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来了。
就在那个夏季的末尾,秋老虎的酷烈终于摧垮了我们401寝室五女生。那时候,我们不仅没有空调和电扇,夜里还需紧闭房门。在熬过两个多月的夜不能寐之后,我们此起彼伏感冒发烧、腹痛腹泻、湿疹痱子、红颜失色、憔悴不堪。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决定豁出去,敞开房门睡觉!因为这种门窗对开的小房间,唯有让门窗空气对流,深夜的一丝丝凉意,才有可能进来。
董姐率领我们集体壮胆,五人聚在寝室,开会发言,一个个都抢着说:“还真有流氓不怕死吗?最近隔不几天,街上就会贴出法院布告,大红叉叉,枪毙了一批又一批,难道还有流氓?哪个流氓有天大的胆?而且我们医院这种深宅大院,保卫科就在楼下,纠察队昼夜巡逻,咱这幢楼已经防范得固若金汤,哪个流氓进得来?!”
我们这幢单身宿舍楼,在当年,堪称雄伟壮观:这是拔地而起的一面五层高楼,院方为了防范男女关系庸俗混乱,把楼房两侧的楼梯,做了技术性处理,该砌死的地方都砌死了。五楼“男单”只能从一侧楼梯直接上男生宿舍,四楼“女单”只能从另一侧直接上女生宿舍。每层楼十二间寝室一字排开,寝室门口是一条通廊,廊前是通透栏杆,只齐腰高。纠察队只要在楼下抬头望它一望,六十扇房门与通廊,尽收眼底。
当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青春生理状况和民族文化传统,那肯定还是如每天的太阳一样,照常升起。——这个话题就另当别论了。五楼“男单”们,经常会在通廊栏杆上趴一排,观看楼下归来的“女单”们,这又被叫作“挂眼科”。下午下班以后,姑娘们就像夜鸟归巢,从食堂打了饭菜,灌好热水瓶,三三两两,走回宿舍大楼。保卫科的人就盯住五楼通廊,用加长手电筒,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说:“臭小子们又在‘挂眼科’啊。”不过保卫科也还是很有把握,认为咱们自己这幢单身宿舍,已经管理得相当严谨,风清气正,偶有流氓,应该都是社会渣滓流窜犯案。更何况那时候,新时期到来,春天的故事已经唱响,我们“男单”“女单”的一些大学毕业生,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考研,更多人是文青,都在兴奋传看刚刚开禁的国内外文学名著,大谈人生梦幻与理想。话说我们401之所以敢于破釜沉舟敞门睡觉,也还是因为以上大好形势给壮了胆。
于是,终于,我们401的房门,敞开了。那挂在房门上的半截布帘子,随风摆动,看着都凉快。也终于,我们开始拥有酣睡,尽管半夜还是会热醒,是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接力睡的,但我们已经很满足。
倒霉的是,流氓真来了。
董姐有个生活习惯,多年如一日,会在半夜起床,喝掉一大杯凉白开。她是高度近视,但房间摸熟了又是半梦半醒状态,她就从来不戴眼镜。我们401房门背后,有一只竹书架,摆放我们五个人的洗漱用具和喝水茶杯。就在这天半夜,董姐照例起来,慢慢摸到房门背后,慢慢摸到她那只大搪瓷茶缸,慢慢咕噜咕噜喝水。等到董姐慢条斯理喝完她的凉白开,忽然发现,她面前有个男人,且与她距离之近,几乎就是面对面身贴身。茶缸子失手掉在地上,董姐失声尖叫:“流氓啊——”
大家都被吓醒。我一骨碌坐起来,隔着蚊帐,看见了一个男人夺门而逃的后背。
一场声势浩大的抓流氓行动,开始了。
随着董姐的惊声尖叫,其他“女单”宿舍也都尖叫起来,惊恐情绪的传染,比流行病还快。不少女生吓得赤脚直接跳下床,只穿着花裤头圆领衫跑出房间,在通廊来回奔走号哭,好像被害的是她们。
反应最为敏捷的,还是五楼“男单”,他们赶紧趴栏杆上,腰弯到几乎栽下来,抢声问道:“流氓在哪儿?流氓在哪儿?几号房间?几号房间?我们来了!我们来了!流氓跑不掉!流氓跑不掉!”但是,流氓太有时间跑掉了。炎夏酷暑的“男单”们,清一色是赤身睡觉,等他们套上衣服,穿好鞋子,跑下五楼,还得跑过一溜排房间的横向跨度,再从“女单”这边楼梯,跑上四楼。这个时候,其他三层楼的老单身们也都在跑上跑下,还有人以为失火了,一阵兵荒马乱,流氓太容易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
杨光第一个冲进我们401,一把握住董姐的手,问:“没事吧?怎么回事?流氓在哪里?”董姐却已经比所有人先冷静下来。杨光是她师弟,这关系就不一般,所以董姐回答杨光的时候幽默感已经恢复,她说:“你的三个提问,都是世纪之问。”于是董姐、杨光、我,三个人之间就有了一次调侃的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如此近距离面对杨光。只是董姐几次告诉我,说:“杨光在挂你眼科呢。”我一笑了之。面对我的一笑了之,董姐很有些不平之意,说:“人家杨光专业可好了,人品也好,相貌也称得上堂堂吧。”我依然一笑了之。那时候,我满腔热血的每一个红细胞,都梦想成为作家,根本无心于男男女女之事。
很快,纠察队到了,警察到了,王院长也到了。威武浩荡的官方人员,把整幢单身宿舍,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楼下花园以及医院围墙,细致过筛,就连围墙墙头的玻璃碴,所有尖刺都查过了,都完好无损。大门后门不用说,门房二十四小时值班制,铁门高大且严丝合缝,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有关方面认为:这次流氓事件,应该是楼内作案。
声势浩大的抓流氓行动,转向内部的专案侦查。这幢单身宿舍大楼的“男单”们,逐一被谈话,逐一举证自己的不在场,还逐一被要求检举揭发他人。董姐瞬间记忆的不准确,也导致了“男单”们的反复被查。董姐最初说流氓的衣服是白色,一会儿又觉得是米色。于是,但凡有白米二色衣服的“男单”,又一再被追查。还由于检举揭发,那些平时喜欢在五楼栏杆“挂眼科”的“男单”,更进一步被个别追查。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抓流氓行动还在继续,有关人员锲而不舍认真负责到令人崩溃,直至逼得五楼“男单”们跑去咨询律师,然后早起晚睡刻钢板,油印了很多份投诉材料,亲自送到市人大市检察院等有关方面。
杨光因为有白米二色衣服,又被人检举他经常“挂眼科”,那么他受到的怀疑和谈话,又大量又多次还具有侮辱性。因为杨光坚决拒绝交代他在挂谁的眼科,保卫科那些人就和他杠上了,总是盯着他找碴,时不时用手电筒晃他眼睛。在市人大市检察院有关方面亲切接见与倾听“男单”医生们投诉以后,事态逐渐平稳了下来。杨光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但是,杨光对医院已经心灰意冷。他不再趴栏杆“挂眼科”了。他开始埋头复习发奋考研。然后,他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武汉。
后来,我也参加了成人高考,再次入校念书,到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汉语言文学,从此弃医从文。
董洁没有离开,她一直在医院工作,是很出色的医生,直至做到院长。都说往事如烟,那得看是哪桩往事。咱这401的流氓往事,一点不“如烟”。我和杨光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十几年以后的现在。现在我们再去看那场抓流氓行动,反倒更加清晰可见。董姐、杨光和我,我们三个人那调侃的笑,也依然还在我们401单身宿舍,琥珀一般,历历在目。对于年龄而言,时间也许是线性计数。但是对于生命而言,时间大约是圆形呈现;是横截面,所有纹理,都在盘面上。现在,我和杨光只是一边喝茶,一边俯身看看这个盘面,就轻松地,把当年那个案子给破了。
我曾清晰看见,那个流氓,没穿衣服,光着上身。我甚至看到他肤色较深的后背,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闪着汗珠子的油光,而他的衣服,则塞在他后背裤腰上,窝成一团。
“对,没错!衣服窝起塞在裤腰上!”杨光说。
就在那个深夜,杨光被女生尖叫声惊醒,立刻起床往外跑,却正好与跑进门的男子迎面相撞。这是来自甘肃某县城的一个进修医生,住在杨光上铺。该男住进宿舍几个月,就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迎面相撞的一刻,他却主动又急切地告诉杨光:“我去上厕所了!”作为优秀的外科医生,具有手术刀一般精准眼光的杨光,发现该男不仅主动开口说话,衣服也穿反了,衣服上还布满皱皱巴巴的新鲜皱褶,而且在“男单”们都纷纷跑出去的时候,唯有该男,跑了进来,爬上床铺,埋头睡觉。那时杨光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杨光没有检举这个进修医生。杨光有他自己的做人原则。杨光认为:首先,没有造成任何恶果;其次,那人一直生活在极度穷困偏远的西部,三十多岁了还娶不到老婆,无非是实在渴慕女性,大约不过是想近距离偷看一下城市女子皮肤有多白而已。五个女生挤住一间集体寝室,且个个高度戒备、擅长惊声尖叫,进修医生还能怎样?就是皮肤白!城里女人皮肤白,是西部男子心中永远的痛。——这不就是一点世态人情嘛?这不就是一点男性荷尔蒙泄漏嘛?检举是会毁人一生的,用杨光的话说:“开玩笑?!我有那么不懂事吗?”
我们破案了。杨光当场拨打了董洁手机。董洁已经退休,跟着儿子,生活在美国。尽管董洁与我们隔着日夜的时差,她却很快接听了电话,高兴得不得了。董洁说:“是的是的!你们这个案子破得不错!没错,就是他!那个甘肃的进修医生。那个夜晚,他根本就是光膀子,是我当时脑子混乱,后来我都理清楚了,只是没说出来,免得害他一辈子。可怜的人,当时我突然起床,径直走到他面前,举杯大喝凉白开,倒是把他给吓坏了,脸色惨白得像个鬼。”
董洁了解的情况比我们更多,据说那个进修医生,几年前已经去世,一直没老婆,是个口碑不错的医生。董洁懊恼地说:“当年我怎么那么头脑简单啊!”
当年谁又不是头脑简单呢?社会家庭学校的影响和教育,不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吗?然而,三十多年来,我们在各自的生涯里,不断遭遇各种各样的流氓,其中倒真是不乏极为恶劣的流氓,我们反倒喊不出来了,因为简单粗暴喊一喊,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这就是生活。
说到这里,我们突然沉默了。董洁声音一点没有变,也依然保持幽默感,她机智地打破沉默,把沉重变成轻松,说:“哎!我还知道杨光挂哪个女生的眼科!”
杨光说:“姐姐打住,这个笑话过期作废。”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最后我们小结了一下,最值得庆幸的是,迄今为止,我们三人都还没有被流氓害死;而我们自己,也没有做任何涉嫌流氓行为的事情。哈哈,人生,这就可以了。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