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8种,诗集4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
一
回国以后,卜居C城,和所在小区只隔一道河涌的大麦村,几乎每天都穿越。去地铁站,去买菜,去银行,它里面的街道是捷径,虽然村庄两头都为车辆设了关卡,一头是石墩子,一头是横杆加岗亭。然而我是开“11号车”的。它旁边是新建的大厦群,后者巍峨且玻璃墙璀璨,把前者的矮与残旧比得更加彰明。但欲体察人间烟火,最好进来逛逛。这里有被人忽略的原生态。
11月下旬,一个无风的下午,四点多,阳光暖洋洋的,总体气氛可以慵懒名之,连以狼奔豕突为职业特征的快递三轮车,节奏也放慢了。从大麦村后方进入,却见一个场面,既存古风的拙朴又不乏现代的生猛:铺子前,一个熊熊燃烧的炭炉,烈焰飞腾。三个汉子围着它,一个“吃瓜”的负责指手画脚,一个拿长钳子夹起一根铁钎,一个抡铁锤,联手翻新用钝的铁钎头。旁边有一盆乌黑的水,用来淬火。十多根指头长的铁钎,啃够工地的石头和混凝土块,等候回炉。我被炉火烘了一会儿,走开了。
从前的乡村,到了这辰光,也是少气没力的。连巷口那只最活泼的土狗,也高卧禾堂旁边的榕荫下。此刻,摊档的老板在案板旁边的“懒佬椅”上小睡。
二
理发店外坐着四五位女子,老的六七十,少的四十多,其中一位穿环卫工人的橙黄色工服,不知是已下班还是偷闲。从她们的举止,我推翻了自设的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海外归来一个月,最重大的发现是手机无处不在的普及。无论何处何时,无论性别年龄,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全神贯注地刷屏的。菜市内摆摊本是忙碌的行业,但档主做买卖,同时一律与手机过不去。我去买玉米棒子,年轻的老板回答询问,过磅,收钱,诸环节之间的空隙哪怕仅三秒,也极敏捷地刷一下手机。我等他将零钱找回,他动作奇慢。我差点出声催,瞥一眼玉米棒堆下方的手机,他在追电视剧《我的人间烟火》。无数现象告诉我,刷屏是最热门、最亲民、最廉价、最耗费时间和心力的消闲、解闷方式。当然,看手机未必不是工作,穿“美团”“饿了么”马甲的快递小哥,骑着电动自行车,在人流和车阵中急速蛇行,手机贴在后视镜上,边盯路况边刷手机。和客户通电话,在微信上发口信,全部单子在车上处理,时间耽误不得。
眼前,散开来坐的一众从乡村迁来的妇女,居然没一个拿手机。穿工服的和靠墙坐的老太太高声说湖南土话,手搁在襟下,随时向天画葫芦,或指戳对方加哇哇地笑。我虽听不懂,但从语气的融洽和脸上的笑纹,不难推测她们在说乐事。闾里间有的是琐碎笑料,谁谁结婚,嫁妆几多,同村的某某建了新屋,城中村的邻居小夫妻打架。拿她们渺小的话题和手机所显现的图文信息比较,差距之大真如大海之于她们背后的河涌。
她们都没有手机吗?难说,可能把它放在口袋或者家里,为了省流量,刻意不刷。也可能只会用手机通话,其他功能压根儿不会。如果以使用手机作为文化程度、文化品位或思想境界的考核标准,低头族无疑优胜几筹。她们的谈锋所及,如果涉及以色列横扫哈马斯、马斯克的电动车前景和电视直播的火箭回收,那才叫不可思议。
我站着远远地看过,相比叽叽喳喳的两个女子,坐在对面的老太太属更低层次。她兀自发呆,看她的神情,谁都会感到,和她套近乎是最大的不相宜。她在想什么?天晓得。我倒揣测,她的思维停滞,从外到内都是化石。可能是失语症患者。但在大麦村,她不算最下层。在屋里出不来的瘫痪者,自愿关在黑屋内的啃老族,因工伤或重病而在医院的人,这名单可以排得很长。一如手机族的等级,依次为:消闲的,与别人交流的,学习的,工作的。
概括言之,在智能化时代,以手机为主要标记的识人术,博大精深,断断不能一言以蔽之。
三
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其中一个,是理发。老妻已多次下令,非理不可。一个月前来过,误打误撞,进了一间外观破旧、里头也杂乱的小理发店。中年女子坐镇。我无所谓,坐在扶手椅上,她花了七八分钟,我付了15元。回到家,老妻大赞。
前度刘郎今又来。她和两个女子围着小方桌坐,扑克牌摔得正欢。我进去,不好意思地问老板娘:打扰一阵子,介意不?她没回答,却忙于收拾纸牌,把一沓现钞码齐,放进口袋。旁边一位作势站起。
我不客气,落座。老板娘解释,我们只是玩玩,客人来了,怎么会拒绝?镜子镶的水银已脱落少许,镜像不清晰。这也好,衰老的容颜不直视反而舒服。镜子旁边有广告,内容是脱痣,试验价:脱两颗只要15元。我的痣太多,宜乎维持现状。我问老板娘,刚才玩哪一种。她说斗地主,有时也玩沙蟹。这些玩意我无一不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又问下多大的注。她手拿的电动剪正像联合收割机,在头壳从上到下地割,完成了关键部位才回答我:下注很小,只拿来打发时间,一天下来,输赢不到一百。头将近理完,像上次一样,是小平头。
两个赌伴不知什么时间开溜了。一个颇英挺的男子进来,坐在小方桌旁,双手交叠于后,被头枕着,腿伸到我坐的转椅下。我无端揣测,他是老板娘养的小白脸,上一次他也这样坐,位置一样的。只是,她以手工赚钱,一个头才挣15元,他的资本靠山不怎么稳固。
最后,她用吹风机加挥毛巾拍打,把刚才落下的不成规模的“雪花”清理掉。我付了现款,告退。在门口走了不几步,一位在人行道边抽烟的男子叫住我。我顿住脚步。他对我说:“她叫你。”我回头,是老板娘。我往回走。老板娘说,不好意思,您站起来我才发现,您背上还有很多毛屑。她说完,走到我后面,挥起毛巾使劲拍打一番,给路面送上少许不会融化的雪丝。我谢过老板娘,还向抽烟的汉子点头微笑。
四
走进“菜鸟”,这是今晨第二次。这名字怪异的店,是近年兴起的连锁企业,业务是快递件收发。我把要寄给朋友的四本书交给年轻的女老板。告诉她:一,以这个店的名义发出;二,请她自行输入收件人的信息;三,我在隔壁理发,十分钟后回来付款。
关于第一点,我几天前去另一家“菜鸟”,女店员告诉我,如今寄快递要实名认证,向我要证件。我说没带。她轻松地说,我当寄件人好了。她拿出我要寄出的书检查,并拍照,以提防夹上违禁品。第二点,把收件人的地址和手机号输入快递单,颇费时。
女老板不到三十岁,该是大学毕业后自行创业的,十分忙碌。我问好了吗?她说正在弄。她的近视眼镜贴近我打印的地址,紧张地以拼音法填写快递单。一位女士把电单车放在门口,才不管人家低头忙活,大咧咧地问,我有没有快递?女老板没抬头,说,好像有,你自己查查,以手指了指一个角落。客人还在唠叨,我的丝绒夹克还没来?我要穿着去九寨沟,那里听说冻死人!女老板不能不理睬,唔唔应付。我差点对她说,劳驾,不打扰她行不行?但忍住了。
女老板把书过磅,说收费十元。我掏出一把纸币,从中抽出十元钞,递过去。她说,太多了。原来是两张。我拿回一张,心中的感动莫可名状。人心沦落的尘世,厚道未完全失去。把多出来的钱退给顾客,我一个月内遇到四次,前三次,依次为:买番石榴,女摊贩把我多给的五元放回我手上;面包店的男店员退回一张20元钞票,说太多了;肉档的男档主把我放在带血案板上的现款扫一眼,只拿走30元,剩下的10元,我嫌脏,迟疑着,他拿起,用布擦擦,再恭敬地递来。他们都是地道的升斗小民,以菜鸟的女子论,也许从我交出的快递件只挣到一两元,但下意识驱使她拒绝横财。底层的底线在这里,有时候。
五
带着一枚被裁剪过的老头颅,往回走。五点多了。专卖台山生蚝的小店,一位男子提着一大袋蚝壳,倒进街对面的垃圾桶。垃圾桶旁边坐着两个男子,在下棋。角落的水果摊,我每次路过,女档主必机警地盯着我,看我的目光定在何处,然后迫切地推介:梨子是刚到的,超甜脆噢。我问有没有番石榴?她回答:没有,脐橙比它好吃哪!今天,她的头埋在手机前,这一刻,抖音比赚钱有吸引力。
“美美”工作室,一个女子在门口,站得像警卫。里面,一个女子在洗头,雪白的泡沫,把我的新头型比下去了。原来“工作室”是美容院的别称。“福建云吞王”里,三个食客背对着街道,在解决肚子问题,桌上都放着手机。“米利苏蛋糕店”,我每一次经过,总看到一位纤秀的年轻女子在工作台前坐着,唤起我帮她一把的冲动。从门外贴的广告看,她制作的蛋糕,花样多且雅致。然而,店开在以维持低消费为生活方式的打工者居住区,只能依赖网购。我恨不得每月过一次生日,好订购她的蛋糕。维修家电的铺子,门开着,摆着一台二手洗衣机,里面黑洞洞的。老板要么外出修空调,要么在里面大睡。杂货店关了,只剩招牌。“美多赢美容,按摩保健”空荡荡的。“甜言蜜语奶茶”卷闸只拉高两尺,用来透风。标榜“麻辣烫,一人一锅营养好吃”的铺子,旧海报被“饼霸都”覆盖,里面有食客一名。顶可怜的是一个没招牌的小店,只贴一张斗方大的广告:“啵赞卷饼小吃”,估摸是现做。但从来没看到有人光顾,也没看到年轻的男女老板干活,哪怕是收拾店面,打扫清洁,他们只半躺在椅子上刷手机。
归途,路过入口。一个小时前坐在理发店外,不拿手机,专注于神侃的众女子已消失。是做晚饭的时间。发呆的老太太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