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诗人,居昆明。出版作品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钟山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断 想
阳光照着松树林
松树的投影是人的影子
同样的阳光照到人身上
地上的人影是
狮子、蟒蛇、狐狸、猎犬、瘦马
斧头、羊羔和土丘的影子
松树和菩萨的影子偶尔也会
闪现,但不容易见到
迷 宫
基诺人发明了一边走路
一边纺线的技艺。当他们
进入山中,一定要在路边的
杂草或树枝上,拴一根和道路同样
长短的白线,告诉对此怀有好奇心的
人:这是一条给鬼魂修筑的路
它们的身体像风
没有重量,可以在上面行走
——他们对生活细节所进行的
完美的多义性解释,曾经令我的心
为之震颤。但今天,我突然
觉得,白线不是鬼魂的道路
而是基诺人给自己留下的
标记,因为他们比谁都明白
基诺山是一座迷宫……
这与古希腊的一个神话
情节相似:忒修斯去迷宫刺杀
牛头怪,克里特国王的女儿担心
他会迷路,给了他一个线团
他把牛头怪杀死,沿着
进去时拉好的线走出了迷宫
偶 记
“闭门种菜,抱瓮灌园。”
在云南乡下的石碑上
我遇见了赵藩书写的
这八个寡淡文字,它们不是在
寻找理想的劳动者或惆怅客
而是在面向时间与记忆的荒野
拣选日常生活中
单独、完美的探险家
世上无事不是涉险
菜园内到处都是神迹
——在如此脱俗的精神场域
高原上,能与之匹配的人
多数已经骑着白象远去
枯枝与白鹤
不是鹤影用力于它
是树枝枯竭至承托不了自身的重量
在空中自我折断。但我还是
认定:鹤影闪现
枯枝终于断了
我跟着鹤影找到白鹤
又跟着白鹤找到掉在
地上的枯枝。从枯枝上
找到亡失。“寻找”到此为止
枯枝是终点,不会再有新的起源
但枯枝插在了我身上
而且鹤影并不孤立,它引导我
迎接新的枯竭。一头悲观主义的豪猪
把枯枝误认为刀柄。四周白鹤翔舞
唯美的影子深入梦乡
没有什么深渊与绝境之忧
一声脆响,余音袅袅
从树下走过的人,死生契阔
已然水云身,早把玉佩
挂在了白鹤的翅膀
登山途中
积雪又往山下延伸了几丈
刚好盖住了昨天
开放的杜鹃丛——那儿是野花的
登高上限,冰块有花香味,石头上
蜜蜂的翅膀落了一层
寂静之物互相渗透、缠绕
敌意和善意,无保留地
揳入对方,异物结成的整体
像朝圣团一样稳固。死亡发生在
怀里,背叛众多但不撕裂
如果要移植一棵红景天
寒刀与冰锄必须斩除
共生的绿绒蒿、翠雀
裂叶独活和山丹。依附者的
亡失,公开但又静悄悄
滴水声寂然如钟表。蜂鸣
如同困在石头内的风。积雪的下沿
一根随时可能绷断的枯藤,兜住了
斜坡上全部的洁白和重量,而幻想中
救援的鹈鹕,没在枯藤上栖息
凝固的危险令附近的空枝发颤
祈求孤鹰沉默,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
双手不要放开。祈求雾中巡山的老人
咳嗽声不要太大。迷路羔羊的
一声呼唤,也会导致雪崩
雪崩向下,再也无法停止
并收卷上来,私良与公良一并化作
雪雾。它惊醒久埋的虎骨使之
重生为虎,把裸露出来的山再次
变成新的教堂,但无人造访
我在雪线下侧坐了一会儿
喘气,喝水,远眺。爬到腿上的蚂蚁
我一只只拿起,放回沙粒中
把它们的方向改为向下
它们纷纷掉头,又爬了上来
哀牢山虎舞
老虎的身体直立
排成单列,蹦蹦跳跳
从村庄里跃出
每一头老虎都是满身油彩
在尘土飞扬的红土路上呜呜鸣叫
后爪蹬地,前爪在空中
寻找虚构的猎物并猛然扑击
阳光下,它们像亡灵的身影
身边浮着白云,狂暴地
穿过迷乱的光影之中
那一片片种植烟草和玉米的斜坡
暂时消失在桃园后面的巨石堆
在那儿,一个面色阴沉的人
念着古老的咒诀
左手捏紧公鸡的颈项和翅膀
右手握刀,正在筹备祭品
他让虎群整齐地跪在
有火焰纹的一块黑色磐石下
用鸡血涂红它们的前额
音乐的源头无法考证
——来自幽暗角落中晃动的人影
他们手执各种粗糙的乐器
发出的尖锐颤音,把老虎的
热血,提高至沸点
虎群来到空地上,围成圆圈
身体的叛乱已然失控:它们强行
将目光、肌肉和骨骼朝着异端推送
无限地拉伸、绷紧、扭曲
拼命跺脚,牙齿剧烈颤动
蛮力下的外表,从内部撕裂
新的比旧的变得更加狰狞
在同一具躯壳中
它们在将老虎的外形
改造为人形
它们模仿人,用十分钟
快速阐释人的一生,死亡之前的
梗概与奥妙。用三十分钟
缓慢地锻打杀虎的刀
并把刀藏在了各自的喉咙中
死亡意识还没有觉醒。幻象中
在死亡就要产生的疯狂节点
老虎的舞蹈戛然落幕
四野归于寂静,老虎垂首走散
午后的月亮
出现在坡顶
像个灰白的老妇人
哀 歌
菩提树下,这么多落叶
堆成了被压扁的金色的塔
枯井里站着一个盲人
请求我把他头顶的落叶点燃
四周全是成熟的甘蔗林
甜蜜的空气中
哀歌飘浮在附近村庄的葬礼上
气息幽郁,染上了丝丝甜味
七 月
一条江在倾斜的山体上流淌
它神秘的源头伸入乌云
河床与流水则在光照之下熠熠闪烁
我曾从那片乌云下走过
仰望高空之暗,及其四周
面积更为广阔的光亮
此刻:众神离开神话
七月的热风,吹拂衣衫
路边老人被青草染成绿色
榕树的气根封住山神的
庙门。我身在自己几个小时后的
未来——低海拔的葫芦王地
石头上暴晒的残经忘了
收起。长老骑着狮子走在江面上
他要去尽头,寻找他的白大象
天空一如新造,空无一物
江边的山却像是云朵柔软的影子
又像是老虎剧烈起伏的肌肉
路 遇
空山中,偶然遇到的人
我会记下他们的姓名
以平等的视角,问他们
从哪里来,为什么来
去哪里,为什么去
问了什么,答了什么
我会一个字也不删改地记录
还会记录他们的长相
表情、声音、衣着
携带了什么器物
我问过其中一个人:“你认识
走在前面那个女子吗?
你与她只隔着半里路程。”
他回答:“我认识这个女人,
她是我娶的缅甸媳妇,正在逃走。
我来送她,但不想让她知道!”
逃跑中的女子,不到二十岁
头发凌乱,双目无神
不会讲汉语。我与她也有过简单
交流,所问的几个问题
她都没有回应
怀中的孩子,双手伸入
她的上衣,抓着她的乳房
这一类人是我语言中的骨头
撑住了我星空中的书桌
纸面上,他们还是叙事进程中
奇妙的闲笔、风物、留白
转移话题的摆渡船
烈日与暴雨中的凉亭
是一言以蔽之无法遮蔽的部分
等同于僧侣、狮子、矿石和盐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无意识地
接纳我的问询和文字
有一半的人心怀警惕
质问我:“你想干什么?”
身子一闪,孤傲地走开
或者一言不发
突然钻进路边的白雾
还有人骂骂咧咧,把我手中的
纸张,撕成不规则的蝴蝶
我不相信我所看见的
这些和那些。语言中的思想
不是量身定制的
与山路上产生的依据
有着密切的抓取关系
但两者互不证伪
我问过在幻觉中贩卖狮子皮的
老人:“你从哪里来?”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之物
确认没有危险,小声地
回答:“狮子存放旧衣服的山洞!”
然后向我展示他的旧毛巾
上面印着闹元宵的一群狮子
蛙 鸣
用雕凿猪槽和水缸的手艺
匿名的人雕凿了石佛和土地神
以为信仰是永固的
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在几代人
之后:石佛、土地神、猪槽和水缸
被后人出售,又被人买下,运走
凌乱无序地堆放在城郊荒野
造像的雕工极为粗劣
仿佛乡野之神带着猪槽和水缸
到异乡寻找信众,止步于环城路外侧
亦仿佛一场焚烧世界的大火
刚刚熄灭不久,世界
仅仅剩下这些坚硬的物体
一个黄昏,我散步至此
看见收藏家在石佛和土地神中间
养了成群的鸡鹅,还养了作为佳肴的
几十条肉狗。按照极端诗学的
逻辑进行推测——鸡站在石佛头上
叫鸣时,狗则在下面交配
——如此渎神的景象我没有看到
但我第一次在石佛和土地神
失去轮廓的脸上,看见了
模糊的乡愁。收藏家的辩解
光不再从石体裂缝
照射出来,信仰的替代品因为
古老的时间而成为艺术品
我应该相信他呢,还是相信
众神背后金黄的落日?以及令人
窒息的正在降临的黑暗?
荒野寂静如红铁
蛙鸣声犹如源源不绝的幽灵
从石佛的胸腔里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