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万,贵州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等八部。曾获第二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第七届西部文学奖,第六届林斤澜文学奖。
两座桥
冉正万
一
雷雨声中,周开侍跪在大桥上面,他特地穿上福寿团花短褂,青布大裤裆长裤,远远看去像一头沉默的花豹。他是掌坛师。
大河在峡谷里奔腾湍急,在崖畔探头夹起尾椎骨,才能看到峡谷底黑森森的河水,听不到丁点水流声。峡谷似乎很窄,来个助跑就能飞跃过去似的。掷块石头才知道,使出吃奶的劲也掷不到对岸。石块划出弧线缓缓落进幽暗的谷底,就像一只与梦无关的鸟儿,被无声无息地吮吸进沉睡者浓重的梦乡。
桥洞里的撑木勾连叠架,最上面以木枋反瓦而成拱塔。掌坛师说,他必须一直跪在那里,直到洪水把撑木冲走才能离开,这是自古修桥的规矩。
石匠们用四万块半吨重的条石,从河岸悬崖半壁砌起,楔形条石在巨大原木架设的撑架上环环相扣、起拱、靠实,连接起被大河切开的峡谷两岸。人类的力量实在渺小,在先锋峡谷缝上这小小一个针脚,就花了整整三年。
大桥此时还没归位。设计建造时,有意向上游偏了三寸,洪水巨大的力量推走撑木,势必推动大桥。大桥须在撑木被推倒的刹那顺势下挫把桥身掰正归位,与两岸悬崖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当地人早就想修桥,以李光斗为首的乡绅,一直为此奔走呼号。一八八五年,北洋大臣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巴德诺签署《李巴条约》,中法停战,给先锋桥的修建带来契机。龙场太偏远,根本不知道中法战事停息,仍旧征缴军粮。贵州巡抚潘霨也有意开采黔北、黔东汞矿以充府库,于是采纳余庆县龙场贡生李光斗的建议,以民办官助修杨先锋大桥,修桥款项以当地士绅商贾捐助为主,缺额由龙场已征缴军粮作补充。
公元一八八七年五月,杨先锋大桥如期完工,大桥宛如一道彩虹,高高悬挂在峡谷上空,在先锋河中投下一道窄窄的暗影。被匠人封锁的时间正待破壳,只等着洪水冲走桥下撑木,大桥即可交付使用。两岸青山从此暗通款曲握手言和。如若不然,主事者将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暴雨密集固执且狠蛮,每一滴雨都把泥土砸出一个小窟窿,不需要谁喜欢,就要你害怕。风也很大,扑面而来,能窒息你的呼吸,让你像溺水一样透不过气。一棵老糠壳树,迎风一面的叶子全被吹立起来,像几万只被吓坏的耳朵,心惊胆战地竖着。狂风不打算姑息,继续施加压力,咔嚓一声,老糠壳树人脖子般粗的枝丫折断,唰啦落下来,打倒一片已挂上红缨的苞谷。
疾风暴雨一次又一次改变河水气味,让人油然生出对命运的敬畏。最让人担心的是桥上凉亭,柱子立在桥面上,仅靠一道石槽卡住,随时有可能被风捞起来丢下河。如果凉亭飞走,掌坛师会像大雨中的草垛一样,不是被洪水卷走,就是被风雨撕碎。
掌坛师在等待上天的考验和裁决。他焚香祷告:
“菩萨,人在桥在,人在桥在。”
虔诚前所未有,菩萨站在哪一边无人知晓,唯愿他的虔诚能获得菩萨加持。
如果一切都做对了,风雨过后,桥身归位,周开侍可名扬天下,成为十万大山丛中掌坛修桥的泰斗。如果洪水把大桥冲垮,不仅身败名裂,无颜面对寄予厚望的父老,而且洪水肯定卷走身躯,至于尸骨是被鱼虾吃掉,还是进入茫茫大海,只有天知道。他那些参与修桥的徒弟,亦将终生饱受羞愧的煎熬。周开侍的师父师兄师弟也将从此被人唾弃,甭说修桥,连石磨、石碓、石缸、石擂钵、石猪槽都不会有人请他们修造。铩羽而归的好汉,远比凡夫带给他人的晦气大。晦气氤氲凿出的石猪槽,猪吃了不长膘,还会连带主人接二连三倒霉。所以这不是石拱桥与石猪槽之间的距离,而是一飞冲天与万劫不复之间的距离。
炸雷一个接一个,电光石火,仿佛天崩地裂;大雨哗啦倾泻,一如天河决堤,要荡涤人间罪孽。峡谷两岸崖畔上站立的几百人,像被大雨浇湿的母鸡,在风雨雷电中瑟缩。有从几十里远赶来、好奇心十足的闲汉。他们不光看大桥,还要看掌坛师命运如何。不过多是附近士绅、商贾、村民。他们既为掌坛师担心,希望他躲过一劫,也希望看到老天爷公平公正裁决,不必偏袒。他们想要这座大桥让他们能省心省力地通向彼岸,又似乎更希望老天爷动真格的,不要优柔寡断。
掌坛师在等,石匠在等,平头百姓在等。
大雨从前天晚上开始,昨天下了一整天。今天上午停了两个时辰,一个炸雷后,暴雨又从天而降。重新开始的大雨是掌坛师的大雨。是他和他的徒弟们需要的大雨。他们要的正是雷霆火闪和倾盆大雨,雨小了不行,河水冲不走桥洞的拱架。
掌坛师没有说菩萨呀,求求你保佑我,让洪水顺利带走撑木。而是硬气地说,菩萨,人在桥在,人在桥在。他相信自己的手艺,这桥修好后,会历久弥坚,世世代代,让千百万人从上面踩过,老天爷不可能不和他这样的手艺人站在一边。每块石头他都检查过,码砌完全遵从师传,严丝合缝不差分毫。他不敢保证除了修桥别的事都做得对,但他敢保证磕头和修桥一样认真虔诚:桥在人在,人在桥在。
峡谷里,洪水已达到最高水位。水上漂浮着渣浪,渣浪是碎叶草屑和木棍,它们互相依靠,积少成多,顺河流变成一条巨蟒。巨蟒粗鲁、凶顽,不在乎鳞片多一片少一片,断开还可重新接上,冲散还可重新聚拢。本来无生,今亦无灭。
最危险最激动的时刻到来。大家的心堵到嗓子眼,如果可以,他们宁愿缩成一个球,不用管即将到来的结果。
掌坛师下令:“放柴捆!”
放——柴——捆——
离他最近的大徒弟听到命令,一传十,十传百,直至悬崖两岸把守柴捆的人全都听到。
掌坛师说的柴捆,是捆扎成大扫帚状的带叶树条、树枝、荆棘、灌木、杂草,一头捆紧,一头散开,一丈二长,马车轮那么粗。让这些柴捆顺流而下,壅塞桥洞,提高上游水位,增大压力,冲垮桥洞修桥时架设的撑木拱架,使先锋桥归位。几百捆柴一个月前已准备好,掌坛师的命令传递到上游,直到最后一个抱柴捆的人听到“放柴捆”的命令,同时把柴捆掀下河。
先前如巨蟒的碎叶草屑,正是制作柴捆时抖落在山坡上,被大风大雨吹扫进河中。此时,巨蟒解散,鳞片正在钻过桥洞,有的去了远方,有的像蛇一样缠在撑木上。
柴捆笨拙地翻滚着,一会儿头扎下去,大扫帚像大鱼尾巴翘在水中,一会儿打着旋,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一会儿溜向崖壁,贴在悬崖上哪里也不去。有的柴捆被冲散,像披头散发的女鬼。最后,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全都来到桥下,与没有冲走的渣浪结合,慢慢筑起一道活动堤坝。
“堤坝”和水位一起上升,不经意间离桥拱只有丈余。这时不应该再有柴捆来,但那些靠岸停歇的,被打散的,像终于想起正事一样,三三两两向桥下奔涌而来。掀柴捆时又一次带下的树叶草屑也像追兵一样铺天盖地赶来,比掀柴捆前风雨打到洪水里的更多,一堆一堆地漂浮在水上,像礁石,仿佛足可承载一个人甚至一头牛。它们来到柴捆前聚合、游窜,堵住了桥洞拱架的空隙,导致活动水坝再次升高,水位持续上涨。撑木卸不掉,柴捆和渣浪一旦将桥洞封死,洪水就会翻过拱桥,在洪水巨大的冲撞和拉拽下,最终桥毁人亡。
离先锋河面十几丈高的桥洞,刚才像半月,现在像月牙了,“天啦天啦,要封洞了!”人们惊呼。
连不懂修桥的人也看出危险,尤其是穿草鞋的庄稼人,因为心地单纯而心劲太大,紧张得草鞋被脚指头抓烂都不知道。拱桥上重达数十万斤的石头,此时像一堆木头一样轻飘。柴捆和撑木势均力敌,这时只要菩萨用指头轻轻一拨,撑木顷刻即可土崩瓦解。可惜菩萨看不见,凡人又没那样的指头。于是众人只好张着嘴,把紧张堵在喉咙,仿佛借此能帮大桥一把,顶住越来越汹涌的洪水。
掌坛师仍然像沉默的花豹,仍然在一丝不苟地磕头:老天爷,人在桥在,人在桥在。
有人忍不住叫他下来,不要管桥不桥,洪水就要封洞,桥垮了可以再修,人死了不可能复生。但周开侍充耳不闻,依旧如一只花豹匍匐在桥上。
追随着闪电的雷声还在响,一会儿把乌云驱赶拢来,洒下一场大雨,一会儿亮出灰沉沉的天空,仿佛魔咒正在解除。涌向大桥的柴捆越来越少,但柴渣源源不断,无休无止。
“怎么还在放呀?”
“哪里放呀,还是刚才放的。”
他们已经忘记大雨,忘记雷声,掌坛师的命运比雷声更让人揪心,它震慑住了所有人,平时的豪放、懦弱、自私,此时全都被洪水镇住,被掌坛师的命运紧紧攥住。突然一道闪电劈进了峡谷,一声惊雷炸响,拱桥颤抖了一下,他们的眼睛看到了,身体也感觉到了,这不会有假。但撑木依然没有卸掉,没有听见期待中的咔嚓声,也没有洪水从桥洞涌出的轰隆声,洪水离封洞还有三尺高。离大桥近的人,甚至可以听见桥洞洪水宣泄不畅的嚯嚯声。
周开侍依旧如一只花豹,匍匐在先锋大桥上,倔强而自尊地祷告:菩萨,人在桥在,人在桥在。
二
地名杨先锋,和一位姓杨的猎人有关。有明万历二十八年,李化龙总督湖广川桂四省军务,在川南播州与末代土司杨应龙决战,史称平播战争。擅穿密林,熟悉山川峡谷的杨姓猎人被李化龙封为西路先锋官,称杨先锋。杨先锋战功卓著,平播战争结束后受封还乡,世人逐渐以杨先锋取代他居住的地名,有时简称先锋,有时自作主张改叫仙峰。
修桥时,地名仍然叫杨先锋。掌坛师周开侍,是老石匠颜玉广的大徒弟。颜、周师徒以前只修过水碾、寺院、祠堂,并且只限石工部分。修石拱桥是第一次。杨先锋大桥落成后将是黔北最大的石拱桥,师徒二人的声望三年来达到顶点。在此之前他们和当地榨油匠、泥瓦匠、铁匠的地位相当,都不如木匠。石匠手艺笨重,仿佛人也笨了几分,木工技艺轻巧,仿佛人也更聪慧,受人待见。先锋桥建好后,连没有参与修桥的黔北石匠也顺风得势,名声在外。
周开侍等人能来修桥,也和李化龙平播有关。平播战争结束后,一向富庶的川南播州土地荒芜,市井凋敝,人烟稀少,于是朝廷鼓励四川百姓南迁。平播战争后设贵州省,播州仍属四川,明亡后,大清雍正五年划归贵州,播州更名遵义府,始称黔北。
以造桥闻名的四川璧山派,其中一支,正是李化龙平播后迁来的移民。
川中水系发达,江河遍布,造桥是利润丰厚的行当。但川中造桥势均力敌的璧山派和邻水派,都不乏能工巧匠,都能让一座座风姿绰约的石拱桥横跨在河流上。为争夺工程,时常大打出手。一位武将出身的道台觉得这有违川人和气生财的道义,来了句“格老子”,把打架改成比武,亲自当裁判。于是璧山派学徒拜师时,师父会交给他一把石锁,要求他把胳膊练粗。两派比武时,武术招数不重要,打败对方最重要的是力气。几百年下来,双方各有胜负。徒弟肌肉练好后,师父再将一座木制的小拱桥交给他,让他拆解、安装,教他测量跨度和计算曲面,如何在实地缩放,如何应对不同的地形地貌。受师父言传身教三年后出师,出师后即可独立承接工程。
朝廷招募移民公告在川中大肆张贴,璧山派其中一支觉得与其在家乡与邻水派或者和璧山派内部竞争,不如另起炉灶,去播州显身手。于是这一支便拖儿带崽举家南迁,周开侍的祖先也就在此时来到黔北。他们刚来到播州,发现这里江河溪流纵横,不同的是溪流大多在山岭峡谷穿流,地势异常险峻,若修桥,肯定比平原上的桥雄奇大气,他们以为自己来对了。直到入黔的第一位祖师去世,也没有人请他们修桥,也没看到哪里在修桥,他们这才发现问题所在。黔北高原上,河流稍宽水势较平的,人们用木船、竹筏摆渡或架设浮桥,水浅的铺设几块石头做跳墩,谷深水陡的则用藤条、竹篾架起溜索从空中摆渡,但凡能过河的工具和办法他们都能想出来。只有村寨之间,交往频繁的小河沟才修桥。三根原木并排搭过去,在上面铺上草和泥土,完全无须璧山派这样的能工巧匠,当地木匠甚至普通人都能完成。与富庶的川中比,这里的人连盐都吃不起,哪来的钱修桥!于是,移民南迁的璧山派工匠,沦落为只能干些粗活笨活的普通匠人。唯一让他们感到骄傲的是他们无论干什么,哪怕錾个猪槽凿个碓窝都比当地石匠做得精致。当地人除了喜欢他们的手艺,还喜欢他们一开口就能让人发笑的幽默。他们具有超强的提喻本领,能用一个东西代替一片东西,也能用一片东西代替一个东西。比如铲铲、锤子,从他们口里说出来,既是一种工具,也是不容置疑的否定。再比如搞灯、搞什么灯,既是对上不得台面事情的嘲笑,也暗指苟且中的男女。诸如此类,他们在那些合适的场合,随口说出来,不仅幽默,还生动贴切。
晚清国力衰退,皇权摇摇欲坠,但黔北一带风调雨顺。一天,龙场学堂堂长李光斗告诉颜玉广,将同时修建杨先锋大桥和马渡河大桥,士绅商贾捐助的资金已到位,缺额由官库军粮补充。要颜玉广师徒早做准备。
颜玉广眼睛看着光斗先生,心里连说了几个铲铲、锤子。几百年来,他们早就忘记自己是专从事造桥的璧山派分出的一支,虽然每个拜师的徒弟仍然必须学习模型拆解,学习测量和计算拱桥跨度、曲面,放置桥墩,缩放数据,但他们不再耍石锁练臂力。“练个锤子,又不搬石头打天。”颜玉广心头的铲铲、锤子不是否定李先生,而是他担心自己在做白日梦。
颜玉广熟悉余庆、湄潭两县每一条河,还熟悉哪座山有什么石料。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在这些河流上修桥,怎么修最合理最美观。其实不光是他,一辈辈的匠人都在心里给这些河流修造过桥。现在真要修,颜玉广反倒震惊,反倒不信,一如三十年前,师父去世前叫他当璧山派掌门。师父把象征衣钵的手锤交给他时,他感觉脑袋发蒙身体发飘,自己都不敢相信。来到黔北,做了三百多年的修桥梦,今天突然听光斗先生说这不是梦,怎不令人震惊?尽管颜玉广心里不断地铲铲、锤子,但他清楚敦厚和气的李先生是一言九鼎的人,也清楚自己熬到六十多岁,终于可以修一座真正的桥,一座流芳千古的巨桥。
同善社修桥的文书正式交到颜玉广手上后,他花了三个月,观察选拔,最后确定让大徒弟周开侍掌坛杨先锋大桥,三徒弟黄大敬掌坛马渡河拱桥,其他徒弟愿意跟谁自行选择,两座桥同时开工。二徒弟在遴选期间触犯门规被逐出师门,他和二徒弟不再以师徒相称,二徒弟无法立足,去了川西,改行煮酒。颜玉广自任总监,指导并督造两座大桥。他心里想,一定要精心修好两座桥,借此为璧山派在黔北乃至贵州打出一片天地。
一切就绪,颜玉广到李光斗府上,请先生择定开工日期,率众主持开工仪式。李光斗是同善社公推的社长兼账务总管。李先生让家人给颜玉广上茶后,望着他充血的眼睛,担心他是否吃得消,提醒他“有度为好”。
颜玉广岂能休息,等了两三百年才等来的造桥工程,使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修桥期间,他总在高声大骂,总是急得双脚直跳,拐杖杵得咚咚响,常常喊破嗓子,发不出声音,急得将拐杖捅过去,瞪着眼睛,直到对方明白错在哪里才罢休。三年来他吃住在河对岸工棚,决心桥正式通行才过桥回家。“来黔北三百多年,我们靠造桥吃饭的璧山派,还没从自己修的桥上走过。”他说。作为掌门人,他过桥时必须像考上秀才举人一样矜持,甚至像王者归来。
三
周开侍在桥上磕头祷告时,李光斗却安静地在龙场自家堂屋里,和朋友周兆熊喝茶。为看到洪水如何取走先锋大桥撑木的壮观,龙场街上还有人正往杨先锋跑,他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因激动而走得踉踉跄跄,欢快的叫声从喉咙飙出来,在风雨中爆炸。李光斗提茶壶的小儿子,不住向外张望,看样子也想去。李光斗没看儿子,而是对周兆熊笑笑,然后用眼角扫了儿子一眼,大声说:“兆熊老弟,苏老泉《心术》一文,‘为将之道,当先治心。’下一句怎么说?我忘了。”周兆熊心领神会,微笑着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小儿子顿时泄气,父亲前几天才为他讲解过此文,告诉他做人稳劲比狠劲重要。于是,他又静静地走过来,往桌子上的茶碗里续水。
同善社同仁、龙场学堂校董、老师今天一早就到了先锋河岸边,他们都奇怪没有看到李先生。
其实,这座桥对李光斗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颜玉广和他的徒弟。商旅和百姓通过这座桥可直抵对岸如履平地,不再跋涉劳顿涉水犯险,正如自己诗云,“春水不忧人灭顶,银河浑渡雀无声”;颜玉广和徒弟们通过这座桥可以打通璧山派的过往与未来,使他们精湛的造桥工艺得以传承;他李光斗,则可以用这座桥体证大道,“关怀利济福苍生”,成就读书人应有的功德。
光斗先生相信周开侍的手艺。尽管周开侍为人拘谨固执不懂变通,但他恪守师训做事一丝不苟,有一种匠人对传统的坚信、执着和坚持。他的这种执着和坚持,在和气、矮小的光斗先生面前,表现为沉默地顺着眼睛,窄窄硬挺的鼻梁下,薄薄的鼻翼轻轻翕动,嘴唇紧闭,不辩驳不接嘴。貌似恭敬,其实固守着心里的主张。李光斗清楚,这是周开侍对文化人的敬重,又是手艺人该有的自信。这样的匠人,不讨人喜欢,却值得信任和尊重,而信任和尊重,能激励他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李光斗今天没有去大桥,正是怕周开侍怀疑他对大桥的安全有疑虑而陡增压力。他想让周开侍能在风雨中尽情地呼喊发飙,真正做一回主角,他苦了三年,他沉默负重了三年,他应该!
光斗姓李名梦星,字筱庚,号光斗。众人眼里,李光斗很是光鲜,祖父、父亲与他,一门三岁贡,连知县见到他,也客气地称“明经先生”。明、清时期,各省从府、州、县选取享受廪食(政府发放的口粮)的廪生,即一等秀才,经主管一省教育的学政考试合格,再由巡抚复试后,送入国子监就读,叫岁贡生。除了岁贡外,根据不同的选拔方式,还有恩贡、拔贡、副贡、优贡、例贡。贡生是地方贡献给皇帝的人才,地位略低于举人,相当于副举人,不仅有远优于秀才的丰厚政府补助,重要的是有了做官的资格。能取为岁贡的秀才,也是少之又少,如贵州,一府三岁两贡,一县三岁一贡。就是说,一个府三年有两个岁贡生名额,一个县三年只有一个岁贡生名额。更有甚者,顺天府的府县,康熙年间更是规定每五岁出一贡。能入岁贡的人,几乎都是饱学之士,这“明经”不仅是对贡生的敬称,也含有通晓明了经典古籍的赞誉。封建社会科举之路,是千千万万读书人过的独木桥,考取秀才已是极难之事。多少读书人穷尽一生,也未实现考取秀才穿上蓝袍、进入官办学校,成为体制内生员的梦想,胡须花白仍称童生,更是遑论举人、进士。
与七十一岁才取得岁贡生资格的蒲松龄比,在如此地老天荒的穷乡僻壤,李光斗祖孙三人已经很幸运,不仅一门三贡生,而且取为岁贡时,都在二十岁左右青春年华。但李光斗内心的悲苦却无人知晓,只有他清楚自己祖孙三代,仿佛命中有相同的魔咒困扰,以致科举路上命运多舛,“自古无场外之举人”,祖孙三代都应了这句话。李氏三代单传,祖父李栋早早考取秀才,岁考、科考成绩均为上乘。三年后赴省乡试,本想少受跋涉之苦,渡过杨先锋河就不必绕道遵义府,少走两天的路程。哪知鬼使神差,船工青天白日竟在河心翻了船,李栋被搭救上岸,受了惊吓,也失了锐气,当年乡试空了场。或许命运使然,错过了那一次乡试,此后便疾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一生无缘再赴省城应乡试。幸好学台体恤,经就近考试,举荐为岁贡生,未及知天命之年离世。父亲李庭泰十七岁中秀才,并为每月可领取官府六斗大米廪食的一等生员,正是意气昂扬,日夜苦读,大有三年后乡试一举上榜,光耀门庭之志。然而天不遂人愿,祖父祖母接连去世,按规定居家丁忧,这一守孝就是五六年不能应试。白莲教支派灯花教发动教军起义,遍及乌江两岸府县,席卷黔北,李光斗父亲为保全家人性命,拖拽全家逃难川中,李光斗时年五岁。
这一入川就是十三年,李庭泰借住亲戚家,开设学馆教授生徒谋生。由于清代有入籍二十年以上方能参加当地科举考试的严格规定,所以李光斗年十八尚未应童试,李庭泰年逾四十依旧未能踏进乡试考场。早已无望科举入仕的李庭泰,转而对李光斗诵经读史督促更严。此时的李光斗不仅对先秦诸子、儒家经典烂熟于心,并且旁及地理星辰之学,尤工于诗词格律。年十五时,便协助父亲编撰《明史外传》二十余册刊行于世,一时在川中小有名声。
时间终于来到1873年,时为同治十二年。晚清一代名臣张之洞正意气风发,干练有为,三十岁简放湖北学政六年后,由同治皇帝钦点,改任四川学政,整顿四川科举积弊。学政,全称提督学政,俗称学台,办事的衙门称提督学院,与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同为一省主官,虽权力不如巡抚,但独掌全省教育政令和科考事务,在科举取士的时代,地位不可谓不显赫,远非民国后的教育厅长可比。张之洞三岁丧母,其母为四川邛崃人,赴任即往邛崃省亲。听舅父谈起躲避战乱来四川,辗转来邛崃城东开学馆授蒙童的李庭泰,张之洞抽空前去探视。李庭泰喜出望外,也百感交集。听李庭泰命运不济,年逾四十尚未进过乡试考场,也不胜唏嘘。张之洞生于贵州,十八岁时在兴义府协助父亲抵抗叛军,母亲、父亲也逝于贵州,对贵州因此感情深厚。看看李庭泰,再看看双手呈上《明史外传》后,垂手侍立的李光斗,不禁心生怜悯,对李庭泰说:“贵州已成功戡乱,科考恢复,速回黔地吧,以免耽误你父子前程。”
李庭泰率全家匆匆返回乡梓,已近年底,只见家园荒芜,老屋残破。在乡邻帮助下草草安顿后,李庭泰便让光斗全力备考。得到过张之洞的点拨,李光斗对经史子集有了更深的理解,过去模糊的地方也豁然开朗,学业得以长足进步。第二年县试、府试的童考,李光斗一路轻取,在提督学政主持的院试,获甲戌年岁考第一。次年,一气呵成,取乙亥年院试科考第一,被学政取为遵义府案首,即遵义府秀才第一名。这一年正是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光斗先生二十岁,虽非气宇轩昂,但也才思敏捷。照此势头,李光斗中举中进士,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令他想不到的是,祖父、父亲命运的幽灵,正悄无声息地向他走来。
李光斗的母亲文氏,小时读过些诗书,也能识文断字。然而社会动荡,世事艰难,李庭泰身体单薄,除了读书,在学馆教蒙童外,其他事都不会做,文氏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文氏待人温和,话不多,但做事干练,极有分寸,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氏娘家是龙泉县偏刀水的大户,饶有田产,龙泉正是白号军活动中心。李庭泰逃难四川时,文氏大哥也想举家外迁避祸,无奈父母已六十余,祖父祖母更是耄耋之年,哪里经得住这奔波劳累的折腾?于是一家十几口只好待在偏刀水,听天由命。
李庭泰从四川返乡刚安顿下来,一个黑瘦的庄户,牵着个六七岁的孩子找上门来。一见到李庭泰,即刻让孩子磕头叫姑父。文氏一看,认得是娘家的佃户,大惊,忙问怎么回事。这庄户只是默默地摇着头,默默地流眼泪,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李庭泰逃往四川后。白莲教支派灯花教教主刘义顺,在黔东北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权,定都思南府。
刘义顺麾下有一女弟子,骁勇善战,是踏死地脸不变色的狠角儿。在攻打思南府时,被大炮轰到天上,像簸箕一样旋转着跌落在地。活过来后,浑身被铁砂、碎石打伤,伤疤似朵朵莲花,自此人称肉莲花。这肉莲花伤愈却得了个怪症,两腿不能向前迈进,只能左右横着走,动作依旧敏捷自如,并且更加凶悍、残暴。率两千号军,驻扎在龙泉县的偏刀水、万佛山一带。
文氏娘家自白号军占据偏刀水,日子逐渐艰难,佃户每年交上来的谷米,几乎都被号军征用,家里积蓄早已告罄,殷实的家境败落下去,文氏祖父祖母在李庭泰逃难四川不久,便相继离世。同治六年春,文氏父亲也去世了,出殡之日,一家十来口和帮忙抬运灵柩的乡邻刚走出偏刀水镇街口,一队白号军匆匆迎面奔来。捧着父亲灵牌走在前面的文氏大哥,来不及避让,一下撞在一个横着疾步而来的白衣女子身上,这白衣女子正是暴虐凶残的肉莲花。肉莲花甚至都没看文氏大哥一眼,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挥向文氏大哥。刀光闪过,文氏大哥尚未砍断的头歪向一边,脖颈的鲜血喷涌而出,足足七八尺高。那未被砍断下来的头颅,偏倒在右边肩头上,于是身体便扛着这颗歪斜的头颅,横着向右边踉跄了几步,才訇然倒地。帮忙的乡邻,一时惊恐四散。文氏大哥一家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片刻,文氏大嫂才哭叫着扑向肉莲花,这肉莲花顺手又是一刀,文氏大嫂便瘫倒在地。肉莲花扭了扭脖子,挥着刀横着奔过去,并不看人,只见刀光血影,文家老小瞬间就没有了活口。
文氏大嫂半年前生下小儿子时,已经四十多岁,没有奶水,恰好佃户女人的奶水丰沛,便请佃户女人代乳。出殡之日,小儿子也交由佃户女人代为照管,上天可怜,这小儿子躲过一劫,文家也因此留下一点血脉。佃户感念文家平日处事和善,对庄户人也多有惠顾,于是一直精心照料这个孤儿。
听了娘家的遭遇,文氏俯身抱住大哥的小儿子已泣不成声;李庭泰顿觉一股寒气逼来,身子禁不住一阵抽搐,簌簌发抖。
李光斗的母亲,对大哥的小儿子没有丝毫娇宠溺爱,而是日日督促其读书识字,她要竭尽努力,让文家留下的这一点血脉,续接文氏香火,让文氏家族重新繁盛。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