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与山岭：香港的另一面

　　早前，香港于我只是杂志封面的配图，是邓丽君磁带里沙沙作响的尾音，太平洋季风中凝固的都市剪影。

　　非典疫情后期，为帮助受挫的香港经济发展，国家开始试点香港自由行。香港自由行初起时，我刚从拥挤的握手楼里挣扎脱身，生计重压下，根本没有心思享受这自由行的雅趣。

　　深圳湾口岸正式开通，住宅天然位置上的便利，让天仙似的香港落入了我的凡尘。香港历史的厚重经由一家老餐厅向我转述——太平馆餐厅银发侍者穿着的双排扣戗驳领制服，深色呢料中仿佛沉淀着旧日文明的微光，带着某种历史的余韵，将我轻轻推入殖民时代的记忆长河。侍者托餐时小臂与地面平行，黄铜托盘里的法式蓬松甜点梳乎厘，总在出炉瞬间膨胀如帝国旧梦，又在顷刻间坍缩在焦糖汁的浓稠里。

　　接下来的十余年，香港便如同自家后花园，稍有闲暇便到那些小巷去寻找本地人的生活。在一家港式茶餐厅品尝着一份焗饭，喝上一杯掺奶的咖啡，妻子则独爱热腾腾的猪脚姜，这岭南传统食物可驱逐季风气候下的内湿，堪与上环回春堂的铜壶阵媲美。耳畔是丝绸般柔软的港式粤语呢喃，品味阿婆之间——晏昼三点三个字喺天星码头等吖——的语言。到眼镜铺配副廉价却精致的塑料镜架眼镜。逢周六便从菲佣聚集的立交桥下开始，探寻这个城市的多元文化内蕴。

　　二〇一九年全球疫情的到来，三年里张嘴静候咽拭子的摩挲，品尝着消毒水的滋味。直至后疫情时期开启，我开始迈动久未舒展的腿脚，在深圳的远足径穿梭数月后，香港的离岛开始向我召唤。

　　在双体船的轰鸣中，海水果冻般的湛蓝被螺旋桨划开，搅出滚滚的白色浪花。迅捷的船只追逐着海鸥，掠过突出水面如山巨石海礁，刚过三个字的时间，坪洲岛便在水雾中将倩影显现。

　　政府合署办公处座落在一栋低层简朴建筑里，如果不是在一面洁白的巨大墙面标示着“坪洲政府合署”中英文机构名称，就很可能以为它是二十多年前的居民旧宅。岛上天后宫里香烟不断，世人总向神仙求着幸运。

　　沿海滨行走在树木的阴影里，空气闷热，像是溶进了一股海水的潮涩。几只珠颈斑鸠悠闲自得地在树阴下觅食，对人不加丝毫防备。当我不小心差点踩着它，它没有丝毫的讶异，泰然地避开我的莽撞，倒是我踉跄退了两步。这番遭遇让我和妻子不由得心生感慨：人鸟之间能近距离接触到这等地步，没有几代鸟的信任遗传怎能达成。

　　行经跨海小桥便至大利岛，阵阵涛声应和着海风吟唱，这重复着的单调非但不枯燥，反令我心生空明重拥活力。沿岛而行至一山丘，岛民祖陵在此处安于静寂，我们在陵园里默读着他们的碑文，碑文上的姓氏随盐风化入岩层，而涛声依旧如他们生前的渔歌，彻夜拍打陵前的石阶。纵目远眺，长洲岛和大屿山尽收眼底，浪涌山浮间顿觉肺腑皆清。待要饮水时，才惊觉矿泉水早已遗落在途。沿无人小径蜿蜒而下，至山谷湿地，见三五茎白莲破水而出，孑孑如遗世的句读。本道是空山无人，却见山脚一列白色塑料壶静候灌溉——山民与土地的契约，原是用这些现代陶罐续写着。山边偶有几户住宅，摩托车倚墙小憩，空调在藤蔓间吞吐山野气息，融树丛里几声鸟鸣，蝴蝶静伏藩篱。唯余我俩衣襟带起的风，在山野的静谧漾出波痕。

　　坪洲秘密花园的艺术空间里镌刻着过往，这弹丸之地曾是香港的工业重镇，是火柴厂与陶瓷窑的聚集地。八十年代后关闭转型，海岛复归于静息。

　　转道梅窝码头，大巴在大屿山的绿浪间起伏前行，见年轻人下车奔向山径，徒步香港山水的愿望悄然中生根。年末循着旅行网文指引，终在鸡公岭得偿所愿——鸡公岭的野径在史书里蜿蜒了七公里，如今只对登山者的膝盖述说真相。

　　人称小武功山的鸡公岭，山道陡峭碎石滑动如流沙。待登上第一个坡岭后，视线豁然开朗，右望深圳平安大厦刺破云层。左侧则是港岛叠起的群山，远山在阳光和水雾间虚化成影。

　　沿分水岭的山脊前行，鸡公岭上乔木稀少，满山草甸风中摇曳，身处海岛却有身处草原异域的感觉。遥见一只鹰静立于突出的岩石，守望着它的这方领地，又见它警觉地展开双翼，振翅翱翔，似要驱逐它前方出现一部伞翼。

　　一阵机车轰鸣传来，将宁静撕破。只见数十名无矛骑士铠甲覆身、头盔冷光反射。他们骑着越野机车在满是坑洼和碎石的羊肠小道上左冲右突，时而陷入松散泥沙，时而擦崖而过。风景无限处平添的这一份惊心之景，让人不觉地在手掌心捏出一把汗。回望机车已迎着穹苍向山顶飙行而去，待到影声消失于岭背的静寂，紧绷的心方得以松懈。

　　正当我回味着这机车的野性，妻子指给我看禁摩警示牌。我仿佛看见刚才那些蛮荒骑士易装变回优雅的市民。

　　此时，那伞翼悬于天穹。无声无息，它迎着风，风疾它则迅猛起伏，风轻它则悠然飘摇。伞翼的阴影擦过我昂仰着的脸时，原来那只鹰也在与伞翼共于风中飞舞，我将自己的心托付给那雄鹰，让它带着我在空中俯临这山、这水的历史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