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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流氓》

2024-11-21 14:3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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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远远地,那株紫薇树,招展迎我。我每走一步,紫薇花就愈发鲜亮,正如我心,这一天,俺就是灿烂。传说紫薇树没有皮肤,特别怕痒,我偏就想挠它痒痒。我走近紫薇树,用手摩挲树干,看它花簇颤抖,同时我冲着公共厕所,灿烂地大喊一声:“妈!你好了吗?爸让我叫你!”

        男厕女厕的蹲厕人,不约而同,哄堂大笑。

        我妈恼火地说:“好了好了!这也催!”

        母亲的尴尬也无法扫我兴。我笑呵呵站在紫薇树下,摸树,看花,等妈。那时候,花草树木很少,因为它们代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断被斩草除根。我们医院整个宿舍区和住院部,偌大一个院子,就只剩这唯一一株花树。这株紫薇树,长在土坡上,紧挨公共厕所的女厕墙边。大约正是它用自己的香艳美丽消解着公厕的丑陋恶臭,人人心里都还是喜欢的,估计人人也就假装忽略它的“阶级属性”,它也就被刀下留命了;且还活成了我们院子的传奇,外面不乏有人闻名而来,特意在这里上个厕所。这让管厕所的匡股长窃喜。在那“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时代,屎尿是很宝贵的,粪肥都是要卖钱的。我们这座大型公共厕所,由匡股长定期卖粪,赚的钱补贴食堂,过年了,食堂就会用这笔钱,给全院职工加个餐。

        那个时候,我们对公共厕所的感情,充满了矛盾,它又脏又臭却是我们每天刚需;而集体排泄的方式,还让公厕具有了社交功能,大量新闻、小道消息和谣言,在这里密集产生与传播。我喊我妈的时候,蹲坑都是满的,还有人捂肚子在门口等急跳脚。试想二十个女蹲坑与据说数量更多的男蹲坑,里面的人一起大笑,那个声浪,多有感染力。

        我也笑了。

        被我喊了以后,我妈很快就出来了。在奔向厕所的时候还喜笑颜开的我妈,出来神色大变,满脸惊恐,悄声说:“有流氓!”

         这天是我们家特别重大的一个日子。我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冶金医学专科学院,被分配到本市某家大医院,我们全班只有十个毕业生留汉,其他都去了工厂矿山的街道小诊所,我是如此幸运和光荣。我们那时候,学习主要是老师与学生的事情,家长不参与。不过孩子学习成绩的优异,却也是家长最大的脸面。我从小学习成绩不错,作文被老师当堂朗读,我们大院几十户人家,男女老少,人人都知道。人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人人之间的信息之发达,远远超过现在。现在是形式上发达,实质上隔膜。现在我连隔壁邻居都不认识。那时候我们大院,人人都是他人的私人档案员,你家床底下有几只箱子,你有几件衬衣,全覆盖、无遗漏,大家都知道。我学习成绩好,就连我爸在门房看报纸,门卫师傅——一个聋哑人——都朝他直竖大拇指。所以,这一天我们要去吃酒席,也都人人知道,人人都羡慕我父母。更加上我大表哥,在街道小工厂晃了几年,蔫头耷脑都萎靡不振了,突然幸运降临,进了公安局,当上了警察。这一下我们家族有了天大面子,必须隆重庆贺。所谓隆重,当然是吃酒。

        那个年代,柴米油盐都凭票购买,每月只够塞牙缝。可想而知我们家这顿酒席,在人人眼里,是何等了不起的奢侈。我们还借到了一个单位的食堂,不仅桌椅板凳餐具供我们使用,食堂师傅还帮我们做大肉圆子。大肉圆子蒸腾出来的香气,熏香了好大一片街巷,都已经飘到我们医院大门口了。医护人员叔叔阿姨多少双眼睛热辣辣的,追随着我们一家三口。我们一家三口穿戴整齐,容光焕发地走到医院大门口,我妈忽然肚子疼,急忙返院入厕。我爸就在门房看报纸,看来看去等不耐烦了,要我去厕所喊人。

         显然我妈在厕所受到不小的惊吓,她一边疾走,一边念叨:“流氓!流氓!流氓!”还神经质地扭头,对我上下左右查看。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连追问她好几次。我妈这才沉痛宣告:“匡股长女儿被强奸了!”

        强奸!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动词!吓我一大跳!

        我妈就滔滔不绝了,说:“是啊!匡静啊,不是她是谁?我们就说怎么最近没在院子里看见她,就说她妈怎么也不见人影了,就说匡股长最近卖粪怎么也没见他像以前那样得意扬扬手舞足蹈。原来是匡静被强奸了!这一下,所有疑问,就都说得过去了。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流氓!附近有流氓!太可怕了!”

        我爸严厉制止了我妈,说:“今天这个话,到此为止,不必再提!”

        然而,一走进食堂,我妈就向大家报告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匡静,被强奸了!”

        尽管香喷喷的大肉圆子已经开笼,正在分割小块,以便所有人都能够尝一口鲜,我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还是捂住嘴,睁大眼,着实给惊到了。在我们这一带,匡静很有名,她又漂亮又有好单位,家庭条件好结婚对象又好,据说这个十一国庆节就要结婚——被强奸了——她完了!匡静就住我们院,比我大几岁,是那种走路咯噔咯噔够派头的大女生。可不,她已经销声匿迹十几天了。她父母也垮了。

         然后酒席对于我,就不再香喷喷了。女家长们议论纷纷,大发感慨与警告:“池莉,你永远不可以掉以轻心啊!首先要注意的就是提防流氓!自己事业前途幸福美满全都断送不说,还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池莉”——我们家都是连名带姓一起称呼的那种相处方式,尤其谈论重大严肃话题:“你不要以为自己大了,有单位了,当医生了,就进保险箱了,不!提防流氓,是女人终身大事。社会比学校更复杂,流氓更隐蔽更狡猾!千万不要轻信男的!男的都不是好东西!”

        没错,我记住了,话就是这么说的:男的都不是好东西!

        而酒席上,我们家男的比女的多。我们家男的聚在一起喝酒,喝醉了的嗓门,会失控地拔高,这就让我听到了我不该听到的话,他们在训斥我大表哥,说:“好不容易让你当了警察,性格要改!太面了就不行!你也是太老实了!一个姑娘伢,追几年还不到手,你就不知道先把她‘办’了吗?真没用!”

        和我一样,我大表哥这顿饭也没有吃好。他一直苦着脸。多年后他六十岁退休,离开警局以及人世间的方法是:跳楼自杀。我大表哥至临终都孤身一人。是否因为他始终不够“流氓”,所以最后还是没有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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