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时代正经历世纪之交的新旧更替,整个社会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31岁的导演贾樟柯,已凭借《小武》和《站台》崭露头角,并确定找到了一种表达自己的方式——电影。
当时,数码摄影机刚刚开始流行,随手拍摄成为一种可能。面对这样一个“新世界”,贾樟柯制定了一个拍摄计划,取名《拿数码摄影机的人》,用镜头记录生活中的人和事,观察纷繁多变的世界。“那是一个非常性感的年代,人人都是那么的蠢蠢欲动,这让我很想拍。”他说。他带着自己的电影伙伴、经常合作的演员,一起到喜欢的城市,去“遭遇”变化,在有趣的空间里,即兴地做出反应、编写情节。有时遇到动人的场景,也举起摄像机捕捉那些稍瞬即逝的瞬间。
贾樟柯自己也未料到,这场拍摄持续了20多年,积累了1000多个小时的素材,装满了好多个箱子。其间,他没有停止电影创作,但一直没想好怎么用那些旧素材。直到2020年,他突然有了创作欲望,想要做一部电影来结束这段漫长的“游历式的拍摄”。
摆在面前的箱子,成了他创作的起点。“回头看看从千禧年游历到今天,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什么,丢失了什么,要如何理解今天的生活。”贾樟柯回忆说。
之后,他断断续续花了3年时间梳理旧素材,找到了一条故事线:巧巧和斌哥的情感故事。巧巧和斌哥曾多次出现在他此前的电影作品中。在旧故事的基础上,他又重新续写、生长出了一段新的故事。最终,便有了《风流一代》,讲述两个来自大同的男女走过的三段人生,从2001年、2006年到2022年,年轻时热烈浪漫地相爱,在时代巨变中相互纠葛并走散,时隔多年年华老去后相遇又分开,各自重新寻找精神的归依。
今年5月,《风流一代》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引发来自世界各地的关注。6个月后,11月22日,影片全国公映,限时上映22天,再次迎来一波讨论。
这些日子,贾樟柯在城市间奔波路演,和不同的观众对话,讲述着那场漫长的游历,和那些一度被遗忘的人和事。“我就希望大家能够通过这部电影想起很多事,能够知道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从世纪初走到今天的。”他对人民文娱记者说。
一场漫长的游历
记者:拍摄《风流一代》的初衷是什么?
贾樟柯:《风流一代》实际上是从2001年就开始拍,想法很纯粹,就是千禧年代世纪初,在那样一个社会充满活力、人们充满热情的时代,用摄影机记录最真实的生活感受。数码摄影机的出现,使得一个人就能拿着它去拍摄。我意识到,我最喜欢的那种电影形态可以实现了——就像苏联记录电影的奠基人之一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那样,那种印象性的、即兴的、诗意的捕捉,然后通过剪辑形成一个影像作品。当时设定影片的名字叫《拿数码摄影机的人》,拍摄方法是游历式的,我们当时叫“世纪初的游历”,既有纪录也有即兴剧情。一开始我以为两三年就结束了,结果一拍就拍了20多年,一直拍到今天。
对我来说,《风流一代》是我对过去影像、过去生活的重新回顾和整理,剪辑的时候觉得不能再用《拿数码摄影机的人》,就改成了《风流一代》。
“风流一代”,这个名词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产生,诗人纪宇写了一首诗叫《风流歌》,家喻户晓。那首诗主要是写年轻人风华正茂,恰逢改革开放充满了希望,后来慢慢就产生了一个词“风流一代”,指的是那些渴求、推动变革的年轻人。
记者:据说拍摄的素材有1000多个小时,在剪辑时如何取舍的?
贾樟柯:大部分电影,在影像化的过程中,即使你有非常多即兴的发挥,它也是在一个已有的轨道里进行。但《风流一代》不同。在剪辑的时候,有非常多方向。最初我们按照工作惯性剪了一版,大概有将近25分钟,是一个电影的开端,非常强情节,故事环环相扣,男女相爱那种,有很细致的铺排。但我不喜欢这个版本,觉得又回到老路上了,对这样一部电影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我一直在想电影这种拍法最珍贵的是什么,所以就有一个摸索过程。后来拍了当代之后,我们又剪了一版倒叙的,也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另一种叙事方法,在一个简单的故事线条下向空间扩张,我们能看到主角身边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一个样貌,最终摸索形成了现在的影片。其实当确定了剪辑方向之后,它就非常像一个旅途。不停地变换剪辑,因为没有预设,所以电影的形态就变得非常多变,同时也非常广阔。
记者:这部电影确实给观众很大的想象空间,看完后会有很多思考。
贾樟柯:我就回到最初的想法,它是一个漫长的游历,从千禧年一直游历到今天,一路上所见的风景,一路上所碰到的人跟事。
我觉得这种游历式的、对于生存空间的观察跟拓展是重要的。它不单单是去讲述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它是一个新的故事的讲述形态。如果在大银幕集体观看,你会发现它是有魔力、有魔法的。它是真实存在过的时间,20多年跟时代同步的拍摄,让我们经历过的甚至遗忘的东西全部在银幕上复活了。
我们都那么纯真过
记者:《风流一代》里的音乐很有感染力,剧情叙事也主要靠音乐来推进,为什么这样做?
贾樟柯:音乐首先是一个现实的存在。千禧年代实际上确实有一种狂欢感,街上充满了音乐,卡拉OK、迪斯科也兴起,包括很多促销演出,各种歌舞元素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再加上那时候大家都想出去创业,处于一种有活力的状态之中,所以就拍了很多这样的场景。
比如说开场那些中年女性在唱歌。当时我们去大同儿童公园拍摄,本来是去拍片头的小飞人雕塑,路过一个办公室,里面坐了很多人,不断有人站出来唱歌。我觉得好生动,就问人家能拍吗?对方同意了。慢慢地拍着拍着才发现,原来是三八妇女节,有半天休息,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唱歌,一首接一首。我们就一直拍下来,很多歌就出来了,都是那个时代耳熟能详的歌。后来在剪辑时才记起来,原来那时候还有这首歌很流行。
另一方面,我也主观地选用了许多歌曲,包括摇滚乐,比如片头的脑浊乐队的《野火》,以及片尾崔健的《继续》。这些歌曲是情绪的需要,也是对女主角沉默的补充和回应。
这部电影跟我以前的作品不太一样,用很多视觉段落来呈现一种情绪,呈现人的面部状态或者空间的一种氛围。这种剪辑方法,音乐是非常好的一个配合,它可以配合和粘合人物那些分散的影像,让他们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同时又能传情达意。
记者:为何会找五条人来出演,还在第三段里开了一个小型演唱会?
贾樟柯:这首歌(《一模一样》)是仁科在16岁时候写的,它是一首非常纯真的歌,用四季来讲述的一个爱情故事。我是很偶然发现这首歌的,那是2021年,跟仁科、茂涛一起做一个节目,我问仁科,你最早写歌是什么时候?他说16岁。我说你还记得写的歌吗?他说还记得。他拿起手风琴,茂涛用吉他,两人马上就唱起了这首歌。唱完后我很感动,我惊讶的除了他讲述的《一模一样》经过很长时间仍然和之前一模一样之外,我还惊诧于他16岁就会用四季来讲故事。再加上他的童真,我觉得特别适合放到电影的尾部。我们都那么纯真过,但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好像很多东西还一模一样。
记者:赵涛主演的巧巧,在这部电影里几乎没有台词,如何考虑的?
贾樟柯:2001年开始拍摄的时候,即兴拍的剧情的部分是有很多对白的。但是有一场戏,巧巧在轮船上买盒饭,卖盒饭的地方旁边有发动机,噪音非常大,我们也编排了一些台词,录音师跟我讲,录个参考就好了,台词回去再补。赵涛就在旁边说,那我就不说话好了,我只是买一个盒饭。我当时觉得有道理,就试拍了一版没有说话的。
剪辑的时候,我发现那场戏的表现力好强,当她沉默的时候,你会捕捉到她用另一种语言诉说人物的一种处境,比如说难得一见的笑,她不说话显得那个笑好珍贵。那一段非常丰富,最丰富的是有时间的跨越,观众都不知道她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前剪辑时,我一直觉得不够劲儿,因为话太多了,那种时代里面的丰富的、复杂的感受,语言过多就变狭窄了。后来就决定不让她说话了,把前面的已经有对话的部分全剪掉了。
记者:但巧巧在影片结尾处喊了一声“哈”,让人印象深刻。
贾樟柯:巧巧那一声喊,也是赵涛发挥的。我们剧本里是在大雪中夜跑,真正拍摄时,她跑的时候突然喊了一声,当时我说再拍一条,她又演了一个不喊的。拍完后,我一直在想之前那一条,一直在感受一直在判断,之后决定用喊的那一条。因为我觉得太棒了,好像是在说我不是一个哑巴,我不是无话可说。
一直关心时代中的人
记者:您一直在说我们都在浪潮里,那么面对浪潮您的选择是什么?
贾樟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相信的事情,努力地不要忘记初心,不要忘记自己最爱的是什么。我爱拍电影,现在还是要拍电影,也辛苦也不容易,也会受到非常多的多元价值观的拷问,也会受到人性的拷问。有时候也会厌倦,有时候会想尝试别的职业,这些都经历过。不同的浪潮涌起的时候,有时候会怀疑自己,但是最终还是对电影这个可以复活时代的媒介非常不舍。所以一直坚持到现在,如果鸡汤一点说,就是用热爱坚持。
记者:现在的您拍电影和最初拍《小武》《站台》时的初心是一样的吗?
贾樟柯:没有变化,如果有变化,可能我真的会离开电影。我们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我自己处理那么多的杂事、琐事,有时候面对很复杂的情况,最终都是要保护这份初心,把我的创作保护起来,让我自己不要受到诱惑、受到影响,一直往前走。
记者:具体来说,您拍电影是为了什么?
贾樟柯:我想拍电影跟我想表达有关。你经历的事情并不等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是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事情。我关注现实中的人,他们的命运慢慢形成了我的一个表达的愿望。我想通过某一种媒介来把我内心的这种情感表达出来,这应该就是我拍电影的初心。
记者:所以您一直在用电影来记录社会转型跟时代变革过程中的人们,最深刻的一个体验和变化。
贾樟柯:我并没有刻意这样做,只是对现实中的人感兴趣,这种兴趣一直没有衰减。其实我有很多其他的兴趣,但是它是最迫切的。因为一切都是因为变革,因为很多东西转瞬即逝,我非常着迷于关注现实世界,所以一直拍这样的电影。
记者:不少学者或者电影行业内的人都说您是在用电影记录时代?
贾樟柯:我觉得大家的总结又对又有缺失。
确实我的电影的背后,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有所缺失,就是说创作的初衷是不是这样的?如果准确地定义,我觉得我是一直在关心时代中的人,人是主体。用一种面对现实的方法去拍电影,人物背后都有时代的特点,连接起来确实就会有时代的印记在里面。
变革当然也是我电影一个很大的主题,我拍《站台》《小武》的时候,确实就意识到我们处在一个变革的时代。但变革时代本身不足以吸引我去拍电影,而是变革这件事情对人的影响,这是我拍电影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时代之所以这么重要,是因为它影响到了人,最终落脚点还是在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