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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铧:最初的向往,最后的回响

2023-03-24 10:2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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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弋铧,你好!2022年12月16日,你发给我《独一无二的的乌娜》,我回复你:可能要晚些看作品,疫情严重。当时我最担心自己会“阳”,很长时间看不成稿。实际情况是这样:12月12日,周一,杂志社同事都在办公室,准备发2023年第2期稿件。不料,第二天,第一位同事发烧了。一周之内,一个接一个躺下。我想,2022年的12月,将来也会是被反复回忆、咀嚼、书写、议论的一个重要时间段。

12月4号,周日,朋友约饭,饭到了八点多钟,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码”,都绿了,不管你以前是个什么状态。我们为此合影留念。这意味着可以回到2019以前的样子——还是想得太天真了。你能谈谈你的2022吗?

 弋铧(以下简称“弋”):疫情这三年,我不知道将来的人们会如何谈起这段经历?按我有限的对我们祖辈父辈的了解,大家其实是不喜欢回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的。我们总会很快地忘记旧痛,很快地进入新的生活,勉力地投入到现实的纷扰中。我们是特别讲究要活在当下的。也没什么不好,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再然后,就是向往有质量的生活。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轧着那些悲伤的往事。朝前看,不抱怨,不解释,不回望,可能真是生活的真谛。

2022年,我记得从三月开始,深圳严格疫情管理,当时封城一周,进行大规模核酸检测。那是自疫情开始,我第一次接触核酸检测,还觉得特别新奇,比起2021年我的近十次出差及旅游,甚至比起疫情刚开始时的2020年,走到这第三个年头,面对这无望无解的疫情,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从此以后,几乎都是24小时或者至少48小时核酸检测,持续到七月份,以为疫情慢慢缓和下来,香港那边也开始谈通关事宜,结果突然又严重起来。各个区静默几近一周,商铺商场闭门谢客,工厂公司停工停产,所有人都烦躁郁闷,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发生几次?还有个头没有?这一年,也是我来深圳后,唯一没有一天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一年。我害怕繁琐的地方核酸政策,害怕大概率的出差在外无法归来,恐惧那些隔离条例,也怕发生那些给他人带来麻烦的“密接”“次密接”,竟然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工作生活两点一线地度过了一整年!

我是做国际贸易的,这种强烈的疏离感更是萦绕于心间,不光和国际世界的隔绝,连周边的城市,甚至连自己的故乡都不能轻易回去,那种落不到实处的焦灼,真的是要通过自身强烈的心理暗示才能排解。好在,2022年年底,终于放开,虽然病毒排山倒海,公司团灭,邻居团灭,家人也都感染,但放开后那种自由感和希望感,总大于疫情隔离时满目的萧条和无望。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农历大年初二,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顽童们的喧闹。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疫情前的日子?人心,或者大环境,其实都已经变化了,毕竟三年就这样过去了。倏忽间,成长也好,衰退也罢,总算是过来了。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但是回归正常,能自由出行,和世界重新接轨,对漫漫历史长河中经历过这些的渺小的我们来说,依旧还是充满了希望。生活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也绝对不是彻底的绝望,我们总得找到一些平衡点,来度过我们的人生,自洽如风,浮生夏凉。

上个月,我同学的父亲去世了,我看她发在朋友圈里的讣告,悲伤溢满她的文字。像这个时代的许多老人一样,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度过这一生,乐观勇敢地面对过许多苦难和变故,却没能挺过这最后的极寒。这个悲伤的冬天,有太多老人没有闯过这最后一关。

 记者:我是2005年到长江文艺杂志社做编辑的,从此开始建立自己的作者队伍。我的很多作者是业余写作的。主要指他们的工作包括教育履历和文学没有关系。常常没发表过什么作品。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偶遇”:一天,突然收到一个陌生人的小说,没有任何指望,一个开头,吸引了你,不由自主看下去,不知不觉看完了,我是一个“感觉派”——我只当自己是“第一读者”,我相信最直接的阅读感受,好看就会好。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才华,也了解这才华,以后若能发扬光大,太不容易了。昙花一现、转瞬而逝的才华,让人羡慕,也让人可惜。由于各种原因,不可勉强。坚持写作不容易。能不断进步,更困难。我是这样找到你的。你曾经跟我讲过你开始写小说的情景:2003年的时候因为无所事事,开始大量读小说。我很好奇:大量,多大的量?你是一直都爱读小说的吗?你喜欢读哪一类型的小说呢?你说,“我也能写成这些印成铅字的故事。”我想知道,“写故事”和“印成铅字”为什么让你很激动?这件事很有意义吗?时隔二十年,回头看,那一刻,你领悟了什么?

 弋:接触文学,如果按时间来说,确实从2003年开始大量的阅读算起。所谓大量的阅读,是和以前的状态比较。以前,我不算“文学青年”,工作后的闲暇时间,我更喜欢和朋友们逛街聊天,或者看些影视剧。小说也会看,比较喜欢流行类或者类型小说,亦舒,金庸全集,阿加莎推理全集,也看张爱玲、贾平凹、莫言、王朔。但是2003年底我辞职后,突然有了大段大段空白时间。我当时正在筹划去深圳和先生举家团聚的事宜,老是往建设大道跑事情。那会儿武汉图书馆已经搬到建设大道新馆。我们这代人,天生对图书馆有极大的热情,我心血来潮,跑去办了一张阅读卡,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再借阅一些书籍回来。我当时非常能看书,几乎两天一本,把喜欢的书借阅个遍。重新阅读了学生时代读过的经典,尝试看当时流行的拉美文学,国内的先锋文学和寻根文学。还在当年遍布大街小巷的报刊亭购买一些文学类期刊,去武胜路的新华书店淘一些当代文学作品的年选。

有一天,我看完一部描写女孩子成长的中篇小说后,掩卷,慢慢回想着小说里的情节和人物,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就是特别自信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然后,我真的开始行动,写了一个小说。这篇处女作写得还挺顺,洋洋洒洒五六万字,还觉得没写够,反复修改加长了篇幅。当时家附近有间邮局,里面有各类文学期刊在售,我买本杂志回来,抄录下杂志附录的寄稿地址,把我的小说投给了编辑部。

这篇处女作发在2004年的《清明》杂志,马上被当年的《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发表作品后的激动,印成铅字后的骄傲和自豪。我们这代人,是从阅读纸制品的时代过来的,报纸,期刊,杂志,印成铅字的文章,带给读者的是权威感和信任感。发表作品,成为媒介传播的文字,通过这种庄重的方式介绍给大众,真心值得自豪。我记得有朋友当时拿着印有我笔名的作品,惊讶地求证我:真是你写的啊?你是个作家了呢!

我一直以“写作者”自居,从不敢自诩为“作家”——可能我对“家”有执念。我总认为,文学这门艺术,不是写出几篇作品就能“成就”的,是得通过作品的深度和层次,通过作品质和量完成度的积累,通过作品时间性的流传检验,才能慢慢冠之以职业的专业性的——这只是我个人的私见。从开始创作第一篇小说起,我就对文学抱之以敬畏的态度,毕竟是留下来的文字,证明过你文字的运用,证明过你把握结构的才能,也证明过你输出的思想。

现在这个时代,科技呈现指数级的发展和进步。我从事的职业,也算高科技领域,非常清晰明了高科技对现今生活方式的影响。自媒体如今占据大半江山,内容输出,视频制作,都让传统的文学迎接着巨大的挑战。我关注的一个时尚头部博主,中文系毕业,每年在她的公众号就只发一次的读书分享栏目,竟然也被团队砍掉,理由是现在哪有人看书啊。我挺震惊的,也很难过。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向前,淘汰掉许多事物,书籍很可能会慢慢消失掉,毕竟电子阅读更环保,容量也更大,存储云端后,翻阅和查找资料也比满墙的书籍更容易。但是,处于某个时代的人,总会对成长过程中的事物存有一份旧念和坚执。

 记者:这些年来,我很惊诧于你的进步,按说,你有大量的本职工作要做,却每年都会给我一个中篇小说。疫情这三年来,你的作品量加大了,散见于各地刊物。写作的自我意识更强。也许可以说,作品设计感很突出。表现在题材的选择,人物形象的塑造,你是一个很自信的“产品设计师”。记得2020年发表《冰雪奇缘》时你对我说:“以后我会更多地写写这些女性的成长故事——现实生活中那些活色生香的女人——独立、自主、自尊、要强。”独一无二的乌娜,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四十年来,我们都见过不少。乌娜算是集大成了。感觉你把自己多年的见闻,在这篇小说里大大地总结了一下。这个女人,背景这么复杂(我没来得及数她干过多少行业),感情经历这么丰富(没来得及数她交往过多少个男朋友),时间跨度这么大(凭感觉她今年快六十了吧,至少折腾四十年了,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外部环境变化这么剧烈(她几乎走遍了全世界),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刺激,有新鲜感,还有共鸣。“共鸣”,是你的主要追求。

 弋:我翻阅了一下我的发表记录。第一篇处女作是2004年七月发表的,当时还没来深圳,后半年时间,我在公开出版的期刊发表了十多个中短篇小说,几乎每月都有两三篇。但2005年初我到深圳生活和工作后,每年只有寥寥两三篇小说在发表。确实和工作忙碌有关系,也在适应不同的生活,一地鸡毛和新鲜感并存。但在深圳,因为朋友不像老家那么多,社会交流少了很多,孤独感之下,在空余时间内,我仍旧选择了阅读。大量甚至泛滥的阅读,也让我在文学的自我摸索中得到熏陶,开阔了眼界和格局。我想,这可能也有一定的积累吧,发表作品前素材和思想的积累。疫情三年,工作减少了许多,时间的掌控也更有规律,我这三年发表的数量算是多了起来,每年都有七八篇中篇小说在刊物中发表。

这篇小说,是在和好友聊天的过程中偶然产生的灵感。小说的主人公没有固定的原型,她的身上涵盖了我认识的几位女性以及想象中女性的形象重叠。现代社会越来越进步,女性主义蓬勃成长,女人作为个体的生命力,也更加丰富和鲜活。文明的发展,投射到女性身上,不再是传宗接代的母体,也不再是贤妻良母的教化,而是完成生命个体的异质性的迥异和偏差,这可能是我一直思索和探讨的主题。我欣赏的女性,是有强壮生命力的,灵动的,不拘一格的,甚至可以说是爱折腾的。

我理解的文学,在以小说为表现形式的描述中,应该是宽容和顺其自然的,故事的走向不应以读者的判断和道德观为基础,写作者的目的是呈现,呈现各种不同的人物,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有一年,回娘家,我的一个好友从关山那边,穿过了大半个武汉来硚口看我。晚饭后,夜色阑珊,窗外突然开始飘降那恼人的细雨。我最讨厌武汉的雨季,绵长而湿潮,总觉得天空破了个小孔,细密的雨丝源源不断地从那个破口里汩汩地涌出,让人绝望的湿漉漉。我给闺蜜讲个故事,那时候我母亲还在,也兴致勃勃地坐在一边倾听。我望着窗外的雨,雨点打在窗架上的噪音,窗户外是黑漆漆的一片,映出我在灯光下的身影,我就那样看着窗上自己的形态,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个故事。她们俩听得非常专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还讨教着一些逻辑上的细节,我思考一下,把故事编排下去。她们俩一直很有兴趣地听着我的讲述,中间好几次,我很怕她们嫌弃我的话多而啰嗦,非常不自信地问她们还要不要听下去?她们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和热情,我就那样一直讲一直讲。故事讲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雨一直下一直下。我记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从头到尾像是我的独角戏,我的舞台,我盯着那扇像镜子般的窗户,看着镜面中的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讲不停地讲。

终于结束故事的表述后,我记得我妈妈问我,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思考一下,告诉她故事的意义在于她自己的想法,和我想表达什么没有关系。好友也和我讨论,她的想法和我妈妈的不太一样,她有另外的见解。我妈妈问,你写小说都是这样写出来的吗?我说不是,就这一次,我能完整清晰地讲明白一个故事。好朋友点头说,这样真好,你就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吧。好朋友当时还说,你看,你现在有了新的能力,你能完成一个这么复杂的小说了,你是一个小说家了。

我确实写完了这个小说,并发表在一家纯文学期刊上。内容修改了,小说也重新布局过。这是我唯一一次在动笔之前,用口述方式来表达一个虚构的故事。那次是我觉得“写小说”是个不错的生活方式,激起我从没有过的一种表演或者表达欲,是一种创作热情的燃起,也是稍觉得自信的一次经历。——我写出的东西,总是会有人看的吧。

说回这篇小说。塑造这个主人公的时候,我是希望呈现她活色生香的一生,那么丰富,那么波折,经过了人生无数的曲折,还是高蹈乐观地面对人生。当然,她五十多年的人生履历的背景,正好是我们国家蓬勃发展的时间段,造就了她此生的可能性。另外一点,还有性格问题,也只有乌娜这样的性格,才让生命充满了动荡和惊喜。我不是想说平凡的人生不可取,相反,平平实实的生活也许是每个人一生的愿望。我有位相熟的朋友,他调侃过自己这辈子,就在硚口区的仁寿路过了一生:出生于海校大院,上的海校幼儿园,然后是东方红小学,二十六中学,考上海军工程学院,最后留校任教。这仍旧是让人惊叹的生活!一生顺遂,也是让多少人羡慕和惊叹的。

还有一点,我想在小说中表达的对老年女性的理想化,不是老了就衰败着退出历史舞台,生命力的延续,取决于对生命的态度,一样可以过得鲜活,一样也能风风光光。

 记者:你的进步还体现在写作技巧上。你的写作技巧表现得不是特别明显的。这也是业余作者的特点之一,往往最初就是本色写作,自己天赋的表现。天赋这个东西,不能不承认的。学习能力超强也是一种天赋。乌娜的学习能力,那个强大,多少有一点你自己的个人经验吧。

 弋:谢谢您的鼓励。不过确实,我作为业余写作者,在写作经年以后,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不足。我现在的阅读,可以说是有意识地读,看那些优秀的作品的布局和结构,也非常羡慕那些优秀作家的语言能力,精准的描绘,甚至能直指人心,怎么他就写得那么好?!学习能力应该是要伴随一生的。宇宙,世界,自然,太多的新奇和奥妙,还有各种各样的人,都值得我们一生去探究,去学习。

来到深圳后,为了适应这座城市以及新的职业环境,也为了排解异乡的孤寂感,我上过许多学习班,接触许多不同的人。有些真的非常优秀,特别是女性,可能更能引起我的共鸣。与她们的交往,让我获益匪浅。这些个体的经历其实是让人眼界大开的,跳出曾经的圈子,才知晓世界上有些人还有这样的活法,旧有的思维方式都被打破,人生有好多的不确定性。

真的是要走出去,眼界开阔了,格局就会大,包容性会变强。事情不是只有一体两面的,世界也不是非黑即白,中间的灰色地段才占有着更多的范围和领域。看多了听多了,更能辩证地对待问题,各人的活法没有对错之分,一定是需要共情的,作为写作者,这种能力更不能缺失。小说的意义是呈现,故事的发展就是顺势而为,不应该立有人设,简单地区分为好人坏人,应该是时代的大背景下个体纷呈的表现。更不应该带着主观判断去书写,事情不是只有好事坏事之分,每个人审视的角度不一样,心境不一样,得出的结论也会完全不一样。我喜欢小说这样的表现形式,正如您前面所说,写作带来自由。只呈现,不做判断,让阅读者去思考——思考也是要培养的技能,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非凡的见解,才是作为生命个体的进步。所以,这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多读书的根本意义吧。

有的人拥有与生俱来的学习自觉,就是在平淡的环境里,总会追求自身的上进。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原来的同学,以前的同事,还有些亲戚,总会在工作中表现得出类拔萃,或者在某一方面比其他人要表现得优秀,我们感叹他们是顺风顺水的人,其实是因为他们的学习自觉,造就了他们成为佼佼者。但另外有些人,可能就是境遇的改变,逼迫着他重新寻找到一个方向,一个出口,被迫跳脱出曾经的环境,而被动地驱使自己成为了强者。

小说里,乌娜就是我塑造的后一类人物。她原本就想做个普通人,可想成为平凡人也不容易,她命运的坎坷,逼出了她自己的能量,要想活下去,活得和普通人一样,活得比普通人好一点,只能靠自己有一些和普通人不一样的能力。所以,小说里描述的乌娜的能力,从事的许多职业,可能更想潜意识里表达她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挣扎。没有背景,没有提携,没有交易,一个离异的孤身弱女子,就此在异国他乡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而在旁人看来,颇有点动荡的个人生涯里,是乌娜能融于环境的强大适应力,以及逼迫自己学习的能力。

现实生活中,其实有许多这样的女子。作为同性,我非常欣赏她们的勇气和适应性,她们勃勃的生命力,她们不屈的生活态度。女性现在能达到如今相对积极的社会地位,还是和许多前辈女子们的卓绝努力分不开,还是和那些先锋女性们尝试的奋斗分不开,她们在当时看来颇为离经叛道的行为和言论,给后来的女性们起到榜样的力量,这也是现代文明进步的呈现。我很感激那些先锋的、甚至有些被人认为过于偏激的女子的尝试,用自己短暂生命来尝试的不同于过往刻板形式下的生活,正是这些先锋的女性们的榜样,让我们看到作为第二性女人,完全可以有迥于庸常的生命体验。

 记者:曾经和作家方方聊写小说,她说,小说写得好看,往往在那些闲笔。是一张一弛,一松一紧,那个“松”“弛”下来的那一下子。我感觉你在这方面进步很大。我以前读你的小说,从来没有这篇这么“好玩”。整篇小说,就是一次聚餐,要点菜,先要点饮料:“座中的五位——有的坚持喝热白开,有的喝熟普,有的喝小种红茶,还有的需要养生功效,喝八宝果茶或者大麦茶 ——东道主说,那就拿你们这边刚打的玉米汁吧?话音刚落,又有人问,有南瓜汁吗?东道主这次坚定些:拿一壶热玉米汁,一壶热南瓜汁。服务员喜上眉梢退下。仍有个声音追着高唤:给我还是拿白水吧!”我读起来忍俊不禁。这样的闲笔越来越多了。这是你的小说给我的一个新感受。尽管你这样的作者,“语言”是很要命的弱点,语感之美妙,表述之适当,乃至形成风格,是训练有素的结果。你也在进步。讲话“疙瘩”越来越少了。当然还是有的啊。

 弋:确实,就像您说的,我其实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缺点。我一直欣赏的是让人佩服的作品,是那种读完后,会掩卷感慨,为什么他写得这样好?我什么时候能写出像作者那样好的文字呢?有些小说看了也就看了,没有惊喜,没有回味,但有些小说,可能会重复阅读多遍,每一次的阅读都会让读者产生不一样的想法,还有些小说,可能会一辈子记得,甚至会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和处世哲学。像乔伊斯的《死者》,开篇很大部分写那些非常琐碎的生活,不厌其详地描写聚会上的林林总总,到最后,女主角谈起少年时的一段恋情,那位年轻的多情者已经死去经年,埋在故乡小小村落的一片坟茔里,这时候窗外下起雪,雪花飘落在世界各地,落寞的男主角望着雪花,想象着这些雪散落到各处,山川,河流,还有那埋葬着死者的坟茔上。这个结尾一下子升华了,从儿女情长的爱之排他性,扩大到对人生无常的嗟叹,以及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生命的怜惜,还有对普罗大众命运无常的无力感。每次读到结尾,我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好的作品也能把一件俗套的故事讲得非常动人。另一个爱尔兰女作家克莱尔 吉根,她有篇短小说《南极》,描述了一个婚外恋的故事。疲于庸常生活的女主人公非常想要一次叛逆的激情,走进她生命里的那位男性,从一开始就散发着危险的特质,然而,她还是大胆而好奇地尝试着。读者跟随作者的笔触走下去,总感觉有喘不过气来的神秘气息笼罩着这次奇遇。会面的场所,男人的行为及言语,女主人公的好奇心,一点一点地递进着情节的发展和进入,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了,结果,结局是如此突如其来,万劫不复的深渊埋葬了这次冒险的一夜情。能把平凡无味甚至庸常俗套的故事讲得如此离奇,紧紧抓住读者的心思,我觉得这真是一个高明的小说创作者。

 记者:最后我想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疫情三年之后,你的生活方式有没有变化?比如改变某个习惯、有了新的爱好,包括但不限于写作。因为我发现自己变了很多。比如,我多年来用签字笔写字,没有稿纸(单位很多年不配备稿纸信笺信封之类的办公用品),但我保存了大量的信笺,尺寸不一,各式LOGO,因为我每住一家酒店,就会留一张信笺,还有一枝朋友从德国旅游带来的LAMY钢笔,无所事事,就用这枝灌墨水的钢笔,抄写这个那个的。有一天,我抄录了陈寅恪的《忆故居》:“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太治愈啊!现在,我就喜欢在信签上写七写八。我现在给你写,用的信笺是“枣阳国际大酒店”,是我们杂志社2020年在那里搞活动留下的。我还有一个新的习惯,是自书遗嘱。2019年三月,家庭变故,我写了第一份自书遗嘱。一年后,封城中,无所事事,重写了这份遗嘱。于是,2021年,2022年,继续重写。我知道自己会一年一年写下去,以防生活中那些猝不及防的永别,或者其他。

 弋:疫情三年,我的生活还是多少发生了些变化。曾经比较忙碌,因为有频繁的出差,倒时差,从异地返回深圳后要做一系列工作总结及计划,起码一周时间才能回归正常。然后,可能又要开始下一轮的出门。我有时候感觉,总在路上,甚至还有点矫情,和羡慕我出行的朋友说自己讨厌出门在外的日子,就想永远待在家里。这下好了,一待就是三年,完美实现我的理想。

我没什么特别多的爱好。要说疫情三年这慢下来的日子,我的工作生活倒是变得超级有规律起来。可能也正因为疫情,我变得越来越重视身体健康,有意识地加强锻炼。每周都会有三到四次的慢跑或者游泳,速度没啥长进,里程也没加长。慢跑一次五公里,游泳一次一公里,多一米我都不想了。慢跑时,把配曲换成了古典音乐——这是一位古典音乐发烧友对我狂轰乱炸科普后的结果。有句话我记得挺清晰,音乐不是一种情绪,音乐其实是一种态度。所以倾听音乐的时候,欣赏和理解作曲家的态度就可以了。因为有这位朋友的推广和讲解,我这几年对古典音乐的爱好也增长起来。当下的我们,囿于各式各样的压力,职场的、家庭的、生活的,特别是三年疫情之下,对不确定的将来有各种各样的困惑和恐惧,如何跳脱出来,是需要找到各自的排解方式的。周围认识的人,有些学习了新的技能,甚至开拓了副业来充实自己的人生,在经济下行的阶段,还能挣得不错,甚至盆满钵满。而欣赏音乐,可能只是大家常说的无用之美。天际外一颗划过银河的流星,盛夏时树干下缓缓歇息的蝴蝶,或者一杯卡布奇诺上奇妙的拉花。这些生活中小小的美好,总会让有些人心情大悦,觉得生命值得。我聆听音乐没有专门的时间段,正是慢跑时为排解无聊而放给自己听的。有时候也蛮有趣的,慢跑时放的这些曲目,开始总怕旁人觉得我“装”,后来才发现那些健身达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你,人家放《听闻远方有你》《早安隆回》,我悄摸摸地放肖斯塔科维奇的小提琴协奏曲,大家各跑各的,各听各的,谁也碍不着谁。昨晚跑步时还有人放铿锵有力的豫剧呢,不知是不是因为《满江红》热映的缘故,韩红的唱腔配着电子打击乐,非常应景,跑步者的速度跟着节奏也加快许多。不知道欣赏音乐算不算一个爱好呢?

去年看了两部系列纪录片,是BBC拍的《宇宙》和《文明》。宇宙的浩瀚,文明的进程,艺术的伟大,让渺小的人类,觉得虚无的恍惚。也可能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极端的微不足道,真心认知了所有的争执和矛盾都毫无意义。但也因此,越发心存感激:这个世界,总有些人,你会为他的喜而更喜,你会为他的悲而愈悲。

 记者:今天收到你的回复,是1月29号,正月初八。昨天晚上,听到汤世杰老师的死讯。汤老师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云南工作,他的老家在宜昌,所以近几年他定居宜昌。他对故乡怀有强烈的感情。他热情地给我们投稿。我是他的责编。我似乎是第一次面对我们的作者在疫情中感染而逝去。再看不到他热情的笑容,看不到他每天写下的文字——汤老师是朋友圈里很少的每天都发朋友圈的朋友,让人感觉悲伤。汤老师2020年疫情最严重时住在普洱,二月,他寄给我《边城百衲帖》。我说,汤老师,你的诗我很喜欢,有空给我写副字吧。他问我想要什么,我说,就写《百衲帖》里的几句话。今天,我把这几句话抄录于此,以志纪念。

在普洱,你休想把茶和咖啡

从人们的桌子上,拿走

也不可能把小叶榕和冬樱花

从这里的大地上,拿走

更不可能把云雾从山头

把温暖从屋子里,拿走

但上帝把冬天从这里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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