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诗坛,执着于旧体诗词的青年创作者不多,霄白城是其中之一。他少时习诗,积30余年之功,精选一百首,以《何以问长安》为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初读诗集,第一感觉是他的创作跨度之长和产量之低。上篇第一章“少年诗”,收录诗人5岁时的《咏雪》等3篇习作,直白酣畅,有香山居士遗风,近作则写于不惑之年。平均下来,每年也就两三首而已。虽不能断定诗人每首都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但足可见其态度之慎。纵观这百首诗作,题材大致分为几类:时节诗、行吟诗、寄赠诗、题物诗、遣兴诗、怀古诗以及词和现代诗,多是遣兴骋怀、有感而发之作。其中有惊蛰时节“快马轻刀”的生气,有京华大地“冬雪迷离”的蕴藉,有歌咏鉴湖女侠的“江湖血泪”,有怀念李杜时的“秋水茫茫”……诗人在诗歌中灌注自己的情思和心绪,寻找着“最中国”的抒情方式。
观察霄白城的创作,有必要考虑当下的文化语境。在今天,诗词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密码,日渐由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变为寻常百姓家的常客,折射出国人文化自信不断增长的态势。电视屏幕上,《中国诗词大会》《诗意中国》等文化类节目吸引几代观众一同观看,电影《满江红》《长安三万里》引发观影热潮;在大唐不夜城,游人在自媒体博主的镜头下流利应对主持人的诗词接龙,短视频平台上也充斥着搭配精美图片的诗词名篇,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跟诵。在了解、阅读、研习之外,广大诗词爱好者有没有可能接续古人歌以咏怀的传统,将现代情思用传统文体表达出来,也写上几首,是《何以问长安》带来的启示。在这一点上,霄白城做出了很好的示范。作为一位“80后”青年诗人,他从小沉浸在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中,学诗词、临碑帖、练书法,后又出版长篇小说《将军岸》,对旧体诗词的喜爱令他萌发了亲自动手的愿望。如前所说,他的创作产量并不高,远不能与专业诗人相提并论,但这些诗作能帮助诗人寻觅历史中的雪泥鸿爪,留驻时光中的白驹过隙,唤醒传统美学的集体无意识,形成独属于中国人的文化认同。
长期以来,新文学史的话语对旧体诗词有所遮蔽,不少青年诗人只识现代诗,不知旧体诗。实际上,旧体诗词作为文学创作的一股潜流,从晚清至今始终延绵不绝。比如南社柳亚子等人,在祖国风雨飘摇之际,以旧体诗文抨击袁世凯专权,发出“民智大开,河山还我,建独立之阁,撞自由之钟”的呼唤。又如胡适等新文化旗手的旧体诗文功夫了得,鲁迅那首《自题小像》流传甚广。再如20世纪六七十年代,穆旦、牟宜之、聂绀弩、廖沫沙等人的“潜在写作”,用旧体诗词发出了那个时代的清醒声音。由此可见,旧体诗词的形式与现代思想情感并非完全不能兼容,它一直是诗人处理自我与世界关系、情动于中的真实抒发。不可否认的是,从晚清“诗界革命”,经五四新诗运动,再到20世纪50年代的民歌大跃进,旧体诗词不断式微,以至长期被打入另册,但随着现代旧体诗词“入史”的呼声越来越高,其价值正在被学者重新发掘和认识。以《近代旧体诗文集萃编》《中国现代旧体诗词编年史》等著作为代表,随着人们对现代旧体诗词成就重估的不断深入,对其“中断”历史的不断还原,这一文体的生机活力将被重新激发。
旧体诗词关联着一种“中国式”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言说方式。《何以问长安》中有小桥流水、花前月下,也有鲜衣怒马、壮志豪情,向读者传递出诗人丰富的心灵世界。难能可贵的是,诗人不仅通过“字像”呈现诗歌之情,更通过“书像”传递艺术之美。在每首印刷体打上去的旧词诗词旁,霄白城用楷、行、草书进行重新书写,在点化顿挫、粗细浓淡中,搭建出一个与印刷文字相对应而自足独立、元气淋漓的艺术空间。在《文学图像论》中,学者赵宪章认为,相对于“字像”的表意实用性,由书写的笔墨踪迹形成的“书像”是对前者的一种超越。“书像是书家一系列连贯性动作的产物,这些书迹图像充满个性和偶然性,从而使书意千变万化,风格异趣令人着迷,其中不仅蕴含着书家个人对语言、文字、文学、历史、哲学,乃至整个世界与人生的独特理解,更有许多不可捉摸的、未知的、神秘的意义,需要我们用整个身心去感受,去体会,去领悟。”的确如此,如果“惟观神采,不见字形”,《何以问长安》的价值会大大缩水。正是在书法艺术的天地里,读者从“书像”的诸多“未定点”(英伽登语)中想象“字像”召唤的诗意世界,深入文学与图像交互形成的意义空间,获得全新的审美体验。譬如《凉风曲》一诗:“入梦心头事,长栖一语多。满天星海动,吹尽旧庭柯。”诗人由凉风习习带来的身体感受,敞开广阔的心理空间,将心事诉诸无垠星海,以风过旧时庭前树,喻自然之大化流行荡涤记忆中的尘埃,抒发旷达渺远的人生感怀。旁配的草书,笔画肥瘦相宜,气韵流动似风,清新而无俗腻,与“字像”表达的意旨相得益彰。两相对照,相信读者会更愿意从诗人的书法中品读诗作。
如此看来,诗人似乎是与当下生活相隔的慕古之人,其实不然。诗集中也有一些作品与时代大事相关,更不乏行旅途中的所思所感。事实上,不论是旧体诗词还是现代诗,诗人都无法摆脱生活境遇和时代精神加诸其身的影响,所不同的是,霄白城执着于融汇古人的审美眼光和话语方式,进而打开自己观看世界、发现世界、理解世界、表现世界的方式,这或许也有助于我们在现代生活车水马龙的背面,寻找潜藏其间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