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测海,土家族,湘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小说集《母船》《今天的太阳》《穿过死亡的黑洞》等,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地方》、“三川半三部曲”等,近千万字。作品入选《当代文学大系》。曾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二、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日等语种。
我的祖先,是从巴颜喀拉山过来的。他或者是从东海边过来的。西兰卡普织锦,有两幅迁徙图。一条路线是由西往东,从天而降,一条路线是由东往西,由低走高。
我的祖先到来,是两个人从不同方向来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带了种子来,女人带了火来。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他们相遇、安家、定居。我的故乡,坐落在高山和大海之间。故乡之地,最初是从海底升起的青岩山,本是水族类的故乡。
那位歌手,一路歌唱,迎着朝阳,我要回到故乡。故乡,总会有一位少年。月亮下的西瓜地,有少年,有一只猹,还有钢叉。
故乡的阳光,有野生茶的香味。嫩绿的叶芽,有阳光的味道。人和石头在河里洗澡。石头洗出青苔,人洗出汗毛。女人洗衣,鱼洗鳞甲。一只蓝雀站在水中的石头上,另一只蓝雀飞过,它们在空中交配,只几秒钟时间,像闪电与黑夜。水中,有岩花鱼和水蛇交配,剧毒的鱼卵,生鱼不生蛇。雨中,湿了鸟翅,蚂蚁浮水,人在奔跑。雨霁,彩虹在雾岚中舞蹈。又晴空万里,迁徙的鸟群遮天蔽日,从一个地方飞往另一个地方。鸟的故乡在飞行的两端。飞行的故乡在飞行的途中。一只失群的鸟,一边打量一边飞往某个地方。它飞向另一个方向。
那个时候,我会望着蓝宝石一样的天空说一句:那只鸟走失了。是飞丢了,有人纠正。
天空没有岔路,没十字路,也没指路碑。那只离群的鸟,飞过人间城郭,从故乡的天空往下看,它看见了三户人家,村落,一处瓦屋,一处杉树皮屋,一处茅屋。屋内有三个火塘,三个神龛。神龛供着家仙和我们的姓氏。三个火塘,供了同一个火种。
火种,是祖先从远方带来的,一路上经历过风雨,不熄,不要失火。钵子盛些火灰,灰里埋些木炭,到木炭燃尽的时候再续上木炭。一路上会有好心的卖炭人,施舍几颗木炭。伙伴伙伴,火就是伴。
火接到火塘,再也不会熄灭。
起一栋木屋,立好排扇,连上木方,架上檁子,钉上椽条,挂上大梁,盖好屋顶,只成木屋样子,要围好火塘才算屋。地楼板留三尺见方的地窗,嵌上四条石块,填上黄泥,泥上铺一层火灰,架上三脚架,燃起柴火,屋就成了人家。有火塘的那间屋叫火塘屋。塘屋里立神龛,供家仙。灶屋要另建一间厝屋,与家人隔远点。灶神爱生气。家人离火塘近,火也是家人。
在我的记忆里,火塘里的火,像老祖父。灶屋里的火像外祖父。都很亲,对外祖父要格外小心和客气,他一生气就会离开。火一样暖,一样把生食变熟食。外祖父和祖父,缺一不可,少一人就少我的生命,少故乡的由来。故乡重男轻女,像对火塘和灶屋。火塘做家常便饭,有客来,有红白喜事,要去灶屋做大菜。这时,家会变大。外祖父捧了一只大土碗,喝苞谷烧。他让我喝一口,又苦又辣,喉咙冒火,然后像在船上,大地摇晃,屋和树倒下来。祖父对外祖父说:孩子会醉死。两个人为孙子吵起来,这争吵是他俩的下酒菜,吵得越热闹,酒喝得越多。灶屋大多数时间闲着,冷灰,不留火种。很少用灶屋。做豆腐、烤烧酒、杀年猪烧一大灶锅开水,来客做大菜,办大事,一年就那么几次。
只有火塘,不断火。火种是祖先传下来的,不能熄。祖父教我怎样保留火种。他像教我背算数口诀、背唐诗一样,记下留火种的口诀:热灰焖了冷灰焖,早晨起来红彤彤。入夜,入睡前,火塘熄火,熄了不灭是火塘,熄了灭了是灯。把燃着的硬木柴用很烫的灰焖了,再焖上冷灰,这叫焖火,是祖父教我的。早晨起来,刨开火堆,生火做饭。
不会焖火的人败家。焖火也如家谱,火旺家旺。大年三十夜,要烧一筒木柴,比大肥猪、大牛。通宵不熄火。一家人守火塘,守年,守候某个奇迹,在以后的日子里长出一把金斧子,长出风调雨顺,长出吉祥。
不是所有的年夜都下雪。那年三十夜,大雪。大朵大朵,一团一团,落雪。天高三尺变地厚三尺。
说天落三天棉花,又落三天桐油,再落三天火。为什么?
我一直想改写这个故事。我想到的好故事,早在人们的愿望里了。下雪,北方下白面,南方下大米。
那只叫箭的大黄狗,在雪地上嗅出野兽的气味,它一路猛追,窜入森林。树上的积雪纷纷洒落,箭汪汪两声,山林回响。雪地上有血迹。往后的树林,我还听到箭的回声,汪汪几声,树上叠雪纷纷洒落。
烟火把一栋木屋熏黑,上了一层层黑釉,那是烟火漆。木屋几百年不糟不朽。祖父认为,屋的长久,是有人气。人气旺,屋会结实。一栋屋,风吹雨淋日晒,越久越结实,是人与屋同呼吸。
祖父在火塘边抽旱烟,有时会吐一口痰到火塘里。他说过火为净。我们在火塘里烤红薯和糍粑吃。他又说,过火为净。我们说什么呢?祖父说,吃五谷,生百病。我问祖父:那个叫“大菩萨”的人什么都吃,吃老鼠吃虫子,为什么不生病?祖父说:“大菩萨”人长得丑,又脏,吃得脏,成得仙,不生病。我又问祖父:表姨长得好看,人干净,怎么不生病?祖父说:她人长得好看,又聪明,哪会生病?
灶屋是洁净的,灶神有洁癖。新媳妇要过三年才能上灶,灶屋没老鼠,没蟑螂,没蚊子。表姨做新娘没几天,去灶屋做了一坛甜酒,很甜。人长得好看,又聪明。灶神不生气。
祖父还年轻的时候,用兵荒,闹匪患。祖父在山垭口犁地,见土匪来了,把牛赶进山林,再回屋里把火塘熄了,带火种躲进山洞。土匪进来发现,没人,火塘也冷了,这屋里没什么东西好抢,就撤了。那时流传用水胆玛瑙做的熄火令牌,就是我祖父发明的。
三户人家的村落,三省边。一户在湖南,一户在湖北,一户在四川。四川那户人家后来又划归重庆。屋挨屋。一村,三省一市。这村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上头的指令,到这里变化乡规民约,上头来人检查不走样。三户人家,三处火塘,三省一市的柴草,三省一市的粮食,生一样的火,煮一样的饭。同一姓氏,同一祖先,有三省一市的身份。地方还是祖先落脚的地方。
三省边,三户人家,小村的路四通八达。过路客多,不问其名,可知姓氏。四川过来的,多冉氏、白氏;湖北来的,多田氏、向氏;湖南湖北,同姓氏的多。这些姓氏,写成家仙神位牌和地名。故乡,是姓氏的故乡。
冉姓的过路客,四川那边过来的。冬月霜天,他的头发胡子衣服,全是一层白霜。脸和手,露出的脚指头,冻成茄子色。祖父往火塘添柴,把火烧旺。冉姓过客烤得浑身冒烟。祖父给他吃了些热饭热菜,再烧热水给他洗澡暖身,祖父给冉姓过路客一捆干稻草、一床绣花缎面被,让他睡在灶屋,叮嘱他不要往灶里吐痰,也不要放屁。还好,那过路客一夜没响动。一大早,祖父烧好油茶,烤好糍粑,叫冉姓过路客吃饭,没应。祖父去灶屋一看,没人,绣花缎面被不见了。那是祖母的陪嫁,被过路客取走,前世欠了过路客一饭一宿,今世遇他还他。
到太阳偏西,几条壮汉揪着冉姓过路客来了,脖子上披挂一床绣花缎面被。他正用那床被子换粮食,让人识破那物是我家的,上面绣了我祖母的名字。祖母是接生婆,远近知道她的人多。这几条壮汉,也可能是我祖母接生的。
祖父看了那被子,说:这被子是我家的,送给这位过路客,让他在哪处岩脚都能睡一晚。他要换粮食,我拿粮食换回来。祖父给了那过路客一袋子小米,糯小米,经饿。
这件事,我写了篇小说《留贼》,那年的《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了,像卖广告。我要多写几遍,让过路客看到,来三户人家的村落烤火塘,吃饭喝酒,那绣花缎面被还在。若再见面,一边在火塘边烤火,一边回忆往事。饥寒起盗心,人不是贼。你不是贼,不要有愧心。
和祖父割牛草,见一雀窝,有三颗绿色的鸟蛋。画眉蛋,祖父说。生吃画眉蛋,唱歌嗓子好。祖父没让我吃画眉蛋,他扯了几根头发,放进鸟窝。留人气在鸟窝,蛇不敢偷吃蛋。天气暖和的时候,三只小画眉会学杜鹃啼鸣。草丛有竹,竹间有笋。祖父说,笋是地脉龙神的角,笋成竹,竹漂流过江湖,到东海化龙。是扎笼吧?我问。祖父咯咯地笑。
祖父不赶集市,不去人多的地方。不见他的时候,他在山里砍柴,在地里打理庄稼。赶集市,卖家货,买街货,是父亲的事。父亲在集市上碰见外公,两人一定会下酒馆,两个苞谷烧,一钵猪下水,吃到太阳过西街,赶集的人散场,像他那样,吃香喝辣,穿皮鞋,戴皮帽子穿料子衣。外公从内到外,都是牛客。样子一身牛气,一肚子牛客经。外公会相牛,懂牛行情和方圆百里之内大小集市的牛价。外公不叫我小子,他叫我大哥。大哥,懂牛行情容易,相牛难。黄牛看腰身,长牛短马高脚鸡,矮子婆娘有福气;看水牛,看脚蹄,蹄大力大;看母牛看屁股,屁股圆,好牛娘;肉牛看毛色;耕牛看筋骨。
学好牛经,差不多就是个好牛客。和外公不能称兄道弟。我叫他外公,他叫我大哥,是要我长成个好牛客,做他的伙伴。
父亲换了新衣服赶集市,祖父指着父亲的背影对我说:你看那个人,一副牛客相,赶个集市像做新郎官,衣服上没一点泥巴。哪个做阳春的没一身泥巴?守这个火塘,就指望你了。你断了火种,就是个败家子。我对祖父说:你这不是骂孙子,是骂你儿子,也不是真骂你儿子,是骂你亲家,骂我外公。外公没惹你,你老人家骂得他耳朵发烧。祖父笑嘻嘻地,说我人小鬼大心眼多。
祖父是晚清秀才,胡适、陈独秀也做过晚清秀才,祖父不及他们。祖父毛笔字写得好,他习过魏碑,临过颜柳。家谱和家仙纸,都由他写成。他写的是馆阁体,方正,不颜不柳。认笔画,是练过碑帖的。我三岁时祖父教我写毛笔字,要我坐如钟、立如松,执笔时,手心要能握个鸡蛋。祖父要我练好字,字是打门槌,是人脸。人有疫,猪有瘟,字不会瘟病。先识字练字,再练文章。
外公和祖父喝了些酒,外公说祖父的字好看,祖父敬外公一碗苞谷烧。外公又说:亲家的字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古板。外公又说:字不发瘟病也未必。秦始皇焚书坑儒,不是文字发了瘟病?祖父说:那焚书坑儒,也是传说。书是烧了,字没死,后来有唐诗宋词,唐诗三百首,亲家没读过也听说过吧?外公把话岔开,讲起牛经。
我在一旁,不敢插言,看看祖父,又看看外公,我是谁的孙子?
上小学之前,祖父教会我查字典。四角号码字典,蓝色的布纹封面。他自己用的康熙字典。上小学后,老师教我们查新华字典,有汉语拼音。祖父摸了摸新华字典,说自己的那本是老字典,民国时刚发行,祖父用一担谷从别人那里换来的。传到我手里就丢失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住集体宿舍,不知是谁顺走了还是哪位有心人当文物藏了。宿舍的人轮着安慰我:读书人偷书不算偷。这话有些恶意,这什么话?我不是图书馆,家传的一本字典也偷?我想起外公说我祖父,过路客进屋,吃了喝了,偷了绣花缎面被子,留贼还护贼,这老秀才要是管国库,管银行,国家会穷,贼子会富。外公下重手敲我脑壳,充满仇恨地说:大哥,别学你家那位老人家。他对你讲了什么?天天待客不穷,夜夜做贼不富。骗人的鬼话。开饭铺待客不收钱会穷,富人做贼会更富。我一个卖牛的,人家偷我的牛,我会杀人。
我对同宿舍的人充满仇恨,他们对我笑嘻嘻的。他们只有一个人偷了字典,不都是贼。祖父的教导占了上风。就当我把那本四角号码字典送给其中某一个人了,让他好好收藏。后来在省城生活,我在卖旧书的地摊上买到一本四角号码字典,蓝色布纹纸封面,烫银。觉得没那么贵重。
祖父让我先读《百家姓》,再读《西游记》,不认得的字查字典。那些书读完,再让我读《古文观止》,字多。读通《古文观止》,会写天下文章。从小学到初中的语文课本,一到手我就能全部认读。语文老师当我是神童。谁的祖父是清朝秀才,谁就是神童。
三户人家的村落,地方小,词少,字也不多。每件事物,都能在字典里查到。从事物到字典,是一种识字方法。祖父教会我识字方法。磨,石字旁,石头做的;河、溪、沟,水字旁;树、村、桃、李,木字旁;地上跑的,狗爪旁,猪、猫;女人有女字旁,妈、嫂、姐、妹。我问祖父,男人为什么没男字旁,鱼和井,为什么没水字旁?祖父说:祖父祖先,都有男字旁。我问:井字呢?没水字旁。祖父说:话多。井字不是一口井吗?水在井里呢。
有火没火的字,我就不问祖父了。人间烟火,火在火塘中央。火塘边的很多故事很长,没开头,没结尾。火塘比庄稼地广阔,比月光暖和。热火塘,冷月亮,人在闲话里进入梦乡,梦乡里也有月亮和火塘。
火分化两处,一处是公共食堂的大灶,一处是大炼钢铁的土高炉。1958年。祖父和外祖父已经很老,父亲也成老人。成立人民公社,人人是社员,去公共食堂吃饭。三个省的干部,来三户人家的村落,要大家去吃公共食堂。屋挨屋的三户人家,要拆散,去四川,去湖北,去湖南,天远地远。三家人围在我家火塘边,要祖父想个办法。祖父说:散就散吧,把火焖好,留个火种,哪天回火,生火还是一家人。我快九十岁的人了,经过光绪、宣统、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又活到新中国,从古至今,就是等饭熟。吃大灶吃小灶都是吃饭。
来说话的干部,先是担心我祖父想不通,老秀才,顽固。没想到这老秀才最是通达。
六叔是公社干部。祖父对他说:这屋不要拆,人全去吃公共食堂。这屋是鲁班工艺,木楔卯榫,拆不开。祖父一句话,留下老屋。
黄狗箭和猫,带去吃公共食堂,它们没分配粮食指标,猫狗命短,它们没活到有猫粮狗粮的时代。六叔说黄狗活着造孽,不如勒死吃狗肉。黄狗箭和大黑猫连夜逃回老屋,见人就躲。祖父每天回老屋一次,把火塘烧热,传火种。黄狗箭和大黑猫围着祖父撒欢,黄狗箭叼来一只大白膛老鼠,两三斤,像小猪崽。祖父是怎样剥老鼠皮,烤了老鼠,与猫狗分食,是一件让人惊悚的故事。
直到散了公共食堂,黄狗箭和大黑猫一样会捕捉老鼠。
人有一技之长,不会饿死,狗也一样。祖父在自留地收了苞谷红苕,黄狗箭吃饱了,恢复对抗野兽的力量,不再玩捉老鼠的游戏。那个下雪天,黄狗箭追一头巨兽,钻进森林再没回来。捉了几年老鼠,让老虎打败了。祖父不再让家里养狗。这个,是中华田园犬,不是别的种。祖父会时不时喔喔喔地喊那只叫箭的黄狗,以为它在。
祖父考完乡试,中了个秀才。准备考省试,必定会中个举人。去省城赶考的路上,皇帝退位,就算中举,也无用处。祖父一生,就只是一个秀才。民国时,县长请他到县立中学教书,后来是新中国,繁体字废了,他写不好简体字,闹了很多笑话,伤了秀才的面子。他回到三省边,三户人家的地方,重拾农具,从此没离开十里故土。他嘱咐我要学好简体字,讲好普通话,练好毛笔字。学好了,当老师,搞得好,会当县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任县长是祖父的学生,写一手好毛笔字,县人民政府的招牌就是他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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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