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顺,1970年生,朝鲜族,著有长篇小说《春香》,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桃花》,散文集《仿佛一场白日梦》《白如百合》等
记者:金老师好,你似乎是一个少产的作家,但我发现近年来你的作品,尤其是短篇,个个精彩。读了你去年的《起因》和今年的《白色猛虎》,这种感觉依然很强烈。你一年似乎就写作一两个短篇,有没有觉得自己偷懒?还是因为写作一个短篇会消耗你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金仁顺:有啊。我一直为我的不够勤奋惭愧。我缺少自律精神,我的写作太过随性了。我经常会被朋友批评,也经常自我批评。但好像习惯已经形成,我保持创作低产很多年了。怎么说呢,写小说就像是拜访老朋友,天天去会觉得腻烦,但长时间不去我又想念。不管怎么说,我应该多花些时间和精力在写小说上面。再次自我批评一下。
记者:我想你很看重“好故事”,你也经常用一个故事去表达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理解,这很“高级”,这也很“艺术”。你在写一个故事的过程中的一些“技巧”令人印象深刻。很多平平无奇的故事,在你这里就“爆炸”了,尤其是《起因》,故事很平常,人物也很普通,但就是读完感觉你很厉害。这个问题有点长了,我想问的是,你是如何挑选你的“故事”的?
金仁顺:某件事,某个人,某句话,某个玩笑,或者某个味道?都有可能是一篇小说的起因。这些细节在我生活里面出现过,伴随着一大堆其他的鸡毛蒜皮,大部分鸡毛蒜皮很快就被丢进了垃圾箱里,被时间和记忆抛弃,仿佛它们从不曾存在过;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话和玩笑,留在了我的脑海里,随着时日的增长,它们非但没有消失,还被打磨出了包浆,我会在某个时刻把它们拿出来,问我自己:为什么没把它们丢掉?它们隐藏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把它们写出来可好?于是一部分故事就这么写出来了。
记者:最近确实看了很多你的短篇,共同点是,你的叙事节奏都很明快;你笔下的人物,好像每个人都是你朋友似的——我的意思是,你对她们很熟悉,有情感灌入。“郎朗”是你朋友吗?“白色猛虎”是你朋友吗?《起因》中的小女孩总不见得是你朋友吧?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人的?什么样的人物会让你觉得“值得一写”?
金仁顺:不是有句耳熟能详的话吗?作家塑造的每个形象都是他自己。按这个逻辑,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是我的朋友岂不是顺理成章?我写作的人物多少都有生活原型,他们在我的生活里多是转瞬即逝,或者道听途说,我很少写我身边切近的朋友,也很少写家人的事情,我怕他们生气。写作是把解剖刀,谁疼谁知道。我对我的不够勇敢和懒散既蔑视又无能为力。很难说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写,什么样的故事更重要,人物和故事自然而然地就在那里,我需要做的是把他们呈现出来。
记者:在散文创作中——比如你的《离散者聚会》、《众生》和《蛇》,一篇散文常常有很多人物,很多故事,把这些用拼贴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甚至比你很多短篇的容量都大,但能起到特别美妙的效果。我想问的是,用这样的方式写散文是不是太用力了,甚至我感觉都有点浪费了?
金仁顺:好几个朋友跟我说浪费,明明其中有些故事单独写出来就是个不坏的短篇小说。朋友们说得对,而且是为了我好。写作时我经常“用力过猛”,还经常是明明用了“猛力”,却被人误解成“轻描淡写”。我也很无奈。这几篇散文容量比较大,人物和故事难免多了一些。但既然你都说了有“特别美妙的效果”,那浪费也是值得的。
记者:“好几个朋友”,我注意到这个说法。我想问金老师对于文友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在意吗?有多在意?作为一个“资深作家”,你的创作观和文学观应该是已经完成了的,但我想也有可能——你还会因为什么去修缮和调整自己的创作观?会跟朋友们敞开心扉谈论这些吗?和怎样的朋友?会觉得这是自己精神生活中隐秘的一部分吗?
金仁顺:对作品评价我当然在意。写作在我的生活里占据着重要地位,我希望我的写作不只是有意思的,更是有意义的。写了快三十年了,创作观和文学观是有一定程度的形成,但这种形成始终是动态的,一直在变化,就像作家经常会被问到最喜欢哪本书?哪个作家?这个问题每个时段的回答可能都不同。关于喜欢的书和作家,很难“最”,但经常“之一”。我经常跟朋友们聊这些啊,只要谈话的场域合适,这不算什么精神隐秘吧?我是作家,谈写作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记者:你平时看不看类型小说,科幻、悬疑、犯罪这一类?对这一类写作你有什么样的评价?
金仁顺:我从读书开始,就一直“杂食”。初中的时候,一边读《收获》《当代》《十月》,一边读金庸、古龙、琼瑶,大学时候左手卡夫卡,右手阿加莎;我读经典作品的同时,也从来没放弃过哈利·波特、吸血鬼、斯蒂芬·金,有一年我读了十几本藤泽周平的小说,日本武侠和中国的比起来,沉稳、扎实,让人深深感动。从某种角度来说,“花式”阅读能让阅读本身保持着有趣的平衡。最近几年,我还在手机上读网文。小说分类别,哪个类别里面都有金字塔,我以前说过,好故事是一个魔法盒子,我在乎的是盒子里面装了什么,而不是盒子本身。当然,买椟还珠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记者:谈论女性主义的时候,你通常只是讲故事,除了确认自己是女性主义而不是女权主义之外,你也不做很具体而明确的表述。就比如说,如果有一天需要你为女性提案,你第一个想提的是什么?为什么?
金仁顺: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主义,在中国当下复杂的社会状况中,必须落实到非常具体才能说清楚。而讲故事,就是把问题落到实处的最佳方式之一。如果我要提案,那我会提交关于拐卖妇女儿童的问题,量刑上面应该大幅提升。中国实行计划生育多年,独生子女占很大比例,丢失了孩子就等于令孩子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至少三个家庭会陷入绝境。这种伤害并不比死亡小,因为犯罪成本低,才让团伙犯罪率居高不下;拐卖妇女也是一样,这种伤害对女人而言,比死亡来得更残忍和惨烈。呼吁多年,却始终被无视,也有说法儿是如果量刑过重会危及到被拐卖儿童和妇女的安全,那么,可否把这个问题认认真真拿出来,让社会各界来讨论一下呢。
记者:你的女性主义姿态在你的小说中实在看不出来,我甚至觉得你有时候也会站在男性立场,去为男性“辩解”,看上去像是一个母亲包容孩子。尽管道德审查男性并不是小说创作的上策,但这样做会不会也有风险?你认为一个小说家会有什么样的风险,需要在何种程度上承担这种风险?
金仁顺:我的女性主义立场坚定,但方式温和。我自认对男性的看法是客观的,有一说一,怎么会有风险呢?小说家的风险我倒觉得是在写作姿态上面。作家是不是甘于写作本身?是不是始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写作理想?尽可能地保持写作的纯粹,哪怕终其一生籍籍无名?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很实际的问题。写作的个人性,导致这个工作的高风险性。能成功的作家毕竟是少数,平凡、寂寞,甚至贫困,才是大部分写作人的写照,在熟知这一切后,还要不要以写作为终身职业?
记者:这些年你在作品里描写的现代人的感情,往往不够浪漫传奇,“向日常生活中庸常的一面致敬”,甚至奸情的部分也都看起来普普通通,不曾经历大风大浪。这是你的感情观吗?平平淡淡才是真?
金仁顺:作家就是要写日常生活,写“于无声处”的“惊雷”。能把“日常”写得既“日常”又“非常”的作家才是好作家。有个国外作家的短篇小说,很短(忘了作者名字了,抱歉),他写自己小时候母亲离家出走了,绝望的父亲把他带到山林,孩子背对着父亲,知道他正举着猎枪瞄准自己,吓得尿了裤子,父子俩对峙了很长时间,那段静默,充满了人心的张力和小说的魅力,过了很久,父亲放下猎枪,带着他回家,父子俩全程无话。他们回到了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了无生趣,苟且存活。这篇小说片断平平淡淡,但是,我们在其间看到了风暴。
记者:很多作家有长久的休眠期,或者忽然对写作这件事厌倦了。你也有过这个阶段吧,那时候你在干啥?依靠什么维持精神世界的营养需求?
金仁顺:我的写作瓶颈跟写作时间一样长。这是我低产的一部分原因,另外一部分原因是性格,太过散淡了些。但写作是我此生最爱,没有之一。因为写作,我成为了还算不赖的读者,写作如果是我的书房,那阅读就是我的庭院。这一房一院,是我在世间最好的居所,我不会对写作和阅读厌倦的,它们收留了我,我只会心存感激。它们提供的东西,足够维持我的营养需要,其他更多的,是锦上添花,是聊胜于无。
记者:这“一房一院”的说法好极了。这能称得上幸运吗?你是怎样获得这个“一房一院”的?在你小时候最初和文学结缘的时刻是怎样的?是某种幸运的时刻吗?
金仁顺:和文学结缘是因为阅读。小时候我爸爸单位有好多书,世界名著、各种文学期刊,但似乎没人感兴趣。我哥哥姐姐读了一部分,他们讨论其中某些篇章和细节的时候,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迫不及待地也去读那些小说。起初是磕磕绊绊的,字都认不全,但后来就越来越顺,也读得越来越多了。我没奢望过能成为作家,年少时作家是我心目中神一样的存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放弃留校当老师,跑去做文学编辑工作,就是基于对作家的崇拜,我想知道作品以外的作家都是什么样的。我实现了这个目标,我认识了很多作家,这种感觉很美妙。
记者:想知道金老师对“幸运”一词有什么样的理解?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更幸运的人,还是一个更努力的人?如果要成为一个作家,幸运和努力分别意味着什么?
金仁顺:我是个非常幸运的人。我的努力其实远远不够。我经常觉得我得到的太多了,我被老天如此眷顾,真是心怀感激。成为作家,幸运和努力哪个更重要?我不知道。我倒觉得对作家而言,对生命的热情和对生活的感悟可能更重要,作家就是忍不住要说话的那些人,要通过人物和故事来讲述自己世界观的哲学家,想凭作品永生的野心家,对不可言喻非要“言”和“喻”的冒险家。
记者:你有你的“一房一院”,但有没有那么一刻,看着城市里遍地落起的高楼大厦,感觉文学很“小”?不再觉得文学创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相当于走出了文学带给你的一房一院?
金仁顺:恰恰相反。看着城市越来越广阔无边,越来越宏伟壮丽,越来越酒绿灯红,我庆幸我还有文学。文学是我的定盘星,让我在广袤和无限里面不至于流失和消解。外面的世界越是博大和精彩,小房小院的价值和意义越是浓缩和精华。
记者:今时今日,有没有什么具体事物是会让你产生恐惧的?你会如何战胜恐惧感?
金仁顺:恐惧什么时候都有啊。而且是各种各样的恐惧。我惧怕任何形式的伤害。我战胜不了恐惧,我只能试着跟恐惧和平共处。
记者:有没有兴趣重读自己以前的作品?很多作家会抗拒做这件事,但不少自恋倾向的人,或者很愿意审视自己过去的作家愿意这么干。如何看待过去的自己是个很有深意的话题,你认为过去的自己和现在自己的关联是否强烈?
金仁顺:没什么兴趣但也不至于抗拒。有时候重新编辑、出版小说集,肯定要回头看自己以前的作品的。看自己的旧作时,旧时的自己会自动浮现出来,我会后悔有些事情做得不够好,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然后放下。如此而已。
记者:问个比较刁钻的问题,但是我真心好奇的:在今天,你还想写什么样的作品,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让今天这个状态的自己满意?或者说,有什么作品会让你不顾一切此生此世必须去完成的?
金仁顺:我没什么野心,也不会跟这个世界较多大的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不顾一切”,包括写作。
记者:那我们经常看到四个字叫做“生而为人”,但是这并没有完成,后面通常会跟几个字。如果让金老师续写“生而为人”,会是什么?
金仁顺:生而为人,善待自己。
记者:在您笔下,自己最喜欢和同情哪一个作品,或哪一个故事,哪一个形象?被读者们记住和理解了吗?
金仁顺:如果一定要挑选一个,那就还是选春香吧。不是《春香传》里的春香,而是我自己小说里面的春香。浪漫啊,传奇啊,听听就罢了;岁月静好之类,笑笑就过去了。从来没有随心所欲的生活,没有完美的人生,但可以有一个花园,爱情、亲情、友情,像花朵的香气,浓烈或者清雅,围绕身旁,夫复何求?
记者:你寄希望于写下的人物和故事——它们的作用和结果是什么?我是想问,您写作的最大的动力来自哪里?
金仁顺:它值得被写。
记者:对人还有兴趣吗?意外认识了新的还不错的朋友还会投入怎样的热情?
金仁顺:作家怎么会对人没兴趣呢?兴趣是一直一直有,但不用都成为朋友。也有新朋友,那通常是他们身上具备某些优秀的品质让我佩服和喜欢,聊聊天,还蛮不错的。
记者:一个作家不可避免从身边的人入手。金老师如果写到自己认识的人、身边的朋友,会有障碍或者某种道德自律吗?会不会用清澈而友善的眼神告诉对方,我最近写了你?
金仁顺:我几乎不写身边的人。我不希望朋友们觉得我出卖了他们的私生活。我又不缺故事,为什么非要拿身边人说事儿?触发我们写作的起点大多是感慨和伤痛,触及朋友痛处,何来清澈和友善的眼神?
记者:是的,人世间充满感慨和伤痛。酒精和睡眠成为过你的烦恼吗?会伤害到你的创作吗?在你的创作中有没有敌人——干扰你创作最大的那个东西?
金仁顺:不会。干扰我创作的最大的障碍是懒。
记者:对戏剧的爱好可以跟大家分享吗?至少,我想能不能请金老师说一说你最喜欢的戏剧作家和作品?
金仁顺:我大学时读的专业是戏剧文学,每学期都会看表演专业的学生汇报演出,我喜欢在黑匣子剧场看演出,好的剧目会让人欢笑流泪、屏息和战栗。最近几年,我又重新迷恋上了剧场,可能是互联网自媒体时代,影视视频满天飞,明星网红一抓一大把,剧场里面的演出倒是更符合我对艺术作品的想象和定位。我越来越喜欢待在小剧场里面,看沉浸式的戏剧作品,演员们的喜怒哀乐如此清晰真实,他们带给我的感动远远不是影视或者网络视频能比拟的。
记者:金老师,你对生活最敏感的部分是什么?娱乐或者政治社会新闻,某种文艺生活,或者私密的小范围的朋友之间的互动?
金仁顺:生活是很复杂、综合、微妙的,很难说哪一部分最令人敏感。触动我的经常是些细节,这个前面也说过。作为作家,我不够“形而上”,过于“形而下”,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生活本身,而不是对生活的思考上。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了,我想问你认为(你的)短篇小说其中可以被分享的小奥秘是什么,起到类似某种建筑的承重墙的作用的小奥秘?
金仁顺:我不太能理解你说的“奥秘”指什么,我试着回答一下吧。我写的短篇小说,每一篇,里面都有真和实。真实是小说的骨架,而这个真实不一定是事件和人物,它可以是任何,但它是小说的核心。这个核心有的时候会被评论家和读者读取,但大部分时候会被忽略。但我知道它们在那儿,就像你说的,它们是建筑的承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