,他要不拘泥于长中短篇。在以往,我中篇写了一二十个,短篇写了几十个,长篇居然只写了一个,《上下都很平坦》。几十年过去,终于恢复了写作能力,我想强力主攻长篇小说,所以集中精力去写长篇小说,挺开心。写《牛鬼蛇神》,不为别人,仅仅是为了恢复曾经的技术和技艺,这是我最大的满足。我身体不好,移居海南养病,韩少功邀请我参加一个文学大赛,我就写了《牛鬼蛇神》。小说没获奖,但文学梦却重新开始了。《纠缠》的故事从生活里听来,感激老友田地提供了一对中产阶级姐弟遗产继承的故事素材。姚明是两度离异育有两女的单身富婆,姚亮是离异后有新家的知名教授,姚清涧老先生留下遗嘱,将存款和房产变现捐赠给母校,儿女姚明、姚亮执行遗嘱过程中遇到了种种“纠缠”……小说故事选择了相对富裕的家庭,也是很多城市家庭逐渐过渡的景况。父母这一代收入不是很多,到儿女这一代逐渐向富裕的中产阶层过渡。我以父亲去世,遗产分配作背景,因为中国今天的麻烦根源是正在变化的这个时代。我们少年时代,是无财产时代,现在是有财产时代,原有的道德价值观念、人伦秩序都在崩解或崩解的边缘。今天的中国社会正在从没有财产概念的时代走进有财产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或大或小的个人财产,这些财产给诸多中国人带来了无尽的麻烦、纠缠。我写小说,有意选择了一个中产偏富裕的家庭,这个阶层与财产的纠缠会更多。财富的积累、财产的变化,会影响不同代的人对待亲情、财产的态度,小说里的三代人很不一样。爷爷一代,还有传统的价值观念,有传统美好的东西。到了孙子这一代,仅仅隔了一代人,他们会非常实际,非常利益化地看待眼前诸多跟财产相关的问题。我们这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个人的努力可以成功,同时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人人以利益为中心,不择手段,笑贫不笑娼。有钱就是成功,就是大爷,这一点是很糟糕的价值认知。很多尽人皆知的“口号”,比如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出名要趁早、时间就是金钱……这些糟糕透顶,急功近利的观念,却得到普遍认同。《纠缠》的主人公不断遭遇麻烦,就与这些有关。涉及的人物关系,处于无尽纠缠的状态。比如受捐赠的小学校长,程序还没走完,他就觉得这钱跟他有关系,认为自己是当然的主人。主人公的前妻出来掺和,但主人公父亲的遗产跟她有什么关系?因为她儿子的利益跟她有关系。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跟这个财产有关系,把局面搅得特别乱,这个现象在现实生活中大量存在。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会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形,卡夫卡的伟大在于,在我们还没意识到我们生活中充满了纠缠时,他已发现。卡夫卡的《审判》《城堡》都是这种类型的小说,人在不经意中会遭遇很多纠缠。他更多的是形而上,而我是在身边的日常生活发现的,更多的是形而下。

记者:《黄棠一家》引发的争议最大,有评论家批评小说是“新闻串烧”,和余华《兄弟》下部的批评一样。

马原:《黄棠一家》是一部特别的小说,原名叫《荒唐》。“黄棠一家”的谐音“荒唐一家”。这本书以写一个官员家庭折射当下的社会和历史。一个开发区主任,他老婆是一个大公司总经理,女儿是搞艺术的,有国外留学的背景,小儿子是典型的官二代,这是一个无所不能为所欲为的家庭。我把我生活里遇到的很多朋友的故事,特别荒谬的事,都放到这了。我在小说里表达现在的拜金、物质、功利……我对现在这个世界特别陌生,和我儿时的世界比起来,价值观偏离得格外厉害。随便刷刷社会新闻,就会发现哪儿的桥塌了,高速公路塌方,汽车一辆接一辆掉在陷阱里,爆炸起火。过去扶老携幼是美德,今天真有老人倒在路上,大家发现了要绕半圈过去,怕敲诈勒索。我们以前的那个年代,社会崇尚伟人,比如马克思、达尔文、托尔斯泰。今天,每天教导中国人民的是一些商人、有钱人,人们关注他们在首富榜上哪一年排在第一,哪一年排在第二。吸引公众注意力的是这样一些人。这个世界无论哪都有点不对。我要写的这篇小说,就是写这种心情、这种囧况:这个世界出了毛病。小说发表出版以后,有些朋友看了,感觉怎么好像是“新闻串烧”,都是这些年在新闻里经常发生的事。听到这个反馈,知道是说我写得不好——看你这个和看报纸有什么差别?在公交车、商场,每天听大家说的就是这些事。面对很多稀奇古怪的社会事件,我完全不能理解和接受,是我年纪太大了吗?我已不太认识这个世界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去西藏,强烈的陌生感,特别新鲜。我写西藏,大家觉得马原笔下的西藏很奇特,没人这样写过。因为我对西藏的陌生,对西藏一无所知,看什么都新鲜,我把新鲜的感受尽量复原或再造,用小说重新造出了一个新鲜的西藏。我写这本书有点像当年的情形,只要一下南糯山,一回到北京上海的人群,我就发现什么都特别新鲜。后来在山上装了网络,我才知道什么叫Wi-Fi。连养牲畜的牧民进城、进饭馆、进商场的第一件事都是,大喊大叫“有没有Wi-Fi?没有Wi-Fi叫我们怎么活!”我以为大家说这个话有什么典故,似乎很幽默,当我用了Wi-Fi,我才真正理解。耳朵都磨出茧子的当下生活的种种荒诞和荒唐,对我来说特别新鲜,我在充满热情地写。结果人家说这些是“新闻串烧”?倒不如说是旧闻串烧,是我对我们时代出现的乱象的编织。如果今天的人不爱看,我就等三十年,等三十年以后这些事重新变得新鲜的时候,给那时候的人看,也许他们会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

记者:你在写童话,除好几本童话书,还在《新民晚报》开《勐海童话》的专栏。

马原:勐海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县,当地文联帮我收集了当地的童话资料,里面也有我写的一部分童话,是马原文本的本地童话。《勐海童话》是我非常重要的作品,纯粹的文字有二十三万,还有一百多幅插图,因为涉猎的范围比较宽,应该算我比较有规模的大部头作品。我是为我儿子马格写的,创作了一套三卷本童话。第一本是《湾格花原》,关于秘地南糯山的探险之书,跟着那个叫湾格花原的男孩,你不知不觉就走向了远古,走进了人类初次登陆的湾格花原,一个奇异的世界在孩子眼里展开;第二本《砖红色屋顶》,讲在南糯山姑娘寨一个叫湾格花原的院子里发生的故事,主角是家禽和家畜,有一些作为配角的傻透了的人在它们身边自作聪明;第三本《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鹅》,讲砖红色屋顶下的故事,那个叫湾格花原的男孩与一个爸爸几十年没见过的老朋友相处的诡异故事,三眼叔叔最终成了孩子心目中的大英雄。孩子的内心是浪漫天真的,他们应该读《小王子》,读优秀的世界童话。相比这几本小说写“形而下”,写童话让我重新回到了“形而上”,这个过程也非常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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