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故乡是您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这次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回乡记》更是构筑了一个全新的文学域名“赣江以西”。具体而言,这部作品聚焦的是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这里有着“崇文尚武”、“崇德尚义”的深厚传统,也正在经历城市化、现代化变革,“被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裹挟,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消亡和新生”。能否请您谈一下写这本书的初心和它的创作历程?
江 子:老实说,乡村主题是十分古老的文学主题。有很多前辈的名篇在前,用散文这种古老文体来书写乡村,想写出新意非常难。近些年在这个主题耕耘者众,但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值得称道的很少。在创作《回乡记》之前,我是有这个认知的。但为何我依然要创作《回乡记》?因为《回乡记》可以说是我命里该有的一本书。
我的故乡江西吉水在赣江以西,作为一块世袭的乡土,其实拥有非常厚重的历史。从我的村庄出发,十五里半径内,曾哺育过南宋民族英雄杨邦乂、诗人杨万里、文学家罗大经,明代嘉靖状元、理学家、地理学家罗洪先,明朝兵部尚书李邦华。古代科举,考中进士的有一两百名。能有那么好的科举成绩,说明这块乡土是非常有生命力的。
这块区域归属的吉安,是欧阳修、胡铨、周必大、文天祥、刘辰翁、解缙等人的故乡。在古代,它被称为庐陵——就是《醉翁亭记》中的“庐陵欧阳修也”的庐陵。
我是这块文明久远的乡土的世袭之人。随着年龄渐增,我越来越感到,所谓的欧阳修、胡铨、杨邦乂、杨万里、文天祥、解缙,其实是同一个人,具有同样的刚烈、血性、决绝、诚心正意,同样的文采沛然又胸怀家国。这是这块土地特有的人文性格,是我的故乡特殊的人文密码。有时候我会怀疑我也是他们,因为我发现我的性格中,有着与生俱来的刚烈和决绝,对家国天下、时代律动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作为这块土地的世袭之人,我单方面地认为我有责任代替这些卓越的乡党们守护这块土地,用传之于他们的笔,书写这块祖地的历史和现实,记录下这块祖地在进入现代文明体系进程中的消逝与生长、痛苦与欢欣、爱与恨、变与常。
传承文明,赓续传统,观照现实,守望家园,应该是每一个写作者的神圣责任。
这就是我写《回乡记》的初衷。
为了写作这样一本书,我经常回到故乡。有时候会去专门拜访一座庙宇,有时候是去观察一棵树。我会和许多人攀谈,并向我自己的记忆里打捞。
我特别强调这本书人物的真实性,因为既然是记录历史,那就必须保真。我所写下的人物在生活中都有原型,如果需要,我可以一一指认。
我写下的是我的故乡的变迁,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我写下的其实也是我的自传。在《回乡记》中,我与我的人物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关联,自己的经历、性格也得到了呈现。散文是书写“我”的艺术。我这么想:如果书中的“我”是立体的,那整本书就不怕失了筋骨。
记 者:您在书中说到,“人有故土之念,自然也会有出走之愿。出走与返乡,自古就是乡土这枚镍币的两面”。但即使是抵达异乡的人们,“让他们爱恨交加的故乡依然在他们的生活里有着极深的烙印”。您如何看待人们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对故乡复杂而浓烈的感情?如何成功呈现这种“乡愁”书写?
江 子:“乡愁”是中国现代性的产物,也是人类古老的情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些诗句,都是乡愁古老的例证。
乡愁也是中国乃至世界现代文学的母题。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的中篇小说《人鼠之间》,就是一部表达现代乡愁的杰作。相依为命的美国流动农业工人乔治和莱尼十分渴望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一小块土地,养几只小动物的梦想之地,就是他们的乡愁。鲁迅的《故乡》,就是中国现代乡愁的奠基之作。之后的高晓声、路遥、陈忠实等一大批作家,以优秀的作品拓展了鲁迅开辟的现代乡愁书写之路。
而今天的乡愁比以往要更为复杂。因为乡村跟以往任何时候比有了许多新的特征,真正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无数新的生长和消亡让村庄似是而非,人口大量外流让乡村空心化,乡愁也变得疑虑重重。为了挽留乡愁,人们建起宗祠,加固血脉的黏合度,建起房子,让乡愁变得更加牢靠。
可是乡村依然是不确定的。比如乡村信仰,是否依然能够延续?那些渐行渐远的传统,是否就真的与今天的人们一别两宽?那些已经去了他乡或城市的人们,是否真正从乡村退场?大量现代文明的进入,是入侵还是重构乡村?……
带着这些问题,我进行了《回乡记》的写作。在书中我设置了三个时间维度:一个是古代,就是宦游至香港定居的邓汉黻、被金人剖腹取心的杨邦乂、返乡居住的南宋大诗人杨万里、“江右王门”代表罗洪先等人的古代,一个是近现代,就是祖父与伯父的近现代,还有一个主要的就是当下。这三个时间维度相互交织和映照,我渴望借此来编织出乡愁的复杂多维的模样。
记 者:您在十年前曾经推出《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从《田园将芜》到《回乡记》的这些年来,您对乡村故土、乡土书写有了哪些新的感悟?
江 子:《田园将芜》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于2013年。当年出版时还是获得了一些好评的。《新京报》等都发表了对这部作品的评论,包括豆瓣的评分也还可以。在这个作品集里,我写了城市化进程下孩子的命运、老人的命运、乡村医疗、对失踪者的探问等等。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满意,因为《田园将芜》更多的是从社会学层面来书写乡村变迁,而且有着明显的城乡二元对立的立场,因为写作时间过长,整部作品风格又不是很统一。我想从更深的角度也就是从文化的角度来写乡村的变迁。同时也希望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写作,我的风格能显得更成熟整齐一些,笔调更加冷静一些,对这世界能更加慈悲和宽容一些,在乡村主题书写方面能呈现得更好一些。
带着这样的祈愿,我尝试着从乡村武术、乡村建筑、乡村审罪文化、弱者的精神寄寓、人与故乡的对抗与和解等等方面,从出走、返回、他乡三个角度,来审视乡村百年来的变化轨迹,书写现代性面前农民的欢愉与惶惑。如此陆陆续续写了几年,最终成了现在《回乡记》的样子。
记 者:《回乡记》被称为一部中国乡村人物志,书中的人物鲜活生动,习武、行医、买房、离乡,个个都有精彩有趣的故事。从出生于1913年的老祖父,到出生于2009年的小侄子,勾连起故乡的百年风貌。您曾说过《回乡记》里描写的每一个人物都有现实中的原型,同时也在书中提到《怀罪之人》中关于三生回乡还债的书写是出于虚构。您在散文中处理人物及其经历的时候,是如何把握实与虚的火候的?
江 子:好的文学都是虚实相生的。我写的是散文,需要故事与人物真实,情感真实。但过实的文字就会缺乏艺术的张力和美感。捍卫文学的艺术品质,是写作者的重要使命。散文这种古老的文体,该如何吸收其他文体的经验,来拓展自身的内部空间,呈现出新的可能,也是我这个从事散文写作三十年的写作者应该思考的问题。
在这部作品中我尝试了不同写法。我努力吸收了小说、诗歌等文体的表现手法,借鉴先锋文学的经验,进行了散文文本的实验和探索,比如在《行医记》里,在结构上我借鉴了小说的复线叙事,一条是我们村医疗机构的命运,一条是我当乡村医生的岳父一家的命运,两条线相互呼应,共同推动主题往前走。在《不系之舟》里我借助了鄱阳湖这个意象,以隐喻当代漂流时代人的命运的不确定性。在《回乡记》里,我借用小说的明暗线叙事手段,伯父的两次回乡的明线里其实铺设了很多条暗线,比如刘学稷的退休返乡居住、曾文治的去世回乡安葬、我的春节回乡、乡亲们的春节回乡、伯父家的晚辈们的回乡,如此不断地强化了回家的主题。在《杨家岭的树》里,我通过对一棵老樟树的生长描述,来反衬村庄的不断衰败。在《磨盘洲》里,我用小说的手法、第三人称的角度对何袁氏等的故事展开叙述,然后用第一人称介入叙述,同时借助对一个不知名的信仰者的书写,让整个文本虚实相生,整个文章呈现出了开放的格局。《怀罪的人》里,我借助想象完成了主人公卷款外逃后回乡的故事,为的是想重构乡村的审罪传统。这个作品是在广东《作品》杂志发表的,发表的时候编辑很为难,说真不好把这个作品编入哪个栏目,又不是小说又不像散文,又不是非虚构,最后他们还是放在了质感记录这一栏里,在文章后面列了非虚构。种种这些努力,是希望整个散文集有一定的异质性,让熟悉传统散文的读者有一些陌生感,让散文这个古老的文体因开放而广阔,因更泥沙俱下而有了更加广阔的外延。我认为好的文学是文字结束后依然在生长。也许我做得不够好,但是我已经努力了。
记 者:《回乡记》的语言充满诗意和辨识度。比如谈到女儿眼睛里的阴翳,“它的学名叫高考”。说到老家,您有一个比喻是“我永远是它襁褓中的婴儿”。在您看来,好的散文语言是什么样的?您在散文语言上是否借鉴了一些诗歌的技法?
江 子:哈,我有一个身份是“前诗人”。20岁上下我写过很久的诗,甚至还取得过一些成绩。20岁那年,我在乡村小学当语文老师,我的组诗《我在乡下教书》参加了河北省《诗神》杂志举办的全国新诗大奖赛,得了一等奖。同时,还在《诗歌报月刊》《飞天》等杂志发表诗作。只是后来因为工作经历,也因为深感自己的才华不能支撑我继续做一名诗人,才转手写了散文。虽然成了散文写手,但对诗歌的敬重一直在心里,读诗依然是每日功课。我对中国诗坛的了解一点不比对散文界的了解少。
我一直认为所有文学创作到最后都应该是诗。有时候我会认为我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来完成诗的书写。我认为好的散文语言有灵魂的重量和诗一样的光。很多年前我写下这样的诗观:逼近现实,让词语在隐痛中发光。至今作为散文作者,我依然作如是观。
记 者:鲁迅文学奖的授奖辞中,说您的《回乡记》“书写变革中的山河故土,是面向广阔人间的滴血认亲之作”。这部作品让更多人回望故土,关注乡村,也关注乡村所经历的巨大变革。请问您在未来还会继续书写这方面的题材吗?能否谈一下您下一步的创作计划?
江 子:谢谢。如果《回乡记》能让读者有“回乡”的冲动,有关注乡村的愿望,那我的写作就有了价值。
接下来我想回到历史中——我喜欢变化,老铆着一个题材写我会受不了。我曾经写过两本历史书,一本是《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一本是《青花帝国》。我是个历史迷,我喜欢在历史中翻箱倒柜,寻找于今天而言有价值的东西。疫情三年,其实我已经做了不少准备了。这一次,我关注的是明史。我的家乡江西吉水乃至吉安,许多士子在明朝遵循古老的道统,干了许多了不得的事情,回答了士人应该与国家构建怎样的关系这样的命题。我想书写他们,重构他们。
我怀疑这次我的野心太大了。我尝试着动笔写作才发现这个计划有多么狂妄。我的历史水平并不好。我的准备还不充分,我不知道要准备到哪一天才能说是准备好了。但我不能放弃,因为这个计划太有诱惑力了。我也许会失败,但我依然想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