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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草原深处的剪花娘子》

2024-08-27 14:2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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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出呼和浩特一直向南,向南,直到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出现一片连绵起伏、其势凶险的山影,那便是当年晋人“走西口”去往塞外的必经之地——杀虎口。不能再往南了,否则要开进山西了,于是打轮向左,从一片广袤的大草地渐渐走进低缓的丘陵地带。草原上的丘陵实际上是些隆起的草地,一些窑洞深深嵌在这草坡下边。看到这些窑洞我激动起来,我知道一些天才的剪花娘子就藏在这片荒僻的大地深处。

这里就是出名的和林格尔。几年前,一位来自和林格尔的蒙古族人跑到天津请我为他们的剪纸之乡题字时,头一次见到这里的剪纸,尤其是一位百岁剪纸老人张笑花的作品,即刻受到一种酣畅的审美震撼,一种率真而质朴的天性的感染。为此,我们邀请和林格尔剪纸艺术的后起之秀兼学者段建珺先主持这里剪纸的田野调查,着手建立文化档案。昨天,在北京开会后,驰车到达呼和浩特的当晚,段建珺就来访,并把他在和林格尔草原上收集到的数千幅剪纸放在手推车上推进我的房间。

在民间的快乐总是不期而至。谁料到在这浩如烟海的剪纸里会撞上一位剪花娘子极其神奇、叫我眼睛一亮的作品。这位剪纸娘子不是张笑花,张笑花已于去年辞世。然而老实说,她比张笑花老人的剪纸更粗犷、更简朴,更具草原气息;特别是那种强烈的生命感及其快乐的天性一下子便把我征服。民间艺术是直观的,不需要煞费苦心地解读,它是生命之花,直率地表现着生命的情感与光鲜。我注意到,她的剪纸很少有故事性的历史内容,只在一些风俗剪纸中赋予一些寄寓;其余全是牛马羊鸡狗兔鸟鱼花树蔬果以及农家生产生活等等身边最寻常的事物。那么它们因何具有如此强大的艺术冲击力?于是这位不知名的剪花娘子像谜一样叫我去猜想。

再看,她的剪纸很特别,有点像欧洲十八十九世纪盛行的剪影。这种剪影中间很少镂空,整体性强,基本上靠着轮廓来表现事物的特征,所以欧洲的剪影多是写实的。然而,这位和林格尔的剪花娘子在轮廓上并不追求写实的准确性,而是使用夸张、写意、变形、想象,使物象生动浪漫,其妙无穷。再加上极度的简约与形式感,她的剪纸反倒有一种现代意味呢。

“她每一个图样都可以印在T恤衫或茶具上,保准特别美!”与我同来的一位从事平面设计的艺术家说。

这位剪花娘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生活在文化比较开放的县城还是常看电视,不然草原上的一位妇女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审美与现代精神?这些想法,迫使我非要去拜访这位不可思议的剪花娘子不可。

车子走着走着,便发现这位剪花娘子竟然住在草原深处的很荒凉的一片丘陵地带。她的家在一个叫羊群沟的地方。头天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无法进去,段建珺便把她接到挨进公路的大红城乡三犋夭子村远房的妹妹家。这家也住在窑洞里,外边一道干打垒筑成的土院墙,拱形的窑洞低矮又亲切。其实,这种窑洞与山西的窑洞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山西的窑洞是从厚厚的黄土山壁上挖出来的,草原的窑洞则是在凸起的草坡下掏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山西的窑洞高大。可是低头往窑洞里一钻即刻有一种安全又温馨的感觉,并置身于这块土地特有的生活中。

剪花娘子一眼看去就是位健朗的乡间老太太。瘦高的身子,大手大脚,七十多岁,名叫康枝儿,山西忻州人。她和这里许多乡村妇女一样是随夫迁往或嫁到草原上来的。她的模样一看就是山西人,脸上的皮肤却给草原上常年毫无遮拦的干燥的风吹得又硬又亮。她一手剪纸是自小在山西时从她姥爷那里学来的。那是一种地道的晋地的乡土风格,然而经过半个世纪漫长的草原生涯,和林格尔独有的气质便不知不觉地潜入她手里的剪刀中。

和林格尔地处北方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交汇处。在大草原上,无论是匈奴鲜卑还是契丹和蒙古族,都有以雕镂金属皮革为饰的传统。当迁徙到塞外的内地民族把纸质的剪纸带进草原,这里的浩瀚无涯的天地,马背上奔放剽悍的生活,伴随豪饮的炽烈的情感,不拘小节的爽直的集体性格,就渐渐地把来自中原剪纸的灵魂置换出去。但谁想到,这数百年成就了和林格尔剪纸艺术的历史过程,竟神奇地浓缩到这位剪花娘子康枝儿的身上。

她盘腿坐在炕上。手中的剪刀是平时用来裁衣剪布的,粗大沉重,足有一尺长,看上去像铆在一起的两把杀牛刀。然而这样一件“重型武器”在她手中却变得格外灵巧。一叠裁成方块状普普通通的大红纸放在身边。她想起什么或说起什么,顺手就从身边抓起一张红纸剪起来。她剪的都是她熟悉的,或是她想象的,而熟悉的也加进自己的想象。她不用笔在纸上打稿,也不熏样。所有形象好像都在纸上或剪刀中,其实是在她心里。她边剪边聊生活的闲话,也聊她手中一点点剪出的事物。

当一位同来的伙伴说自己属羊,请她剪一只羊,她笑嘻嘻打趣说:“母羊呀骚胡?”眼看着一头垂着奶子、眯着小眼的母羊就从她的大剪刀中活脱脱地“走”出来。看得出来,在剪纸过程中,她最留心的是这些剪纸生命表现在轮廓上的形态、姿态和神态。她不用剪纸中最常见的锯齿纹,不刻意也不雕琢,最多用几个“月牙儿”(月牙纹),表现眼睛呀、嘴巴呀、层次呀,好给大块的纸透透气儿。她的简练达到极致,似乎像马蒂斯那样只留住生命的躯干,不要任何枝节。于是她剪刀下的生命都是原始的,本质的,结实的,充溢着张力。横亘在内蒙古草原上数百公里的远古人的阴山岩画,都是这样表现生命的。

她边聊边剪边说笑话,不多时候,剪出的各种形象已经放满她的周围。这时,一个很怪异的形象在她的笨重的剪刀中出现了。拿过一看,竟是一只大鸟,瞪着双眼向前飞,中间很大一个头,却没有身子和翅膀,只有几根粗大又柔软的羽毛有力地扇着空气,诡异又生动,好似一个强大的生命或神灵从远古飞到今天。我问她为什么剪出这样一只鸟。她却反问我:“还能咋样?”

于是她心中特有的生命精神和美感,叫我感觉到了。她没有像我们都市中的大艺术家们搜索枯肠去变形变态,刻意制造出各种怪头怪脸设法“惊世骇俗”。她的艺术生命是天生的,自然的,本质的,也是不可思议的。这生命的神奇来自于她的天性。剪花娘子们不想在市场上创造价格奇迹,更不懂得利用媒体。千古以来,一直都是把这些随手又随心剪出的活脱脱的形象贴在炕边的墙壁或窑洞的墙上,自娱或娱人。没有市场霸权制约的艺术才是真正自由的艺术。这不就是民间艺术的魅力吗?她们不就是真正的艺术天才吗?

然而,这些天才散布并埋没在大地山川之间。就像契诃夫在《草原》所写的那些无名的野草野花。它们天天创造着生命的奇迹和无尽的美,却不为人知,一代一代,默默地生长、开放与消亡。那么,到了农耕文明在历史大舞台的演出接近尾声时,我们只是等待着大幕垂落吗?在我们对她们一无所知时就忘却她们?我的车子渐渐离开这草原深处,离开这些真正默默无闻的人间天才,我心里的决定却愈来愈坚决:为这草原上的剪花娘子康枝儿印一本画册,让更多人看到她、知道她。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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