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甚矣悲哉,此之为别也。云飞泥沉〔1〕,金铄兰灭〔2〕。玉音不嗣〔3〕,瑶华莫因〔4〕。家兄至自镐京〔5〕,致来书于穷谷〔6〕。故人之迹,有如对面。开题申纸〔7〕,流脸沾膝。
江南燠热〔8〕,橘柚冬青;渭北沍寒〔9〕,杨榆晚叶。土风气候,各集所安。餐卫适时〔10〕,寝兴多福〔11〕,甚善甚善。与弟分袂西陕〔12〕,言反东区〔13〕。虽保周陂〔14〕,还依蒋径〔15〕。三荆离析〔16〕,二仲不归〔17〕。麋鹿为曹〔18〕,更多悲绪。丹经在握〔19〕,贫病莫谐;芝朮可求〔20〕,聊因采缀。
昔吾壮日,及弟富年。俱值邕熙〔21〕,并欢衡泌〔22〕。南风雅操〔23〕,清商妙曲〔24〕。弦琴促坐,无乏名晨〔25〕。玉沥金华〔26〕,冀获难老〔27〕。不虞一旦〔28〕,翻覆波澜〔29〕。吾已愒阴〔30〕,弟非茂齿。禽尚之契〔31〕,各在天涯。永念生平,难为胸臆。正当视阴数箭〔32〕,排愁破涕。
人生乐耳,忧戚何为?岂能遽悲次房〔33〕,游魂不返;远伤金产〔34〕,骸柩无托〔35〕!但愿爱玉体〔36〕,珍金相〔37〕,保期颐〔38〕,享黄发〔39〕。犹冀苍雁赪鲤〔40〕,时传尺素〔41〕;清风朗月,俱寄相思〔42〕。子渊子渊,长为别矣!握管操觚〔43〕,声泪俱咽。
注释
〔1〕“云飞”句:以在天之云与在地之泥喻上下悬殊。《后汉书·矫慎传》:“虽乘云行泥,栖宿不同。”
〔2〕“金铄”句:喻指交往断绝。语本《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铄,熔化。”
〔3〕玉音:对他人言语的敬称。曹植《七启》:“将敬涤耳,以听玉音。”嗣:接续。”
〔4〕瑶华:白花。语本《楚辞·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君。””
〔5〕家兄:指周弘正,官至国子祭酒、尚书右仆射。镐京:即镐、宗周,与丰同为西周国都,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
〔6〕穷谷:王褒致书中有“铲迹幽溪,销声穷谷”句,故云。南朝宋谢惠连《陇西行》:“谁能守静?弃禄辞荣。穷谷是处,考槃是营。””
〔7〕题:书写。申:通“伸”,展开。”
〔8〕燠:温暖。”
〔9〕渭:渭水,黄河最大的支流,在陕西中部。沍寒:严寒冻结。《左传·昭公四年》:“深山穷谷,固阴沍寒。””
〔10〕卫:护理。”
〔11〕兴:起床。”
〔12〕分袂:离别。袂,衣袖。南朝梁何逊《赠从兄与宁寘南》:“当怜此分袂,脉脉泪沾衣。”西陕:陕陌(今河南陕县西南)以西,周成王时由召公分治。”
〔13〕言:语首助词。反:通“返”。东区:一作“东瓯”,汉惠帝时古越族首领摇受封东海王,都东瓯(今浙江温州)。”
〔14〕周陂:据《后汉书·周燮传》载,燮有先人草庐在冈畔,下有陂田,曾耕耘自守。”
〔15〕蒋径:据《三辅决录》载,汉代高士蒋诩归乡,以荆棘塞门,院中留三径。闭门不出,只与求仲、羊仲往来。”
〔16〕三荆:古有兄弟欲分异,出门见三荆同株,接叶连阴,于是感而复和。事见《孝子传》。荆,野生灌木。又“三荆”《周书·王褒传》载此书作“三姜”,《后汉书·姜肱传》记肱与二弟仲海、季江“友爱天至,常共卧起”。离析:离开分散。”
〔17〕二仲:即汉代与蒋诩往来的隐士求仲、羊仲。”
〔18〕曹:群。《楚辞·招隐士》:“禽兽骇兮亡其曹。””
〔19〕丹经:古代道家记载炼丹方法的书籍。王褒致周弘[插图]书中有“中药养神,每禀丹砂之说”云云。”
〔20〕芝:灵芝。朮:山蓟。相传两者服之都可成仙。南朝宋谢灵运《昙隆法师诔》:“茹芝朮而共饵,披法言而同卷。””
〔21〕邕熙:和睦兴盛。汉张衡《东京赋》:“上下共其雍(通“邕”)熙。””
〔22〕衡泌:语出《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毛传:“衡门,横木为门,言浅陋也。泌,泉水也。””
〔23〕南风:南方的音乐。操:琴曲的一种。”
〔24〕清商:郑音,以声调悲惋清越著称。”
〔25〕名晨:指美好的时光。名,通“明”。”
〔26〕玉沥:指仙露。南朝梁江淹《惜晚春应刘秘书》:“山中有杂桂,玉沥乃共斟。”金华:金花。古人炼丹,“以金华和丹,向日和之,光与日连,服之长生”(《抱朴子·金丹》)。”
〔27〕难老:语出《诗经·鲁颂·泮水》:“永锡难老。””
〔28〕虞:料想。”
〔29〕“翻覆”句:晋陆机《乐府诗》:“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30〕愒(kài慨):荒废,虚度。《左传·昭公元年》:“玩岁而愒日。”阴:光阴。”
〔31〕“禽尚”句:据《后汉书·向长传》载,向(《高士传》作“尚”)长“与同好北海禽庆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终”。契:意气相投。”
〔32〕箭:古代计时器漏刻中标有刻度的箭形指针。”
〔33〕遽:恐惶,窘迫。次:停留。”
〔34〕金产:未详;或指金丹的产生。《周书·王褒传》此句缺“伤”、“金”两字。”
〔35〕柩:装有尸体的棺材。”
〔36〕但:只。玉体:对他人身体的敬称。”
〔37〕金相:喻指珍贵的内质。《诗经·大雅·棫朴》:“金玉其相。”相,本质,一作“箱”。”
〔38〕期(jī基)颐:百年之养。《礼记·曲礼上》:“百年曰期,颐。”颐,保养,养护。”
〔39〕黄发:指年老高寿。《诗经·鲁颂·宫》“黄发台背”郑玄笺:“皆寿征也。””
〔40〕苍雁、赪鲤:相传都能为人传书。事见《汉书·苏武传》和《史记·陈涉世家》。赪:红。”
〔41〕尺素:指书信。古人通常以绢帛书写,长一尺,故称。南朝梁王僧孺《咏捣衣》:“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
〔42〕“清风”二句:《世说新语·言语》:“刘尹(惔)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晋征士许珣)。””
〔43〕管:指笔。觚(gū孤):古代用以书写的木简。晋陆机《文赋》:“或操觚以率尔。”
译文
多么悲伤啊,这全是为了离别啊。云飞天上泥沉地下,金已熔化兰香熄灭。美玉般的言词不能接续,折送白花也没有缘由。家兄从镐京而来,把你的来信捎到了荒僻的山谷。看着老朋友的手迹,就像面对面那样亲切。铺开纸来开始书写,泪禁不住从脸上落到了膝上。
长江以南温和暖热,橘树柚木冬季常青;渭水以北寒冷冰冻,杨树榆木长叶很晚。土地风物气候不同,我们各自所处都能适应。饮食护理不失时节,入睡起居多多有福,这样就很好很好。与贤弟在西陕分手后,就回到了东瓯,虽然守着周家的坡地,却仍依着蒋诩的小道。同株的三荆已经分离,二仲兄弟也久去不归。麋鹿出没成群结队,更添了许多悲伤情绪。炼丹的经书既在手中,贫困和疾病便不能兼备;灵芝和山蓟也可求得,姑且因此多采摘收集。
过去我在壮年,正逢弟岁月方富。两人都处于安稳兴盛,一起欢聚在陋室泉边。古雅的南风琴操,美妙的清商乐曲。手抚琴弦促膝而坐,并不缺乏美好时光。那些白玉仙露黄金丹华,都被用来祈求长生不老。不曾料想有朝一日,天地翻覆波澜起伏。我已光阴虚度,弟也不复年轻。禽庆、尚长间的投合,各自已远在天涯。常常想起这种生平经历,胸中怎么也难以平静。正应该看着日影数着漏箭,排解忧愁破涕寻欢。
人生本当是快乐的啊,为什么要忧愁悲戚?怎么能恐惶哀伤久留房中,神魂游荡迷而不返;远远损伤金丹的生成,使尸骸棺木没有依托。只愿爱护玉体,珍重金质,保养百年人生,安享黄发高寿。还盼望灰黑的雁和红鲤鱼,经常来传递书信;清泠的风和明月光,同时寄托相思情。子渊啊子渊,与你长久离别了啊!拿起笔来书写木简,声音和泪一起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