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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8期|辛酉:大象正在迁徙

2024-09-02 12:4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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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酉,1981年生,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签约作家,大连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5部、短篇小说集1部。另有中短篇小说、散文散见于各大文学期刊。曾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首届燧石文学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奖。


大象正在迁徙

辛 酉


先用食指和中指的指根连接处夹紧笔杆,再用大拇指、食指、中指合力捏住笔头,随着笔帽像觅食的小鸡似的一点一点地,一些别别扭扭的字就被写出来了。大象一直用这种独特的握笔姿势写字,小时候,张玉红没舍得管他,没承想,长大了反而管不了他了。当张玉红看到大象留下的那张纸条时,大脑一片空白。纸条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妈妈,我走了,别来找我。

1

4月16日傍晚,云南省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一群亚洲野象一路逛吃,从普洱墨江哈尼族自治县来到了玉溪元江县。这是有监测数据以来,野象群首次进入玉溪元江县境内,也是我国亚洲野象首次进入西双版纳、临沧和普洱以外的地区,元江县各级相关部门工作人员立即赶往象群所在地进行密切跟踪观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就叫大象,那群惹是生非的大象甫一亮相,就立即引起他的关注,总能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和那群大象有关的消息。

疫情期间,酒店的生意冷清了许多,大多数时间,张玉红在前台都无事可做,不是刷手机就是偷看儿子大象的微信聊天记录。电脑部的网管员小北帮张玉红在手机里安装了一个“神器”软件,儿子在微信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张玉红都尽在掌握中。

严格意义上讲,这个行为严重侵犯隐私,甚至可以说有些卑鄙。可是没办法,谁让儿子不搭理她呢!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小时候的大象像个影子一样黏着张玉红,只要一刻看不到张玉红就哭就闹,每天夜里必须全程窝在张玉红的怀抱里才能睡安稳。因为心疼儿子,张玉红在家做了六年全职太太。大象甚至没上过一天幼儿园,只在临上小学前半年上了一阵子学前班。张玉红和解正伟离婚那年,大象六岁。当被问及愿意跟谁过时,大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跟妈妈。”说完还不忘嬉皮笑脸地凑到张玉红跟前安慰道,“妈妈,没事儿的,让爸爸走吧,等我长大了,我来娶你。”

大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离张玉红的呢?是从上初中以后吗?还是13岁那年突然要求以后自己洗内裤?或者是从解正伟再婚那年开始的?张玉红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现在的大象和张玉红除了日常生活必需的对话以外,几乎零交流。任凭张玉红采取各种方式主动出击,大象都以各种形式的冷漠回应。今年过年的时候,张玉红照例给大象包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当她来到儿子房间,将红包放到儿子桌子上时。正在电脑前专注地打游戏的大象只侧头瞥了一眼红包,就立即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电脑上去。

“大象啊,过年了,妈妈给你包了个红包。”

明知是一句废话,可张玉红必须要说,为的就是听儿子的一句回应。

“知道了,知道了。”儿子的语气很不耐烦,且明显带有让张玉红赶紧离开的意思。

当张玉红悻然转身要走时,儿子的声音却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你把这钱打我卡里吧,现金用起来太麻烦。”

张玉红心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只闪了一下就湮灭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想到儿子如今主动和自己说话大多是和钱有关的事情,不禁悲从中来。大象出生时只有四斤,“大象”这个小名就是张玉红给起的,她希望儿子长大后能高高壮壮的,有个男子汉的样子。事实上,儿子的身体没辜负“大象”这个名字,才15岁就长到1米85,而且膀大腰圆十分魁梧,确实有个爷们儿样。可就是不再和她这个当妈的贴心了。

或许青春期的男孩子都这样吧!又或许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都有这么个过程,等长大了就好了。起初,张玉红是这样自我安慰的。但是慢慢地,她发现,这种想法不仅自欺欺人,还是对儿子的一种放任和不负责任。儿子是谁?是她的命根子呀!她必须想办法打开儿子的内心世界,于是,当听说同事小北研究出一款可以复制别人微信的软件时,她顿觉眼前一亮。

大象作为一名初二学生,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微信里一共62个好友,基本上都是同班同学或者补习班的同学,张玉红却不在他的好友之例。张玉红主动添加过几次,全都石沉大海。近半年来,有个微信名叫“桔子”的好友和大象互动频繁,格外让张玉红忧心。

通过偷看他俩过往的聊天记录,张玉红对这个桔子有一些简单的了解:是个女生,和大象同龄,也在上初二,甘区三中的,也是父母离异,跟着母亲一起生活。这一点让张玉红有点别扭,虽然大象也是单亲家庭,但在张玉红的内心,她不希望儿子和单亲家庭的孩子交往过多。

大象将桔子设置了置顶的星标好友,也是他微信里唯一的一个星标好友。大象所在的西区五中和甘区三中,一南一北,相距50多公里,大象平时又是家里、学校、补习班三点一线,张玉红搞不清楚,儿子是怎么认识这个桔子的。桔子的头像是两个黄黄的饱满的大桔子,朋友圈里空空如也,这让张玉红无法进一步了解她。

张玉红的担心自不待言,毕竟两个同处青春期又同命相怜的小家伙接触多了,难免会擦出火花。尽管就目前他俩的聊天记录而言,还没有过火的地方,但张玉红却隐隐不安,他俩目前的状态属于那种神交,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早晚互道早上好、晚安,时不时地也会对一些事物发表一些感慨,二人在生活中的很多地方都有很深的共鸣。张玉红当年和解正伟最开始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张玉红深知这种慢热型的交往要比那种速热型的交往更深入,也更持久。所以,她必须时刻关注着、准备着,以便她担心的事情发生时,能迅速应对。

“张姐,又在玩手机呀!”

一向高傲的白主管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前台,张玉红闻声忙不迭地放下手机,“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注意。”

白主管正色道:“按说呢,你是前辈,有些话呢,我不该多说……”

虽然隔着口罩,但张玉红能想象得到,白主管在说话时那对薄嘴唇张张合合、上下翻飞的样子。她知道,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一轮还多的小丫头片子又要教训人了,自己的噩梦又开始了。那些已成固定格式的话语源源不断地透过白主管脸上的口罩,飘进张玉红的耳朵里。开头一定是这样的:“按说呢,你是前辈,有些话呢,我不该多说……”

中间的内容每次都不同,但基本都是挤对人的话:

“做前台呢就要有做前台的样子,前台是酒店的一张名片,你要表现得更专业一点哟……”

“你每天都不学习吗?怎么可以这么没常识呢?咱们是国际化的酒店,从业者应该……”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虽然现在脸上戴着口罩,但你呢,可以通过眼睛来微笑,要用你的亲和力来弥补年龄大的劣势……”

结尾也是定式:“放眼全行业,40岁的前台恐怕比大熊猫还稀少,张姐要加油哟。”

白主管教训完张玉红后扭头就走,扭动着蜜蜂一样的细腰,迈着猫步用高跟鞋有节奏地撞击地面,“嗒嗒嗒,嗒嗒嗒”,当这个声音彻底消失在耳畔时,张玉红长舒了一口气。

“小丫头片子,我当主管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戴着红领巾背小九九呢!”

张玉红暗暗骂了一句,当然了,她也只敢在心里这么说。毕竟人到中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被白主管斥责挖苦的次数多了,张玉红倒也练就了一定的免疫力。

2

5月16日凌晨1时30分许,在元江县活动一个月的15头亚洲野象从元江县龙潭乡孔单村进入石屏县小河底附近,7时40分向宝秀镇小官山红土地村方向移动,14:00到达红土地村下200米的距离桔子地和树林之间活动。

邱磊搂着那位1997年出生的小姑娘出现在大堂时,已是晚上八点一刻。像往常一样,二人开的是四个小时的钟点房,张玉红很快为他俩办完了入住手续,并目送二人搂抱着进到电梯里。邱磊何许人也,乃是张玉红铁姐们儿钟晓玲的丈夫。在张玉红的印象中,邱磊可是爱妻模范,著名的好男人,一直都像宠女儿那样宠着钟晓玲,没想到现如今也出来找刺激。

张玉红专门做了统计,算上眼下这一次,邱磊和那个1997已经来开了19次房了。他俩第一次开房是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也是八点多钟。刚开始,由于脸上戴着口罩,张玉红没认出邱磊来。直到张玉红在电脑上录入邱磊的身份证信息时才意识到碰到了熟人,当邱磊摘下口罩在前台拍头照时,张玉红手足无措,倒像是她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她很担心被邱磊认出来,可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和钟晓玲“绝交”了有六七年了,两家几无联系,比照从前,张玉红可是老了不少,尤其是两个鬓角丝丝缕缕的银丝仿佛染了霜一般,再加上有口罩的掩护以及邱磊的心思都在那个1997身上,邱磊就在张玉红这位当年他结婚时的伴娘面前,大摇大摆地搂着1997上了楼。

说到张玉红和钟晓玲的“绝交”,还真是件令人唏嘘的事情。两人是发小,小学就在一个班。钟晓玲还在娘胎里时,她爸就去世了,打小就是个苦命的孩子。那时候家家户户虽说都不富裕,但同学们每天中午自带的午饭都不会太差。唯独钟晓玲,天天中午只带一包华丰方便面。一二年级的时候,还勉强能填饱肚子,到了三年级以后就不够吃了。于是乎,每到午饭时间,同学们都会看到钟晓玲反复用滚烫的开水冲泡方便面,直到将每根面条泡得像蚯蚓那么粗才开吃。有一次,张玉红放学回家后将这件“怪事”讲给妈妈听,妈妈听完后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张玉红以后会给她多带一些午饭,让她拉上钟晓玲一起吃。

第二天中午,当半饭盒红烧肉摆到钟晓玲面前时,钟晓玲眉头微蹙,说:“我还是爱吃清淡一点的东西,红烧肉油太大了,腻得慌,吃两块就饱了。”

那天真正只吃了两块红烧肉的人是张玉红,钟晓玲下午突发严重的腹泻,第二节课没上完就被她妈给接走了。张玉红和钟晓玲却从此开始亲近起来,接触时间长了,张玉红发现钟晓玲挺要强。冬天最冷的时候,早上在集合点,钟晓玲依然穿着单薄的运动服,上下牙一边互相碰撞打着冷战一边质问周围一身厚装的同学们:“有那么冷吗?我没觉得呀。”

夏天最热的时候,午休时,同学们都用父母给的零花钱买根雪糕吃,只有钟晓玲是个例外,她总说自己肠胃不好,吃不了凉的。可张玉红分明记得,钟晓玲第一次到她家时,一口气连吃了四根雪糕。

有一次,张玉红忍不住问钟晓玲:“你妈从来不管你吗?”

“她做买卖,忙着呢。”钟晓玲漫不经心地回答。

至于具体做什么买卖,钟晓玲一直语焉不详,直到五年级暑假的一天下午,张玉红才偶然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天,张玉红和少年宫美术组的同学们一起到中山公园写生。正在画画的过程中,意外听到不远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张玉红放下画笔和画板,循声来到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到钟晓玲和她的妈妈正在一棵柳树下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对张玉红来说,那片柳树区一直是大人们划定的禁区。大人们从不让小孩子涉足其中,张玉红尽管还不太懂这是为什么,但隐约知道那里的男男女女鬼鬼祟祟地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张玉红不敢靠得太近,躲在另一棵柳树后面窥探。钟晓玲的妈妈浓妆艳抹的,臃肿的腰身被一件旧旗袍紧紧地包裹着,像是塞了一个游泳圈一样。正用手指不时戳着钟晓玲的脑门儿,大声斥责着什么。钟晓玲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反击。二人争论的焦点是钱,一个追着要,一个坚决不给。末了,钟晓玲的妈妈甩手打了钟晓玲一记响亮的耳光后,快步走向树林深处,旋即就没了踪影。钟晓玲捂着脸蹲到地上抽泣起来。张玉红下意识地走上前,在距离钟晓玲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忽然又觉得此时似乎不应该出现,遂驻足,可为时已晚,钟晓玲起身已经看到了张玉红。

那天钟晓玲向张玉红吐露了许多心里话,张玉红也终于真正了解到钟晓玲到底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了解到学校一组织春游或者秋游她就借口生病,是不想只拿着一包方便面去参加;了解到她家里没有电视,为了第二天同学们聊热门电视剧时能插上话,每晚都到离家两公里外的录像厅看公共电视;了解到她第一次来例假时,茫然无措地来到这片柳树林找妈妈,妈妈只是不耐烦地随手塞给她一张手纸,便急匆匆地去做她的“买卖”了。

张玉红一直都认为,她和钟晓玲真正成为好朋友正是从那天开始的。她也成为唯一一个可以走进钟晓玲内心的人,钟晓玲于她而言不再有秘密了,即使有也愿意和她一起分享。就像小学六年级临近毕业时有一段时间,钟晓玲每天都顶着红肿的眼睛来上学,同学们私下里议论,说她每晚都要挨打。只有张玉红知道真相,钟晓玲每天都用自己的长指甲反复刮着两个眼皮,据她自己说,这样反复刮一个月,眼皮就会变双。

张玉红和钟晓玲的友谊从小学到初中到职高,再到踏入社会,一路升温。张玉红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刚到酒店实习时被一个资深前辈欺负,钟晓玲为了替她出头,在酒店大堂里用啤酒瓶给那人开了瓢,在拘留所里待了整整七天。

后来,经人介绍,张玉红遇到了自来水公司的抄表员解正伟,钟晓玲则通过自由恋爱和邱磊走到了一起。邱磊在区政府给领导开车,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这两对恋人同一年结婚,又在隔年分别生下儿子大象和女儿欣欣。这下张玉红和钟晓玲的共同语言就更多了。张玉红在家做全职太太那几年,钟晓玲也从移动公司辞了职,张玉红没事儿就带着大象去钟晓玲家,两人好得像一个人,两家俨然成了一家。

变故发生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当钟晓玲告诉张玉红,看到解正伟和另一个女人手挽手亲热地逛街时,张玉红整个人都蒙掉了。她不相信一贯老实巴交的解正伟会背叛自己,大象出生那天,解正伟可是眼含着热泪下了保证,这一辈子要对他们娘儿俩好的。事实上,解正伟也是说到做到,无论做丈夫还是父亲都是非常称职的。

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个女人是解正伟的客户,抄表时认识的,最后抄到了床上。虽然解正伟尽力挽回,但张玉红心意已决,坚决要求离婚。

张玉红离婚后,一系列连锁反应接踵而至。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重新找工作,一番波折后又干回了老本行。更重要的问题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钟晓玲了。只要一见到钟晓玲就会不自觉地想到解正伟背叛自己这件事,想到自己婚姻的破裂全都源于钟晓玲的一句话。仿佛钟晓玲才是自己不幸婚姻的始作俑者。偏偏钟晓玲又是一个十分爱晒幸福的女人,晒邱磊对她的各种好,晒女儿欣欣的乖巧懂事。这就与张玉红的境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张玉红开始有意识地躲着钟晓玲,那几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玉红都会在暗自垂泪中慨叹:要是钟晓玲没看到那一幕,或者即使看到了不告诉我该多好!

这种情绪在解正伟再婚的消息传来时达到了极致,张玉红决定不再与钟晓玲见面了。刚开始的时候,钟晓玲还浑然不觉,可谁也不是木头人,都是有感觉的,慢慢地,钟晓玲主动联络张玉红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两人彻底“绝交”没了联系。

邱磊第一次带1997来开房那次,张玉红的第一反应是拨打钟晓玲的电话,不过在通讯录里调出“钟晓玲”三个字后,她却迟疑了。她很清楚这个电话如果打通了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当她划开屏蔽了多年的钟晓玲的微信朋友圈时,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就是钟晓玲晒自己40岁生日那天收到的邱磊送的礼物,还附有一句话:谢谢老公,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那天晚上,张玉红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总会自动浮现出钟晓玲朋友圈里的那些信息: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老公事业有成,女儿成绩优异正在国外留学。一个幸福女人的形象呼之欲出。张玉红甚至有种酸酸的感觉,想当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方方面面都是要远远优越于钟晓玲的,可现在呢?婚姻成了两人的分水岭,一个在天上,另一个在地上。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用来衬托钟晓玲的幸福的。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在张玉红生活中,又多了一项烦恼:这件事到底该不该告诉钟晓玲呢?

很快,随着邱磊一次又一次带1997来光顾酒店,张玉红的烦恼逐渐演变成了纠结。问题变得严重了,如果说邱磊偶尔带别的女人来开一次房,或者每次带不同的女人来开房,都说明他可能只是单纯的求欢找刺激。但现在每次带的都是1997,恐怕二人就不是简简单单的肉体关系了。

一根铅笔被一只纤细的手牵引着,在一张白纸上快速地上下翻飞,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一个女人面部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那对双眼皮肿得很高,显得既夸张又突兀。心烦的时候,张玉红有信手素描的习惯,画什么全凭手来指挥。原先大象出现的次数多,近来钟晓玲总是抢着上镜。最后,张玉红在钟晓玲的头像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说与不说,是个问题。张玉红深知,如果照实说了,钟晓玲的那些幸福瞬间就会化为乌有,她曾经亲历过那种感觉,顺着这个思路,张玉红有时还会冒出坏坏的想法,“报复”一下钟晓玲,让她也深深地感受一下那种隐形的伤害。不过,不说就一定是对钟晓玲好吗?张玉红自己也想不明白,说不清楚。

3

5月30日18时10分,15头亚洲象群迁徙至玉溪市红塔区洛河乡大湾村尖山哨坡附近。根据专家分析研判,象群有继续北迁的趋势。

大象:“咱们去开房吧?”

桔子:“好呀,但咱俩都没有身份证怎么办?”

大象:“没事儿,我知道城东有个小旅店不用身份证也能入住。”

……

张玉红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梦中梦到这一幕了,每天工作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来开房的男男女女已经给她造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大象和桔子最后也会去开房。

张玉红小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候男女之间的关系还比较严谨,非婚性行为还属于那些欧美国家才普遍存在的现象。张玉红搞不懂,这才二三十年的光景,社会风气怎么就变了呢?男男女女竟然可以如此随便!这些年张玉红在酒店前台那一方小天地,见证了太多的背叛、出轨和欺骗。这些所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她不再相信爱情了,看淡了自然也比以前要宽容一些。她有时候会想,倘若是现在面对解正伟出轨的问题,或许就不会离婚了。可是,也只是想一想而已,毕竟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天晚上,桔子给大象发来了一段短视频,视频里出现的是一间破败且杂草葳蕤的小院落。

桔子:“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大象:“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桔子回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说道:“你也知道《好了歌注》呀。”

大象先是弹出一个俏皮的笑脸,然后调侃道:“那是,语文课代表可不是白当的。”

随后,聊天对话框里就沉寂下来。张玉红盯了足有一刻钟,正当她以为这次聊天就此结束时。大象又说话了。

大象:“视频里的地方很有意境。”

桔子秒回:“是的。”

大象:“我想逃离。”

桔子:“去哪儿?”

大象:“去云南找那群大象,像它们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桔子:“那我也去。”

张玉红心里一惊,旋即,让她更心惊的内容就来了。

大象:“今天下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呢?”

不知何故,桔子没再回复。或许,两人已经通过电话聊上了吧。他俩互有电话的情况,张玉红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是不是就代表他们已经见过面了,甚至已经……无数个不好的想法,一齐喷涌而来,张玉红不敢再往下想了。

晚上下班回到家时,大象那屋和张玉红父母那屋都闭着灯。张玉红蹑手蹑脚地来到大象的房间,大象已经睡着了,屋子里回荡着轻轻的鼾声。张玉红伫立在大象的床头良久,借着窗外的月光久久凝视着自己的儿子。现在,只有在现实中看到儿子就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4

6月2日21时55分,象群继续向北迁移,沿玉溪市红塔区春和街道老光箐村北侧前进,进入昆明市晋宁区双河乡。

邱磊第20次带1997来酒店开房后,张玉红决定把这件事告诉钟晓玲。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应该告诉她。张玉红是这样想的。尽管很多事情张玉红还没想明白。钟晓玲在电话里透露出惊喜和雀跃,反复表示好久不见一定要好好聚聚。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厅,钟晓玲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现身。

“对不起,对不起,半道给车加了个油,耽误了。”

钟晓玲穿了一套深V的纯白连体衣裤,笔直的长裤腿把她本不高挑的身材勾勒得立体感十足,一条精致的腰带恰到好处地将她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割开来,显得清爽干练。深V里那条小巧的镂空项链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两个耳垂下挂着菱形耳饰,跟随钟晓玲的身体一晃一晃的。可是在张玉红看来,面前的这个女人更像一只白色的螳螂。虽然这个女人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她是一个生活质量极高的人,但是张玉红和她太熟了,熟到化成灰都认识的那种程度。钟晓玲参加工作后去整形医院做了双眼皮手术,效果很不错,然而张玉红眼里看到的却是手指甲刮过之后的肿胀。

钟晓玲落座后第一句话就是:“玉红啊,你可是老多了!”

话虽不怎么好听,但钟晓玲那感慨的语气,心疼的口吻,让张玉红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为什么,钟晓玲刚才的那两声“对不起”,让张玉红恍然忆起,几年前的一个深夜,自己因为失眠而刷手机,突然,微信提示音响起。

钟晓玲:“对不起。”

但是钟晓玲迅速撤回了那条消息。张玉红已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三个字,没追问什么,钟晓玲也没作任何解释,只有那条撤回消息的痕迹至今还躺在张玉红那部旧手机里。

这让张玉红突然又开始有些犹豫了,两人互相了解完彼此的近况后,很快话题就转移到各自的子女上。

“欣欣在加拿大还适应吧?”

“还不错,就是两年没回家了。想得不行。”钟晓玲说着从手机里调出一段视频送到张玉红眼前,视频里,她的女儿欣欣在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教练的指导下跳芭蕾舞。

“大象现在长成大小伙子了吧,有照片没?给我瞧瞧。”钟晓玲问道。

钟晓玲在张玉红的手机相册里不断滑看着,一边划一边不住地点头:“真不错,”等她把手机还给张玉红时又说,“把大象送给我当女婿吧?他和欣欣小时候玩得多好呀,也算是青梅竹马。”

张玉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头用手里的小勺不断搅动杯里的咖啡,杯里的咖啡在胡乱转着圈,张玉红的心也乱成一团麻。

“你和……邱磊,还好吧?”张玉红嗫嚅着问道。

钟晓玲欠了欠身,调整了一下坐姿,轻叹一声,“老夫老妻了,就那么回事儿吧。不过,他对我还和以前一样。邱磊前年下海了,自己开了家公司,平时挺忙的,经常一天也见不着人影。”

张玉红原本想说的话又一次被生生咽回肚子里,变成:“那你……可要多关心他呀,创业中的男人格外需要家庭这个坚强的后盾。”

那次约会,自始至终张玉红都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比之前更茫然了。而且她很害怕那次见面会让自己和钟晓玲的友谊死灰复燃。实际上,她多虑了。钟晓玲好像和张玉红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没再通过任何方式联络张玉红。两人似大海中偶然相遇的两条小船,擦肩而过后各奔东西。

5

6月6日16时50分,受持续雷雨天气影响,象群西北迁移后转向南下,总体向西迁移5.5公里,持续在昆明市晋宁区夕阳乡活动,人象平安。1头公象离群,移动至象群东北方向1.5公里。

张玉红偷窥大象隐私这件事,败露是迟早的事。在大象留下那张纸条的前一晚,母子二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到最后,大象抛下一句:“你会后悔的。”随即冲进自己房间,重重地关上房门。

那声重重的关门声就像一记重拳狠狠地击打在张玉红的心上,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当年和解正伟办理离婚手续时,解正伟最后也是说:“你会后悔的。”

这就是天道轮回吗?张玉红在问自己。

大象离家出走后,张玉红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她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也担心自己之前的那些梦境会变为现实。

在大象离家出走后的第四天,张玉红终于在城东的一个派出所的大厅里见到大象。在大象身旁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女孩面容清秀,张玉红觉得有些面熟好像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的。眼下,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冲上去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儿子,永远也不撒开手。正当她准备付诸行动时,一只白色的螳螂像一阵风一样从外面冲进来,哭天抢地地直奔大象身旁的那个女孩……

6

6月14日18时,北移象群持续在玉溪市易门县十街乡活动。独象离群9天,位于象群东偏北方向,距离象群17.4公里。目前,象群向北迁徙原因尚未完全研究清楚。据专家分析,象群处在无序游走状态,一直往北走,这样的行为不可思议。这个季节正是森林中亚洲象食物青黄不接的时候,往北由于海拔不断上升,山林中的食物更为稀少,因此表现不同寻常。但有一个可能是象群首领经验不足,出现迷路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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