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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黄金时代”与庄子哲学

2024-01-26 10: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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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一直是社会关注度比较高的作家,尤其是他获诺奖之后,更是成为文坛和学界的热点。有关莫言创作的方方面面以及各种相关问题,似乎都被发掘出来,被从头到脚地研究起来。而莫言与中国传统文化、民间文化、传统小说等话题更是迅速升温,受到广泛关注和格外重视。但是,最近我发现,在这方面或许还可拓展更大的研究空间,因为有些重要的问题尚无人问津。比如,莫言与庄子哲学的关系。当然,不是说可以把莫言和传统的一切都搭上关系,而是认为,莫言在创作中自觉而明确地吸收庄子的思想、文学因素被视而不见。本文目的就是:指出莫言的“黄金时代”对庄子哲学的自觉借鉴,再以此为出发点,进一步分析莫言作品中所蕴含的庄子哲学精神。

1985年是当代文学革新、突破的重要历史关口,也是莫言脱颖而出从普通作者成长为颇具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之际。莫言1981年发表处女作,1984年初夏,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其间,恰逢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掀起大潮,狂飙突进之际。莫言如鱼得水,异常活跃,灵感喷涌,仅1985年就发表中短篇小说12部,又以《透明的红萝卜》一举成名,转过年来,又发表《红高粱》,再次掀起巨大的影响。莫言在《回忆“黄金时代”》中,把他的大学时代(解放军艺术学院)称作自己创作的“黄金时代”。

理解莫言的“黄金时代”,一开始就有多种彼此不同却又相互勾连的思路:比如从新潮、先锋小说的角度,从乡土小说/寻根文学的角度,从世界文学——外来影响——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角度,包括从尼采生命哲学角度,从中国传统神话小说——志怪小说——“聊斋”的角度等,但是,不知为什么,却忽视了道家文化/《庄子》思想的角度。

庄子之于莫言,非常重要,其重要程度也许并不亚于马尔克斯、福克纳和蒲松龄等人。在莫言那强劲的文学创造力之中,包含着庄子的思想养分。1985年,莫言有两篇作品的标题采用了《庄子》的标题:一篇是小说《秋水》,另一篇是创作谈《马蹄》。这并非纯粹题目上的偶然巧合。2017年春天,莫言回忆在军艺学习期间的学习生活,谈到了一些课程对自己创作的影响,就提到北大吴小如教授的《庄子》课,“我从吴先生的课堂里,还是受益多多的。他给我们讲庄子的《秋水》和《马蹄》,我心中颇多合鸣,听着他绘声绘色的讲演,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故乡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野马奔驰的情景,还有河堤决口、秋水泛滥的情景。后来,我索性以《马蹄》为题写了一篇散文,以《秋水》为名写了一篇小说”。“这两篇作品对我来说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马蹄》表达了我的散文观,发表后颇受好评,还获得了当年的‘解放军文艺’奖。《秋水》中,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文学地理名称,从此,这个‘高密东北乡’就成了我的专属文学领地。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我是在《白狗秋千架》这篇小说中第一次写下了‘高密东北乡’这几个字,在国内外都这样讲,后来,我大哥与高密的几位研究者纠正了我。”“当然,庄子这两篇文章不是写人物的,也不是讲故事的,是讲道理的,是表现庄子那样一种哲学的人生理想境界,但是我觉得对我的影响蛮大的。我的小说里面经常会出现秋水泛滥、洪水滔天,一望无际的高粱淹没在很深的水里这样一种景象,这样一种景象实际上是来自于《秋水》这篇古典文学。”莫言还说,“我在《马蹄》这篇散文里,也表达了庄子的要求自由、不受羁绊这样一种原始的思想”。

莫言向《庄子》寻求文学的灵感和自由,这或许和阿城《棋王》的影响有关。阿城1984年发表《棋王》,引起巨大文学反响,被认为是“寻根文学”重镇。在1984年底的杭州会议上,阿城是耀眼的文学明星。莫言写过《阿城》,说到他与阿城的交往,以及对于他的影响。莫言曾经去阿城家拜访阿城,在大连和阿城一起开过一周的会,一起喝酒讲故事。莫言说,“十几年前,阿城的《棋王》横空出世,我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里念书,听了一些名士大家的课,脑袋里狂妄的想法很多,虽然还没有写出什么文章,但能够看上的文章已经不多了。……但阿城的《棋王》确是把我征服了”。在新时期文坛,《棋王》那种浓厚的道家文化叙事具有鲜明的创造性,开创了寻根文学的先河。莫言对《棋王》的追随,也是对“寻根文学”的响应。在1985年兴起的先锋文学、寻根文学大潮中,莫言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他既属于先锋派也属于寻根派。就当时文坛态势而言,无论是先锋文学还是寻根文学,都是当代文学奋力探索、前行的重要标志。“寻根”让人们扎根脚下的土地,“先锋”使人放眼世界,两者侧重点有所不同,却都是文学自由探索,都要突破“伤痕”“反思”“改革”文学的既定模式,超越来自现实的意识形态的束缚,获取更大的审美自主。莫言1985年的创作状态,就是沿着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之外轨道向前探索的。

“文革”结束以后,借助于拨乱反正,文学突破禁区,并由此逐渐向五四文学传统靠拢。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包括几乎同时进行的人性、人道主义讨论等中,文学的批判精神、人性和人道主义精神即使在创作中无法以文学性的方式得以实现,在观念上也获得了充分的合法性。人们普遍意识到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局限性,要寻求一种更具有文学性的文学。文学渴望更大的自由和更充分的发展。这是新时期改革开放的社会氛围所带来的朝气和活力,也是来自文学本身的自由精神。异域输入的现代派艺术的影响,尤其是以马尔克斯为首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影响和启发,引起中国当代作家的强烈兴趣。诸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具有一种双重力量,既激发民族意识和民族感情,又能够满足人们对现代艺术探索的强烈热情。因而,在“寻根”还未被发明的时候,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之外,在创作上就已经渐渐露出“寻根”的端倪——那种本土文化风味充足——不论是题材上抑或情绪、意蕴的创作,日益受到肯定和重视。如汪曾祺、张承志、邓友梅、贾平凹、郑万隆等人的乡土小说创作。阿城的处女作《棋王》和李杭育的成名作《最后一个鱼佬儿》在1984年显得鹤立鸡群,格外抢眼。阿城和李杭育一北一南,是最先走红文坛的寻根文学作家,由他们两个才向前追溯到汪曾祺。1984年底的杭州会议是文学对民族文化热情的大面积的高音量的共鸣。韩少功、李杭育、阿城、郑万隆等寻根文学的提倡者形成了一个文学共识:决定文学品质的关键是民族文化含量,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他们发现,拉美文学具有鲜明民族文化特色,世界上许多文学经典深深地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五四新文化运动使传统文化断裂。因而,那种政治性弱化而地方文化特性显著的创作被投入更大的热情。韩少功在《我们的根》中说,文学只有立足于民族文化之根才能获得蓬勃发展。借助泰纳的《艺术哲学》,他将人的特征分为深浅不同的多个层面,新时期文学初期所关注的各种社会问题,但这些都是人的表层,那些凝集在日常生活、乡土习俗中的传统文化,才是深层的人,能够折射出一个民族发展和生存之谜。李杭育说:“一个好作家,仅仅能够把握时代潮流而‘同步前进’是很不够的。仅仅一个时代在他是很不满足的。大作家不只属于一个时代,他眼前过往着现世景象,耳边常有‘时代的召唤’,而冥冥之中,他又必定感受到另一个更深沉、更浑厚因而也更迷人的呼唤——他的民族文化的呼唤。”但是,他们也并不认为一切传统都是可以依赖的“根”,只有那些非规范的乃至非主流的文化,才是文学之“根”。之所以叫“寻根”,就是因为那些制约着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或古老传统,在我们的文化中并不是清晰可见、唾手可得的,甚至有可能断流,它往往存在于偏远荒凉的地方,存在于少数民族生活之中,需要思考和辨识。韩少功认为,“近来,一个值得欣喜的现象是:青年作者们开始投出眼光,重新审视脚下的国土,回顾民族的昨天,有了新的文学觉悟。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带上了浓郁的秦汉文化色彩,体现了他对商州的地理、历史及民情的细心考察,自成格局,拓展新境。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则颇得吴越文化的气韵。与此同时,远居大草原的乌热尔图,也用他的作品连接了鄂温克族文化源流的过去和未来,以不同凡响的篝火、马嘶和暴风雪,与关内的文学探索遥相呼应”。李杭育的主张也近似,他的“葛川江”系列小说很受重视,他也是杭州会议、寻根文学之中颇为耀眼的青年作家,他说,“我以为我们民族文化之精华,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规范之外”。

理解莫言不应该忽视《马蹄》。《马蹄》文体非常特别,它是游记散文或寻根散文。以散文形式表达自己的文学观念,是莫言的文学热情和自由精神的流露。莫言1985年有两篇创作谈,一篇是人们比较熟悉的《天马行空》,这是莫言崛起的文学宣言,宣示一种无边的文学自由,是理解莫言的重要途径;另一篇相对陌生的尚未引起重视的就是《马蹄》,是对“寻根文学”的呼应,也是莫言的“文学寻根”,也是强调文学的自由。前者彰显文学的自由精神,而后者则显示出自由精神的传统资源。

《马蹄》分为“文论”和“正文”两个部分:开篇是“文论”部分,莫言以九头鸟的比喻,开门见山直接亮出自己的观点:一部中国文学史,就如同九头鸟冲破笼子获取自由一样,是一个不断冲破束缚获取更大自由的过程,但不存在绝对自由,自由永远是相对而言,任何自由都仅仅是冲破以往或眼前的规则束缚而已,却不可能没有规则的束缚,“新的文体形成,非一朝一夕,一旦形成,总要稳定很长的时期,总要有它的规范——笼子。九头鸟们不断冲撞着它扩展着它”。

“正文”部分,借游历湖南著名风景区索溪峪的见闻,委婉质疑韩少功等人的“寻根”文学观点,然后提出自己的文学观点。韩少功等人在强调传统文化之于文学的重要性的时候,一个致命的弱点在于,将传统理解为静止状态,理解为那些存在偏远地区的古老的文化因素。莫言对此提出异议,“湖南作家韩少功在《文学的根》里试图寻找绚丽的楚文化的流向,他听一个诗人说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如此一想,竟有些可怕,原来保留传统文化是要以闭塞落后为前提的啊”。“假如此说成立,那就坏了,湘西毕竟不可能长此闭塞落后,有朝一日先进开化之后,绚丽的楚文化不是由断流了吗?”莫言认为,文化是发展变化,并非一成不变,“幸好,我也认为楚文化是一个内涵既深且广的概念,它一部分确实潴留在了湘西的某些‘深潭’里,表现为一些古老的风俗习惯,一些图腾崇拜;另一部分如屈原的作品,则早已汇进了汉文化的滔滔大河滋养了不知多少代中国人,甚至变得像遗传基因一样想躲都躲不掉呢!”然后,莫言以枣红马的悲剧暗示:文学的关键不在于提出什么原则、添加什么要求,而是最大程度地祛除一些金科玉律。即文学的自由应该像庄子《马蹄》里的野马一样自由,而不是像伯乐饲养的马那样被驯服。莫言从一队马队,想到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论。他称赞公孙龙子的观点,认为这个观点仅仅因为“出格”就堪称伟大,作家应该有一种“白马非马”的精神,敢于表达自己观点更为重要,不能对作家执行形式逻辑。然后,又由马队想到《庄子》《马蹄》的马,庄子告诉人们,真正的马就是野马,等到马被伯乐养起来,被人类驯化之后,就步入了悲剧通道。莫言引用了《庄子》《马蹄》一段文字:“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吃草饮水,跷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络之,连之以羁,编之以栈,马之死者十之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过半矣。”结果,马队中的一匹枣红马在山路上扭断了马腿,骑手也跌翻在地。《马蹄》宣示了莫言自由精神的《庄子》之根。这和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探索也是一致的。历史转折需要除旧布新,需要更大力度的探索,而探索首先是对既往规则的颠覆、破除。由此,再深看一步,莫言《天马行空》所昭示的自由精神,也充满着庄子的野马精神。

《秋水》是一篇短篇小说,也是典型的寻根小说。首先,从上边莫言说的那段话看,《庄子》的《秋水》对莫言小说自然环境的叙事具有直接的影响。吴小如诵读《秋水》的情景,给莫言留下很深的印象,“虽然只有五个人听讲,但吴先生那一课却讲得格外地昂扬,好像他是赌着气讲。‘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先生朗声诵读,抑扬顿挫,双目炯炯,扫射着台下我们五个可怜虫,使我们感到自己就是目光短浅不可以语于海的井蛙、不可以语于冰的夏虫,而他就是虽万川归之而不盈、尾闾泄之而不虚,却自以为很渺小的北海”。这种大水洪荒的景象,对莫言的文学家乡——高密东北乡的地理特征具有重要的影响。莫言在《秋水》中,第一次直接将故乡的高密东北乡写进小说。高密东北乡最初不过是蛮荒之地。一片大沼泽地,水洼相连,荒草连绵,蚊虫密集,青蛙鸣叫、鱼鳖虾蟹遍地。当洪水来之际,一片汪洋,波浪滔天,颇有《庄子》的“秋水”特点。莫言写大水袭来的那段,非常精彩,确实有庄子“秋水”的味道:

“正说着话,听到四野里响起一阵怪声,隆隆如滚雷,把蛙鸣声挤到中间来。爷爷钻出棚去,见有黄色的浪涌如马头高,从四面扑过来,浪头一路响着,齐齐地触上了土山,洼子里顿时水深数米。青蛙好像全给灌死了。荒草没了顶,只有爷爷的高粱和玉米还没被淹没。又一会儿工夫,玉米和高粱也没了顶,八方望出去,满眼都是黄黄的水,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

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很看重《秋水》,藤井翻译的第一部莫言作品就是《秋水》。《秋水》被收入竹田晃编辑的《中国幻想小说杰作集》,1990年12月由白水社出版。这部文集还收录了冯梦龙、蒲松龄、鲁迅、巴金等作家的作品。莫言回顾自己创作的时候,也注意到大水、河流与自己创作的密切关系。2019年,莫言出国访问智利,在一所大学做《河流与文学》的演讲,系统地讲述了自己的童年经历、小说创作与河流的密切关系。莫言说《秋水》“是我的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的开篇之作,故事讲一男一女在一个被洪水包围的小山上生养后代的故事,这是我的文学的无意识的创世纪”。在长篇小说《食草家族》中,高密东北乡也是大沼泽,那些“生蹼的祖先们”和水有关,他们因为手上的“蹼”而焦虑。莫言说《食草家族》“表达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与膜拜”。世界上许多创世神话、创说都和洪水、河流有关。

《马蹄》和《秋水》是莫言吸收庄子思想的显在标志。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发掘莫言文学与庄子精神的更复杂、微妙的关系。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关联,甚至是模模糊糊、难以辨认的藏在里边的牵连,这或许是大传统与当代,与一个作家得更为具体、深刻的精神关系。

首先,我们从大处着眼,即从莫言与《庄子》整体风格上看,庄子和莫言大体都属于主观性、情绪化、浪漫主义一脉。这不是说莫言没有出色的写实能力,而是说他的主体风格,更具有浪漫主义气质。在浪漫派中,两者都具有浓厚的先锋意味,险峻奇诡,如果要在先秦散文家中找出先锋文学家,则非庄子莫属。《庄子》和莫言都有荒诞诡谲、想象奔放、大气磅礴、变化多端、犀利尖锐的特点,对习惯性认知和传统充满颠覆性,这是两者的文体自由,也是思想自由的体现。庄子行文,大量使用“重言”,“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庄子·天下》)充盈其中,现实的社会体验与神话、传说、想象浑然融合,往往令人惊异。许多人都感到《庄子》的怪诞狂放,明人陈子龙说,“用心恢奇,逞辞荒诞”。清人陆树芝说庄子是“荒诞之冠”。清人刘熙载说《庄子》“意出尘外,怪生笔端”(《艺概·文概》)、“寓真于诞,寓实于玄”(《艺概·文概》),影响力更大。这些说庄子的词语用来评价莫言,也比较贴近。《猫事荟萃》《罪过》《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食草家族》《十三步》《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无论是短篇还是长篇,包括那些笔记体短篇,都不同程度地溢出一种《庄子》式气味,或狂野,或怪异,或放浪,或神秘,充满了奇思怪想,又大气恢宏。

从历史认知上看,庄子是一个坚定而典型的原始主义者,也是彻底的非目的论者。在庄子眼里,人类历史的脚步,并非朝向一个更高的目标前进,并不能取得高于往昔的文明,而是走向反面,走向一个不断堕落、衰败的过程,人类的生存状况日益悲惨。人在原始时代最好,人处在自然状态之中,其乐融融,离开了自然便一代不如一代,一天不如一天。比如,“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缮性》)。甚至认为,“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庚桑楚》)。莫言也是典型非目的论者,带有一定的原始主义倾向,是英雄原始主义者。莫言将家族祖先描述成开天辟地的英雄。和家族祖先相比,后代人则显得平庸、匮乏。《秋水》最早写家族祖先爷爷奶奶开创新生活的生命活力和创造力量,也是莫言高密东北乡创世纪神话。《大风》也是写爷爷的生命力量和英雄气概。《红高粱家族》具有代表性,《红高粱家族》可以看作《秋水》的后续。在《红高粱家族》中,历史的衰退用“种的退化”来表达。家族祖先爷爷余占鳌、奶奶戴凤莲是开创家族生活,强悍、勇猛,敢恨敢爱,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

父母、孙子则远不如祖父这一代。《丰乳肥臀》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红高粱家族》的英雄原始主义。母亲上官鲁氏对于儿女们的爱,是母性的生命之爱,司马库、鸟儿韩等人则近似于爷爷余占鳌的性格。在庄子那里,原始主义主要是一种田园原始主义,对于中国文化和文学具有深远的影响。但是,也存在着英雄原始主义因素。在《盗跖》中,庄子塑造了盗跖形象,就是典型的原始英雄形象,其性格近似于余占鳌,“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抠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盗跖无拘无束,任情任性,“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盗跖》)。他怒斥孔子,猛烈抨击儒家的仁义道德,把孔子吓得狼狈不堪。庄子的这种英雄原始主义在古代往往被忽略、压抑,而到了现代才又被点燃、释放,鲁迅对摩罗文学的呼唤及其实践,他的那种粗犷强劲的文学激情,对野性自由的赞美,尤其是《铸剑》,可以看作庄子原始英雄主义的现代复兴,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则是“盗跖”野性精神在新时期的猛烈迸发。

对人生、人性反思以及深刻而广泛的社会批判、文化批判,是《庄子》思想最丰富、最重要,也是最深刻的构成。莫言无疑是当代文坛批判精神最强烈、最彻底的作家,深入思考的话,庄子式的思索和批判精神,在莫言作品中也很容易感受到。

《庄子》有对于人的命运的深刻揭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达生》)“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德充符》)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就是一曲命运悲歌。在小说中,“文革”时代仅仅是作为一个社会背景而已,与暖的悲剧没有任何关系。当时,莫言的许多作品也是如此。《白狗秋千架》的乡土叙事作为对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一种超越,无意将自己的叙事中心放在政治层面,它更宁可走向更为广阔的人生体验。这是1985年后莫言书写“文革”时期的乡土社会的重要倾向。“我”与暖本来是同村的青年男女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暖与解放军宣传队长的恋爱是青年的浪漫情感,并不具有悲剧的意味,但是,暖被从秋千上抛下来,眼睛被刺槐刺瞎,不得不嫁给一个哑巴,承受着没有爱情的婚姻。这才是她命运的最大不幸。她生三胞胎孩子都是哑巴,从而更加重了命运悲剧的重量。中篇小说《欢乐》则以命运悲剧作为主线和框架,暴露家庭伦理的破败,批判乡村社会的丑恶。齐文栋一心想考上大学,摆脱农村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父母望子成龙,将对生活的一切希望压在他的身上。他背负着全家人的未来,认真刻苦学习,按照他平时的学习成绩,老师和同学没有人认为他考不取大学,但是连续五年高考,每次都因临场发挥不好而名落孙山。全家的期望落空了,伴随着生活的巨大压力,父母陷入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他的哥哥嫂子也讨厌齐文栋,反对齐文栋复读,家庭变得支离破碎,陷入沉闷无边的阴霾之中,父亲又患上肝癌。齐文栋绝望地喝药自杀。作品当然不仅仅是命运,但是,命运之手却的的确确左右着齐文栋和他的全家人。莫言的《战友重逢》也涉及命运,一个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的军人,一个极具英雄气质的军人,在战场上还来不及展示自己的优秀品质就牺牲了。这也让人想起莫言《红高粱家族》中爷爷余占鳌手下的任副官,他在素质和能力上都显示出出众的才华,但是却因为一次手枪走火而失去性命。这种对命运的叙事,是将人放在了一个更大的背景——自然或天地之中书写。

《庄子》中很多对人性的内向审视即聚焦于人的情感、欲望、意志等内心状况,庄子的批判精神往往由此而来。《庄子》在人与社会之间划出难以调和的冲突,个人总是寻求自身欲望的满足,而文化、文明和社会历史却构成对人的束缚和扼杀。“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盗跖》)“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此人之性也。”(《盗跖》)“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齐物论》)“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知北游》)庄子往往将人的内心状态和趋向,看作人的自然本性,但是,同时也看作获得自由的障碍与困境,人的悲剧和人自身有关。“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骈姆》)“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让王》)“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齐物论》)真正的自由是摆脱驱使和围困,庄子给出的“至人”“神人”等被说得神乎其神,完全变成了人性乌托邦。

莫言对于人的这种欲望也有深刻的体察和悲哀。他在《悠着点,慢着点》中,引用孔子、司马迁和庄子的言论以及文学上其他故事,旁征博引地谈论欲望对人的诱惑,“人类的欲望是填不满的黑洞,穷人有穷人的欲望,富人有富人的欲望”。甚至认为,“贫富与欲望,依然是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人类痛苦或者欢乐的根源”。尽管无数圣贤对于人的贪婪给予猛烈的批判,但是,欲望和贪婪仍然是人性难以抵制的力量。这不禁让我想起莫言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中提出的大悲悯。什么是大悲悯?大悲悯是写出那种建立在人性无法克服的弱点的基础上的悲悯。人的欲望及其贪婪本性,也是人类难以克服的弱点。这也是莫言小说洞悉人性最深刻的也是最丰富的部分。莫言似乎不相信人性的超脱淡泊,他那么多小说,几乎没有那种性格的人物,让他写出汪曾祺那种味道的小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宁可相信所有的人都是欲望的奴隶,都在蠢蠢欲动的欲望的支配之下,欲望是创造的源泉,也是罪恶之深渊。起码从长篇小说《十三步》(1989)开始,莫言就将人性欲望作为反思的对象。《十三步》可以看作莫言审视人性欲望的复杂叙事。小说聚焦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以一种叙事迷宫的先锋姿态,将社会问题与人性审视融合在一起。一方面像谌容《人到中年》那样展示知识分子艰苦的生活和工作,另一方面却冷峻地直视人性的欲望,揭示这些教师被欲望所席卷无法自拔的状态。在困苦的生活中煎熬的方富贵、张赤球,他们是普通教师,并无贪欲之心,却有令人可以理解的人性之欲,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这种人性之欲,都要求合理的物质利益,因而方富贵便成为教师们争取提高待遇的砝码或武器,方富贵就不能复活,就必须死。张赤球并不想发财致富,却也渴望改善家庭生活,这才按照李玉婵的安排去做生意,由此,他才有家难归,成为不伦不类的兽类。《酒国》(1992)是以吃喝为对象勘测人的欲望,猛烈抨击人欲的贪婪。这种贪婪来自人性自身难以克服的弱点,所以,不仅立志要当鲁迅式文学家的文学青年不能抗拒酒国的现实,特级侦查员丁钩也根本无法抗拒酒国的诱惑,无法完成他的使命,面对酒国的酒肉他几乎丧失了一切智慧和力量。小说最后写莫言也来到酒国,也无法抗拒酒国的诱惑。2000年之后的《四十一炮》《生死疲劳》等也有近似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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