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一九八六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二〇〇七年发表小说,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十月文学奖等,有小说入选收获文学榜,出版有小说集《雾中河》等三部。
朋友们要回来,我提前买好心肺,切了片,塑料袋一装,丢在屋角,晚上要去一个叫青龙寺的地方钓小龙虾。现在是八月,河谷地带热气蒸腾,空气扭曲,每条街巷都被热浪折射,微微变形。刚入夜,一切还在发烫。我守在屋里,这是留守处小区,原是施工局的局机关,小区沿着旧址改建,建成了,还是最中心的位置,我在这里开了一家水站。周边住户本不需要桶装水,机关旁就有口老井,水量很大,水质清澈,因为建楼,井被填了。我不想住一楼,是抽签抽到的,现在想来,竟留了门生意,让人忧愁的是,会想到一辈子就这样了。
七点一过,店里打烊,屋里只剩我一个。老妈回湖南老家了,有常住的迹象,退休后她一次次往家乡跑,住在浏阳乡下二舅的大宅里,享受起阔别多年的家族生活。老头子年初在长沙去世,是心梗。我去办了后事,葬礼简陋,没什么人,我把他安葬在老家的坟地里。这个人早就离开了我们家,我有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这是我初中时发生的事。葬礼上妹妹没有出现,这没什么,我能理解。老头子后来又离开了那个家,退休前到老挝修电站,在那里和一个当地年轻女人搞到一起,生了个男孩,现在也五岁了,麻烦的是这个。
我在群里问了一句,到哪儿了,想吃什么?这句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没有一点新意。一个叫唐晓晓的女人很快回答说,马上过小寨坝。另一个叫苏姝的添了句,随便,不要太辣,带着小孩的。
来的是两台车,七个人,一台从省城来,一台从雾水所在的市上来,都是同学,两家人都带着孩子。我关了门,拎着那袋沤得有些发臭的心肺上了皮卡,掉了头,沿小区的缓坡朝街上开,到胖老三的饭庄前停下。还是老位置,三楼,我发了消息在群里。这一幕太熟悉,连屋里的空气中那带着酒气油烟的味道都丝毫未变,每年都出现这么几次。我打开后窗,江水在向晚的光线里深沉地流淌,靠近岸边的地方才涌起一点白浪,西边的大坝仍夹在两山之间,太阳在那里消失。此刻,大坝顶端的红色门机上还留着一抹霞光。从镇子看大坝仍是雄伟的,我在坝上活动多年,只看到一堵稍稍高出水面的坝体,没有任何大型水电站的感觉。这两面的风景,我都看够了。
人进来时,空寂的屋子一下塞进人声,三个小孩正比着手中的奥特曼卡片,好像开奖,一张张看,只有一个小孩叫了我一声旦叔。我问,开到什么好卡啦?这个叫江晨的男孩说,一张SR,是罗索,跃水形态。我说,很好啦。男孩不满意地说,攻击力只有八万九千。唐晓晓摸摸儿子的头说,自己找位置坐,别打扰我们。又对我讲,好久没见。我奇怪唐晓晓会这么说,也跟着讲,好久没见。林栋进门就问,塘里都联系好了?我说,打过招呼了,张青蛙说随时去。他们都不认识承包龙虾塘的张青蛙,只对这个名字感到好玩。三个小孩嘻嘻地笑,江晨捂着嘴巴小声对他妈妈说,真的有人叫张青蛙吗?唐晓晓说,别废话,吃饭。男孩又看我一眼,我对他说,张青蛙是个外号呀。男孩就迷惑了,小声嘀咕,外号吗,我怎么没有?
吃饭若没有酒,就吃得快,只有小孩子磨磨蹭蹭。两个男孩一般年纪,那个女孩稍大一点,被两个当妈的压着吼着,才不乐意地往嘴里扒上几口。我放下碗筷,向辉问我,水站生意如何?我说这哪能叫生意。林栋说,现在也不是出去的好时候,都找不到事做,不然还可以走,这地方待久了,人要疯。林栋生在雾水,可还没我这个外来人待得久。我本想说说自己的计划,把这里收拾一下,出去混混,几个娘舅在广东开猪肚鸡馆,连锁了十几家,分布在广州、东莞、深圳等地,可以入股,我想去试试。这么大了,我很少出远门。我想没人对餐饮生意有兴趣,尤其这个时候,尤其还那么远,我想大家都习惯了我在这里,随时能找到。
等孩子们抹了嘴,大家原车出发,只有林栋上了我的皮卡。我问,唐晓晓开?林栋说,换换手,她现在比我开得好。说着递一支烟来,问,家里怎么样?我说,老样子。林栋苦笑,你倒像个孤寡老人。又问,你弟弟多大了?我说,五岁。林栋说,和江晨一样大了,你怎么打算?我皱了皱眉,父亲走得快,没给我留话,见到时已经冰冷,如果来得及,他应该会说些什么吧,也许会让我照顾弟弟。
见我沉默,林栋换了话讲,还和赵怡琴在一起?我说,没有,年初就分了,她出去了。林栋说,老这样扯皮,总有这天。
这两年我和赵怡琴分分合合,闹得不可开交,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赵怡琴带着孩子,这是我迟迟没有和她结婚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我害怕做人家的爸爸,我也不想做任何人的爸爸,哪怕是自己孩子的,这是赵怡琴离开我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林栋说,再找一个,这里还有人吗?我说,没有。林栋说,再看看吧,兴许就回来了。我说,不会,这次走得彻底。林栋没再说什么,他晓得赵怡琴比我还大一岁,都三十六了,耗不起的。
我在前方带路,青龙寺在江的对岸,出镇子,过斜拉桥,穿过老火车站下的涵洞,往山坳里再走七八公里就到了。青龙寺是一座寺庙,寺庙在一处小山上,山下是一条深溪。高考完的夏天,我们这伙人还去庙里抽过签,去山下摸过螃蟹,一晃多少年了。
林栋又递一支烟来。我说,你抽烟凶了。林栋无知无觉,是吗?我说,从上车到现在,第三支。林栋一只手支在车窗边,那支烟就夹在他手里,许是被风抽完的。林栋说,想戒了。我说,我也想。说完,我们默契又心虚地笑了。我问林栋,还记得以前来过这里吧?林栋说,还是这些人。我说,那时候,你和唐晓晓还没在一起。林栋说,你还记得这个。我换了个话题,说起大家在青龙寺抽的签:你是上上,我是下下,还挺准。其实我还想说唐晓晓,她的签谁也没让看,不知后来和林栋说过没有。可林栋说,你还信这个,上上下下,哪有个准儿,都会变的。一会儿又说,是概率问题,一切都是概率,连宇宙也是。我不吭声,说这个,我比不了林栋,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还有什么好变的,又有什么概率可言?
进青龙寺的路被硬化过,比从前好走,从前是土路,坑坑洼洼的,还窄。那时是包了两辆三轮车来的,路上颠得人都要飞出去,回来时却没有车,是走回来的,到了雾水天都黑了。那时年轻,不晓得累,回到街上,还去吃了一顿麻辣烫,都喝了酒,唐晓晓还吐了,我双手接过她的呕吐物。这事后来没人提起过,包括林栋。
山里的黑是真黑,除了三台车的灯光,只能隐约看出山包的轮廓,一个比一个浅一些,一个比一个浓一点。玉米田高高低低地绕着路,弯道多,我开得小心,车轮碾着路上的沙砾,传来愉悦的摩擦声。青龙寺下的人家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在车窗前,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光斑,山顶上的佛寺也点着微弱的灯,远看像是星星。
林栋望着外边说,都忘了这里什么样了。我说,差不多没变。林栋又点了支烟,说,青龙寺好像变大了点。我不知道林栋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是灯火,可那山头的灯火也不够灿烂。我说,翻修过一次。林栋说,可惜是晚上,不然可以去看看。见我不接话,林栋才随着烟雾吐出一句,没想到会带他们来。我说,谁能想到,还是你们的小孩。
龙虾塘在村子的背后,一条下坡道的侧边,一共三口,并排着,一口比一口地势低。溪流就在塘的下方,因为落差形成一块小瀑布,水是从高处引来的,塘边是一处转弯地带,有余地,恰好留出停车位。
孩子们一个个蹦下来,苏姝的女儿妞妹夸张地朝黑暗里喊,好吵啊。苏姝扒拉掉女孩捂耳朵的手,说,吵什么,这叫热闹,你们才吵。四野里的虫鸣和蛙声沿着溪流一路喧嚷,溪谷像是共鸣箱一样放大了这声响,是有些吵闹。我对三个小孩轻声说,虫子都睡得晚。溪岸边升起了一团萤火虫,像片浮动的发光的雾。江晨指着那团绿色的光亮说,看,那里好多眼睛。唐晓晓说,什么眼睛,那是萤火虫。我指着车道对过伸进黑暗中的小路说,塘就在那边,把小孩牵好。
我们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朝龙虾塘走去。张青蛙搭的一间木棚立在塘边,木棚旁的杆子上还挂着一只孤独的监控探头。林栋一眼发现,说,这个张青蛙,搞得全副武装的,晚上能监控谁?我说,早坏了,别人不知道。大家笑。我扫了一圈塘,找到靠路边的那口,塘边宽,可以让人一字排开。我把东西放下,让大家自己寻位置。林栋站在塘边望着星星点点的水面,问,怎么钓?家伙都没有。我说,在棚里,我去取。
钓具简陋,一把细竹竿,手臂长短,上面缠着钓线,钓钩挂在线圈里,我数了八根出来。回到塘边,一伙人已经站好,三个小孩挤在大人中间。我把钓竿分了,让他们注意钓钩,别剐着。钓小龙虾很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把饵料挂上,龙虾自然会上钩。我快速做了个示范,从袋子里取了一块心肺,味道是够浓了,手感滑腻,像是鼻涕虫,找到钩子一穿,就把饵料垂入塘里,不用垂入太深,只留一截浮在表面,心肺的味道会迅速扩散。
见我动手,向辉的儿子忍不住说,给我给我,我要先钓。向辉的儿子是向辉的,就像苏姝的女儿是苏姝的,两人是重组的家庭。我把钓竿给了小子,让他拿好,电筒跟着照着池水。不一会儿,被光团照耀的水面浮出两只披着盔甲的小龙虾来,两只钳子精准地夹住了饵料。孩子们都聚在我身旁,紧盯着这一幕,个个叫喊起来,上钩啦上钩啦。童声脆亮,如同爆炸,我耳朵嗡的一响。向辉的儿子还没等我反应,就猛地提起钓竿,有些用力,钓线弹起,跟着扑通两声,小龙虾跌回了塘里,等钓竿稳下来,那块小小的饵料也被甩飞了,扑了一场空。我告诉男孩,要慢一点提起来晓得吧,这样它们就不会跑掉了。小子不耐烦说,我知道我知道。其余两个也嚷着要钓。当妈的行动起来,从塑料袋里分起了饵料。唐晓晓率先凑近袋子,跟着爆发出一句,妈呀,好臭!我上前帮她,说我来。唐晓晓问,这东西放几天了?我说,今天才买的,天太热。唐晓晓说,非要这么臭的东西?我说,臭一点好。林栋斜着脑袋站在一旁说了句俏皮话,不如丢个男的下去,效果更好点。没有人笑,倒是苏姝的女儿忍不住咯咯笑了,小声问,是臭男人吗?林栋见有人捧场,大声夸赞起来,还是妞妹聪明啊。唐晓晓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忘了拿桶,去车里取,回来时,云散了些,月亮大起来,天空黑蓝,能见度比之前好了,不用额外照亮也可以看清塘面。望着这两家人的身影,我的步子开始迟缓,觉得自己多余。直到孩子们又尖叫起来,想是龙虾又上了钩。暗影里江晨喊起来,旦叔——我加快脚步,赶紧把桶送过去。向辉抓着两只小龙虾扔进桶里,说,个头不大好。我说,太小的别要,没肉。苏姝说,不会全是小的吧?我也担心。只有林栋捧着一团光坐在塘边的石头上读着什么,见我来了,问,有马扎没有?这石头坐着屁股痛。我说,走得急,忘了带,你不钓?林栋说,你们钓吧,我等着吃。唐晓晓立即扭过头去,目光里要射出箭来。
我抓了根竿,挂上饵料,希望今晚不要太糟。塘里的小龙虾已被张青蛙卖掉几批,剩下多少很难说,我准备换个地方,到靠溪流的塘边去换换手。林栋过来发了圈烟,轻声讲,别当真,就带他们体验一下,差不多就行了。这话被唐晓晓抓住,一秒钟也等不及,立即回击,你这样的,干什么都敷衍,干脆别来好了。林栋没说什么,晃一圈,又坐回去了。孩子们一次次提起竿,大多空着,那料被我切得薄了些,稍不注意就会被啃食完。孩子们嚷着又被吃光啦!向辉蹲下来给他们挂料,叫他们注意时机。唐晓晓对苏姝说,还是向辉耐心,那个爹干什么都没有意思,非要叫他来,来了有什么用?说的是林栋,林栋还坐在石头上。苏姝说,来了还是不一样的,孩子有安全感,表面看不出,心里高兴的……两个女人开始扯闲,聊孩子经,我干脆走开,到对面去碰运气。
这一头靠着溪,夜风沁凉,吹动塘边一棵枫香。我伸竿试了试,塘里的水比那头深些,铺了一层草,我蹲下来,等待大些的虾上钩。大伙也变得专注,两岸响着绵延不息的虫鸣,听着让人静。
这样的夜晚,我想起赵怡琴,这样的夜晚,我和赵怡琴有过许多次。我去坝上钓鱼,赵怡琴会跟着,有时一钓一个通宵,她就披着外衣坐在马扎上望我,要是乏了,就走动一下,要是我累了,我们就缩回车里睡觉。那是我们相处得最好的时候,没有人提下一步该怎么走,我是没想过,赵怡琴是想等我先说。
认识赵怡琴时,我在坝上开观光船,她在库区的傣族庄园做领班。每次见她,是我从大坝边开船将游客送来,她和女人们在浮桥上盛装迎接,不论夏天穿单薄的修身红紫条纹裙,还是冬天在外面套一件羽绒衣,赵怡琴的身影都是浮桥上的一道风景,用一些游客的话讲,有腰有屁股的。我奇怪雾水还有这样的人,以前竟没碰上。那时我还不知道赵怡琴已经结过婚了,是一起开船的幺鸡向我透露的,他让我小心点,赵怡琴可是拖着小孩的,别搞得太近。我像是被谁敲了一棍,说,完全看不出来。幺鸡说,倒是离了,她老公厉害的。我说,离了就是前夫嘛。幺鸡也不反驳我,好像老公和前夫没有任何分别,总之在他看来,赵怡琴只是个二手女人。幺鸡说起赵怡琴前夫,那人从小在街上混,平时就嚣张,也不知怎么暴富的,转眼提一辆奥迪Q5,不是被抓进去,大家都不知道他竟是个毒贩,还是个头目,判得不轻,离死刑仅一步之遥。我满不在乎说,出来也报废了。幺鸡不乐意我这么说,我看出在他眼里赵怡琴的前夫是个狠人,而狠人总是有人崇拜的。这内幕也没能阻挡我和赵怡琴在一起,我从没问过她前夫的事,她倒大方地说过,说自己二十岁就嫁了人,而那人还是那样,说你自己考虑清楚。我说,等他出来也杀不了人啦。赵怡琴没理会我的话,我心里有点恓惶,但对于这事我一点也不介意,相反,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我想当初的赵怡琴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段时间很快过去,没有人珍惜。疫情也来了,其实疫情出现前,山庄的经营就已显出颓势,那一套节目大家都玩腻了,烤全羊、跳篝火、玩索道,这些在哪里都被快速复制起来的项目大大减损了游客量,赶上疫情反复,生意直接跳水,山庄终于倒闭。跟着是船队,船老板比我还愁,挺了一年,还是把船和艇都卖了,我也回了家。赵怡琴这时突发奇想,想让我接手船队生意,说是好时机,疫情总会过去,这里肯定会恢复热闹,甚至比从前还要热闹。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赵怡琴,可我没有那么大一笔钱。
塘里没有动静,半小时过去,只有寥寥几只虾上钩,小得可怜,那一双双钳子看上去还没发育好,我没了兴致。塘那头,唐晓晓带着三个孩子玩起了斗鸡游戏,用斗鸡草编“鸡头”,相互一穿,就可以像拔河那样分出胜负,输家的“鸡头”会被“斩首”,露出光光的草秆。向辉不知什么时候溜到溪边去了,过了一阵才喊起来,说螃蟹好多,来扳螃蟹啊。听到这消息,孩子们又一窝蜂朝溪边跑,引得两个女人在身后追,一路喊着,给老子慢点哟——
人离开后,四下清静,我过去看了看桶,还浅着,一摇,小龙虾的壳撞击着桶身,清脆作响。林栋这才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说,就不钓了?晚上还指望消夜呢,我来。我说,你不看书了?林栋说,看不下去,屏幕上虫比字还多。我没吭声,林栋看我一眼,换了口风,赵怡琴联系过我,三个月前。我微微一惊,她说什么?林栋说,问你是不是讨厌小孩,这毛病能不能治。我明白赵怡琴这是急病乱投医了,林栋虽是个大夫,却是个外科大夫。我问林栋,你怎么说?林栋说,我能说什么,这事得靠个人努力,个人努力也不行,得两个人一起。我等着林栋说下去。林栋继续说,赵怡琴说她努力过了,努力了这么多年,你就是躲闪,又问我是不是因为她带着别人的孩子,你嫌弃。我摇头。林栋说,我也这么说,这是心理问题,对吧——你可以去看看,我可以帮你挂个号。这是劝我了,我知道。
难道赵怡琴对我还没有死心,难道她的离开只是激将法?我发现自己又认识了新的赵怡琴,这发现让我有点难受,本来我还想给张青蛙打个电话,问问他虾怎么回事,这会儿,我像个白痴一样站在水塘边。在我发呆时,唐晓晓在溪边喊我,旦哥快来,江晨要下水。见我不动,林栋提醒,喊你呢,还不去。
我抄了条近道,从塘坎边跳下去,夜里的溪水开始转凉,我打了个激灵。溪水有深有浅,我从浅的地方上岸。三个小孩已按捺不住,在岸边跳脚,我靠过去,望一眼他们的鞋,都是凉鞋,一颗颗珠子般的脚指头露出来,排成微斜的一列。我对两个女人说,让他们下来,我看着。苏姝说,螃蟹又不好吃,摸什么螃蟹。我说,玩玩也好。苏姝不想放弃,说,你带他们在边上玩,别走深了,我回去再努力下。我说,好。唐晓晓交代我说,江晨帮我看着点。我点点头。
两个女人走了,我让孩子们下水,一手搀住一个,让他们慢慢蹚到水里,向辉儿子没让我牵,自己下了水。我让他们就在边上,又掏出手机给他们照着水下,三个小脑袋立即围成一圈,朝水下望去。有蜉蝣在水面疾行,江晨猛然后退一步,喊起来,是蜘蛛。我还没开口,他就被两个小孩奚落了,哈哈,那根本不是蜘蛛,你根本不认识……
向辉从前方探路回来,问我,那两个婆娘还不死心?我说,是。向辉就不说了,领着儿子和妞妹沿着溪流往前走,发现螃蟹了就让儿子去抓,那小子也不怕的,伸手就去摸,看上去像个老手。我和江晨跟在后面。江晨比他们谨慎得多,短裤上湿了水,就不想动了。我鼓励说,没关系,打湿了回去换,他们不会说你的。男孩还有些担心,嘱咐我说,你要和我妈妈说呀。我说,放心好了。我让男孩在前自己在后,望着眼前的小小脑袋,圆滚滚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说都这么大了。男孩机敏地回头望我一眼,小嘴唇一动,嗯,旦叔?我说,没事儿。
我想起那个男孩来。有个这么小的异国弟弟,真是不可思议。甚至有这个弟弟时,我都不知道,孩子满了月父亲才告诉我的。离开这个家后,父亲很少联系我,等他想要联系我时,就好像从未离开这个家。时间过得跟开玩笑似的。父亲开口说,你做哥哥啦,这次是个崽。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以为是谁恶作剧,我把手机稍稍拿远了些,确认了来电的人是陈国中。多久没接到这个人的电话了?我稍一迟疑,父亲就加大嗓门,这嗓门可是在工地上修炼了三十年的,嗓音雄浑,中气十足,扩音器的嘶哑也很好地传达了父亲的情绪:喂,我说的你听见没有,说话……一切又回来了,仍是强硬的开场方式,我讨厌这样没有距离,好像凭着这语气,就能抹平什么。我冷冷地问,什么事?父亲也不管,嘴里哎哎哟哟的,好像这么大的事,他又说得这样大声,我怎么会没听见,简直浪费情绪,于是又从头说一遍。
只有谈到钱时,这个人的底气才削弱下去,音量也自动降低,讲起话来还有点囫囵,这个,你,还有钱吧——这是父亲第一次对我开口提钱,不论他说得再含糊,我也听清楚了。我不作声,父亲也跟着沉默,就在他开口说“算了”的同时,我平静地问,要多少?这话让父亲愣了愣,没有准备,甚至腼腆起来,你,你给多少嘛?语气里有些低声下气,这让我意外,没有准备,顺口说了个不高不低的数,父亲急于结束这让他失魂的一刻,忙说好好好,就挂了电话。后来我才发觉那数目少了,老头子不好明说,应该是有些失望的,所以打钱时,我主动翻了一倍。父亲很高兴,破天荒给我留言,说以后还你。我说,你拿去用。本来我想说,好。最后时刻还是虚荣了一把,好像那笔钱对我很无所谓。
那以后气氛改变了,我开始卷入到另一个家庭的生活中,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没有这样的想象力,事实上也由不得我。我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要顺应他。许是钱的面子,老头子隔一阵就联系我,给我发些弟弟的视频和照片,好像我有兴趣似的,还不时点评一下镜头中的婴儿,瞧,这小子,厉害吧,以后了不得。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炫耀,或者只是老了,对拥有蓬勃生命力的孩子没有抵抗力。我一次次看着,辨认昨天的婴儿和今天的男孩,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慢慢变大。也是托弟弟的福,我再见到了父亲,在视频里。那个发福的中年人已有了衰老相,脸颊失去轮廓,皱纹排布在额头,从前笔挺的鼻子也塌了,眼袋很大。我想我有点准备不足,印象里光鲜硬朗的男人竟变成了这副模样。男人唯一没变的是眼神和讲话口吻,那目光盯着我时,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仍有些锐利和盛气凌人,而他开口,却带着戏谑和调侃的味道,想要所有人都发笑,好像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东西在其中阻隔。
每当父亲打来视频,我都要犹豫一会儿,要不要接?可还是接起来。父亲开口总说,来,看看你哥哥,你大哥。话是冲着男孩说的,好像这是他的需求。大多是吃晚饭时,一家三口住施工局驻地,一个通间,一个镜头就可以看完,没有任何异国风情。老头子不吃食堂,自己在住处开伙,做上两个小菜,就可以喝一杯,如果碰巧我也在吃饭,父亲还让我举个杯,然后杯子轻轻碰一下男孩手里的碗,说,干杯。那小子每次都夺过父亲的杯子,把酒洒一地,父亲也不恼,只是哈哈大笑。我奇怪老头子的举动,既然没什么特别话要讲,为什么要我参与?他和妹妹也这样吗,也让她不时旁观自己的新生活?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没有问出来,也不大说话。许是怕冷场,和我说话最多的是男孩的母亲,女人看上去和我一般年纪,实际小很多。女人讲一口流利中文,相貌却平平,淡烟草色的皮肤,颧骨突出,看上去很能干,吃得苦的那种。父亲透露说她从小就出来工作,练得一身本领,最后成为施工局的翻译,俩人就这么结识。女人从不避讳我的存在,反而有种天然的亲缘感,大大方方的,说以后要带弟弟来见我,也邀请我去那边玩。她叫我的名字也很有意思,会顿一会儿,陈——暮旦,也会对男孩说,这是你中国哥哥,你叫他呀。男孩就用含含混混的声调喊我,夹杂着当地口音,瘪瘪的,像被踩住的鸭子发出的声音,我勉强听出来,心里竟一热。这就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了?我想象有一天和男孩见面,还有那个妹妹,该是怎样的光景?我们三个真的来自同一个父亲吗?有这样的父亲,大家会觉得丢脸吧?
老头子回国前在那边买了块地,准备盖栋房子,看架势要在那边养老,可又说等疫情结束就把母子俩带回中国。我猜不透这个男人,他的一切都像个谜。直到离世,老头子应该还活在不同的幻想里。他走后,我延续习惯,每周和那边视频一次。有时是女人打来,有时是我主动。起初女人还不相信这噩耗,以为父亲又犯了“前科”,耍起了拿手的抛妻弃子的游戏。我拍了葬礼视频给她。也是这时我才知道,老头子还没和女人扯证,他回国正是为了办理结婚材料,据说手续烦琐。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女人是怎么熬过去的,只晓得她很快带着弟弟回了琅勃拉邦的老家,在老挝北部,一栋破旧的木屋。房间设施很差,好在可以遮风挡雨,离周边亲戚也近些。家里不时来人,女人直播一样和我介绍着,这是哪个舅舅,那又是哪一个亲人。他们席地而坐,吃一锅有着水牛肉的炖菜,喝着我提供的钱买的啤酒,而男孩就在人群中转圈,穿着永远大一号的T恤,手持一团尖尖的糯米饭,打着赤脚,像个山寨的小大王。
父亲走后许久,女人才告诉我说,你爸爸对我们很好。话说得突然,我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是对比吗?是父亲从两段失败婚姻中吸取了教训,终于领悟到作为丈夫和父亲的重要性?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从女人坚定的语气来看,不像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什么,或者,遮掩什么。我没有回答她,许是察觉到我的情绪,女人跟着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他是个好人,你不要对他有什么想法。看着女人认真的神态,我有点烦乱。这个女人知道什么呢,对父亲,我一直在拼凑中,而材料又很少,母亲更少谈及他,谈起来只是生气,最后竟变作看笑话了,陌生人一样。我不想和女人谈论这个,只说,我没有想法,人都走了,我们这里不议论死掉的人。是吗?女人的表情缓和下来,随即和我一样沉默。等她再联系我时,问到了赵怡琴,问我和她什么时候结婚,她可以带弟弟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告诉她,我和那个人分手了。女人才惊诧,说,你没说过。我说,现在知道了。女人表现出惋惜的样子,跟着透露了父亲的想法,你爸爸说过,那个女人不错,一看就能生孩子,你和她在一起,他很满意。我心里一阵发笑,想那个人只会想到这个,我要他满意做什么?父亲是见过赵怡琴的,在视频里,赵怡琴出现过两次,和父亲打过招呼,可就那么两面,能给父亲留下什么印象,满意又从何说起呢?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赵怡琴对他的态度了。
知道我有个异国弟弟时,赵怡琴还不敢相信,等我给她看照片,见到那个襁褓里的婴孩,赵怡琴才感叹,你爸真厉害。眼神里还满是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说,够厉害吧,生生不息。赵怡琴没有听出我的话外音,只是问,这个弟弟以后要不要你养?我奇怪赵怡琴看问题的角度,是我没有想到的,也不高兴,说干我什么事,我没这个能力,谁生谁养。我带着情绪,赵怡琴显得开心,可事实却相反,我一次次给钱,赵怡琴也一次次不高兴,说我傻,说老头子早和我没有关系了,说那对母子把我当成提款机了。也许这是事实,可我不乐意她这么说,以前我没觉得赵怡琴是个把钱看得这么重的人,再说,我也没多少钱,这是赵怡琴知道的事。赵怡琴不知道的是,我只是享受那个男人在我面前开口,他竟也有求于我了,那些话完全不像是我印象中的他会说出来的,但千真万确,甚至我还能感受到每次开口时他在我面前的权威一点点被瓦解,儿时的气焰消失不见,他应该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吧。每当这时候,我都庆幸自己还能拿出这些钱来,这让我微微变得像一个强者。那之后,赵怡琴开始和我闹别扭,她怨我把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了那个没见过面的弟弟,自己和姑娘从没得过我什么。这是真的,我知道她焦虑,却没法和她说我做这些的意义,直到她离开。
我是后来才隐隐感觉到老头子的威胁的,不论如何,他和弟弟相差五十好几,是祖对孙的年纪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个胆量。他真的喜欢小孩吗,还是私欲难以满足?我更没有想到,赵怡琴的担心很快变作了现实。果然是厉害啊,父亲走之前,让我进入他的生活,是早就想好了的策略吧?简直天衣无缝,他知道我会怎么做。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