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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3年第6期|梅钰:六股头宝卷(节选)

2023-11-06 10:5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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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钰,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大河之魂》,小说集《十二个异相》,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大地文学奖提名奖、《黄河》文学奖、《海燕》人气作家优秀奖等,入选山西省委2018年度“三晋人才”支持计划。


六股头宝卷(节选)

梅钰


祖先张鸿业浮在河面,被水一漾一漾推着向前,我沿河岸跟了许久,始终看不见他的脸。按照遗传规律,我和他应该没什么区别,给自己剃掉前额,加条粗辫,长袍马褂扮起来,就是祖先。一河滩人都扮上,大河也会迷糊,感觉仍流在我祖先拉船的朝代。这些想象容易让人沉溺,症候之一是失去时间概念,我老婆连续提起抗议,说我一坐到大河边,就变得疯疯癫癫。

我从遥远的广州回来,因为一颗苹果。堂弟将它递过来让我品,说它香、脆、甜、多汁。似乎让我觉知的不是嘴巴舌头,只能是语言,他说甜,大脑便分泌甜,我才能觉到甜。我的铁哥们兼合伙人易荣由此衍生,说大脑是最大性器官,能超越生殖器本身,带给人快感。这话有点虚妄,好比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才有了光。我不相信这些歪论,堂弟又给我讲四颗苹果的事,一颗被亚当夏娃偷吃了,繁衍人类;一颗砸牛顿头上,发展了物理力学;一颗被乔布斯咬一口,推动全民智能;第四颗在你手上。我告诉他,苹果和人类文明息息相关的重要原因是年代久远,英国《每日电讯报》和《星期日泰晤士报》曾报道,大约6000万年前,一场让恐龙灭绝的灾难成就了苹果树诞生。假如当时和尘灰一起发生基因突变的不是苹果祖先,而是土豆祖先,那推动人类进步的就是土豆,或者红薯、萝卜、芋头、地黄、生姜、山药。块茎类食物在家乡食谱中占重要位置,潜藏于味蕾最深处,我未提防它在一个诡异的午后苏醒。

我说世界上不止这几颗苹果,还有帕里斯用苹果赢得维纳斯,苏格拉底以苹果考验柏拉图,中国大妈唱着《小苹果》把广场舞扭到全世界,至于咱手中这一颗,有替代,阿克苏苹果,洛川苹果,静宁苹果,烟台苹果。有很多答案代表没答案,你不要拿没有忽悠我。堂弟懒得跟我饶舌,直接问,你就说这壶口苹果香不香?香。脆不脆?脆。甜不甜?甜。汁多不多?多。那你还等啥?堂弟说,纬度、海拔、温差、土壤、光照、空气质量,“六个最适宜”,金字招牌,支柱产业,不配你玩?

我被他一激,订了机票。回来待了几天,眼顺心顺,能吃能睡,把一身毛病全治好了。壶口瀑布所在地吉州,从商祖乙时记起,耿地、翟城、北屈、屈邑、定阳,分分合合,修修改改,至隋开皇元年才引入“吉”,吉是好字眼,吉利吉祥,吉人吉地,有宜人气场,人一进入,气和通畅。为佐证我的感受,我让易荣把全公司拉过来搞团建,一帮八零九零后激动得“嗥嗥”叫,直喊奇怪,大河水声轰隆隆,明明听得真,却直犯迷糊,眼睛闭紧,会感到身体往深处坠。经此一试,一员大将留下不走。郭臻也长在黄河边,不嫌黄土高原风大,壶口瀑布声粗,和我一样喜欢家常菜、粗粮粥,常扒在锅边沿等,让地皮菜、苦菜苗、连翘香挑逗得涎水直流。

我们以为顶多待一个月。采摘季,苹果味在一河六村上空形成场,水汽笼在场内,沾染着香。当时我们对苹果的认知仅限于发芽、开花、结果,风吹一回膨胀一圈,等到深秋长成红灯笼挂满园。我们摘下来咬在嘴里,继续关于世界苹果的神侃。后来为“乐之然”品牌命名的郭臻,一口咬定“苹果诞生人类,也终将结束人类”的诊断。“你看它的功用,清理血管,抗癌防癌,降低胆固醇,都冲着延缓人类生命去,和干细胞注射、器官移植目标一样。人要是不死,就不是人,人这个种类就灭绝了。”郭臻歪理一套一套,我听过就忘。苹果园里拍照流连:果农摘果子,一座果园连一座果园,果子挂在树上,苹果堆在树下,苹果收入地窖。一张一张发过去,听远在广州的人连声的“哇哦”。

突然落了一场雨。突然其实是必然,古人创造这一词汇本意为“意料之外”。“意”由心生,因人而异,没有定准。同样一场雨,有人笑,有人闹,有人哭,有人叫。我们披起雨衣进果园,见黄水漫流,一股一股流入地窖。树叶绿与苹果红都消失了,黄变为主旋律,由低而高,从上而下,似乎黄是一剂高强度染色剂,融入一点,洇开天地,满眼苍茫黄。我眼睁睁看着,无力抢救,雨滴入大河,泥汤浮沉,有自己的命运。果面渐次染病,密密麻麻坑点。果农像被人提着头发往起拽,身体僵直,朝天望。我观察过他们仅有几次落泪,几乎看不见,手掌拂面,所有情绪被遮掩,喷发同时冷静,热血在头顶一点点冷却,绝望从脚底流走。一道闪电劈过,大块大块黑云在果园上空飘,我告诉自己抓紧时间,赶在苹果长出霉斑前,将苹果售完。

郭臻急得直跺脚:“这苹果得卖。”

“怎么卖?”

“想法子卖。”

堂弟瞄他一眼,再瞄一眼,不说话,纸烟在嘴里吧唧。

我让易荣赶紧调整,雨地装发,一车一车运去广东。易荣紧急叫停,卖一颗烂两颗,利润不及成本高,咱不能学鲧这头淹堵那头,得打通渠道,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他一说鲧我想到禹,斧劈孟门现壶口,引河入海,像医生巧手搭接,把断裂血管接起来。目标是方向、路线、方针,是阿基米德撬动地球的支点,我想把苹果送到人肠道里游一圈,完成从入口到出口的终极循环,得打长久战。这一过程势必缓慢,相当于大河游泳,借助浮板、泳圈总显拙笨,需要把水性摸透,和水粘在一起才高级。

雨持续下。苹果存地窖不通风,腐烂迅猛,黄米斑点如传染源,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全窖,村庄上空气味复杂。后来雨终于停了,一堆又一堆苹果都有溃烂,太阳熏蒸,肉眼可见气体冒起来,又馊又臭。郭臻说可惜了,能酿苹果醋。堂弟说何止能酿醋,还能做果干、果醋、果泥、果酱、果冻、果丹皮,剜一眼过来,谴责我。现在我一遇阻碍,仍会回想那些天,鼻底浓味泛起来,心里铸一层坚硬。我猜这感受祖先张鸿业也有过,同一种情绪,同一种坚定,要是我俩促膝长谈,我会把收藏的苦泪展示给他,憋太久,结了晶。也许他比我更懂,为了溶解乡亲们的苦泪,付出再多也会笑。

我不得已带果汁厂的人回来,苹果一麻袋一麻袋装运,乡亲们矛盾纠结,不甘心黄金卖出白菜价,又害怕放几天彻底沤烂。堂弟跟我叫冤,低到这个价,投资都收不回来。他和果农吃住在一起,比我更能体恤他们付出的艰辛,可市场规律容不得情绪登场,那一年的编剧还没有把“壶口苹果”写进剧情。我俩坐在岸边,河是亘古河,水是长流水,水声浪浪涛涛铸起四面墙,我给他立下军令状,来年早筹划,把苹果卖在树头上。他听得激动,一口干掉一大杯,和我拉近距离,“我也有机会去大城市,不去。没感情,它没有一条脐带通达过我的生命,没有在我记忆的城池里驻过一卒一兵。时间长了腿,跑得疯快,也把我带不离故乡”。

他说:“你知道密林里那些树吗?长了几百年,根深扎进地底,头高高扬起。你懂得它们对泥土的依恋吗?”

他讲述苹果四十年发展经历,栽一轮、拔一轮、火烧一轮。“为啥毁苗?”“观念陈旧嘛。人不吃粮会死,不吃苹果不会死,栽树不种粮心里没底。后来县里下血本,果苗免费给,减免农业税,这才有松动。不曾想农民又糊弄,家家购置洛阳铲,地里戳个小洞洞,树苗插进去,踩几脚交任务。当然活不了,三级干部查,一级一级推动,好不容易才活下。”堂弟诉说伴着哽咽,好像果树是他头顶的毛发,一根一根拔掉牵疼毛囊。后来他承包一座果园精心示范,挖深坑、挖大坑、挖一米见方的坑,三年后挂果,亩产值五千元,这才激励了果农。四十年一步一徘徊,他没有一天松懈,剪枝整形、疏花疏果、病虫害防治、减密间伐,人就蹲在示范园里,话越说越少,事越干越多,那些如同密钥的操作流程被他整理成册,又培训几百名苹果土专家成为产业发展排头兵。

堂弟对苹果魔怔相当于祖先张鸿业为拉船,如果时间交叠空间重合,他们会说同样话,语音语调都相同。

张鸿业是家族传奇,他所创的“六股头”如图腾提振晚辈的信心。一旦我们不努力,老祖宗们就会说,你想一想“六股头”。故事被一代代传颂,说是黄河水路自明中叶始,货船顺河流行,到壶口天堑遇阻,只好把船停在上游,泊岸卸货,以人力将船由石岸拖至瀑布下游七郎窝处,装货继续下行,人曰“旱地行船”。船年年来,人天天拉,就有了利益争夺,或因抢运发生斗殴,或因滞运影响下行,搞得人心不稳。到了清康熙年间,祖先张鸿业立誓整治,联合六村形成“六股头”,方使拉船有了秩序,形成制度,呈现几百年繁荣景象。清代贾遇时著文:“地虽偏小,胜得泾阳三原;形似弹丸,赛过长安八水。”曾祖父嫌它文绉绉念得拗口,换了个说法:“比它狗日的京城繁华”。

曾祖父从没去过京城,说起京城却一板一眼,比说起自家土窑洞还有感情,他抿一口酒,眼睛眯成一条缝,给我们讲古:

“这世上的事,全是一个理,不管它京城、省城、平阳城,全一样。你们想卖苹果,要办这个社那个社,得先问自己一句,为啥?咱祖先张鸿业为啥创‘六股头’?不创不行了,总死人,人再多也经不起天天死。你们为啥要建这个社那个社?不建不行啊,市场欺负老百姓,多好的苹果没人要,一片一片沤烂,臭下一河滩。怎么建?太阳底下无新事,不管你们建合作社、经济社,还是自助社,和祖先创‘六股头’是一模一样的。你们把‘六股头’弄明白了,就把祖先的心思搞清楚了,你们就知道怎么办了。”

曾祖父自问自答,一来一去是逻辑,也是确证,不得不信。一只白肚子喜鹊斜身飞过,我怀疑它活了四百年,对一切心知肚明,要引领我回到过往,找到祖先痕迹。它朝河滩去,人堆人,人叠人,人撂人,到处都是人。滔滔水声吸引人从世界各地来。

曾祖父说:“壶口滩是轮回滩,六村人不论在滩上拉船,还是在山顶摘苹果,心结都一样,你把人的心结解开了,就成功了。”

一句话把我和祖先张鸿业勾连到一起。我太知道这个人了,小时候看家戏,族里人必会演这一出,十几个大汉牵船在土地上来来回回耱,六爷领人在后头“颁卷”,声音苍老:万里黄河东逝水/铸就壶口天堑/多少木船行至此/空悲切/需百人拉纤。“颁卷”曲调固定,唱词随心,伴奏由三弦及打击乐器、二胡、笛子等乐器组成。我听了四十五年,喜欢了四十五年,每每听到各地的八音台演奏,总觉不过瘾,不如我家族的“颁卷”。声音粗笨如沙砾,字词从嗓子里钻出来沾满泥水,非得溅在石块上、生铁上、所有粗重笨拙上,这东西不适合室内,不适合现代,源自黄河沿岸的原始部落,一群未经进化的物种只受到模糊启蒙,单音节重复,哎—嗨—哟—呀—哇——,非得经行壶口滩,由那些生长了几万年的大水破译,经它们湿润虬曲的曲线重新编织,才能获得认知。

我对“六股头”心心念念,在《吉州全志(乾隆本)》中查到:张鸿业,州西中市人,性刚直,和颜悦色,康熙十二年创“六股头”航运组织,以宽德之名流传远迩,乡人赠匾“行孚闾里”“德行可风”。康熙十二年是公元1673年,甘士英编纂《吉州全志》是乾隆元年,即公元1736年,相距63年。数字神秘,高度浓缩,需要我借助传说和想象调释。这个过程没过多久,有一天我途经果园听见苍老声音。果园一圈木栅栏,留很大一扇门,我推门无声,站进去悄悄听,六爷没觉察我进入,仍自高歌:(白)几句词罢,且听我慢慢道来。要知今天说什么,说一说——张鸿业创建“六股头”,历艰辛受磨难,九死一生险遇害,辛酸千万——依我对颁卷的了解,道白后,当有一段伴奏,三弦、二胡、笛子,相当于歌曲过门、小说闲笔、戏曲转场。几声梆子“咣当”,枯燥如同那只被提离地面的木栅栏,一任干瘦下去。

知道我感兴趣,六爷带我回家,包袱一个个提出来,箱底摸出宝贝,宣纸上“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字样可见,红色“六股头宝卷”已模糊,需要仔细辨认。古书前几页,是小楷抄录的每一关题诗:

第一关 张鸿业壶口拉船 本家弟河中丧命

第二关 郭万庚当河霸上下侵吞 郭明道串船商合力相帮

第三关 张鸿业联合六村初见成效 郭万庚勾结官府逞强耍横

第四关 郭明道龙王辿建集镇 曹知州壶口滩耍神通

第五关 恶势力终被扫除 六股头终成大业

遗憾宝卷严重残缺,宣纸发黄暗沉,薄若蝉翼,植物纤维历经岁月涤荡,多有脱落,页面上许多小漏洞,像由小虫细足撕开,或经哪只微小动物咬噬,摸在手里绵软无力,让人疼惜。我认真辨认,依稀只见半章原迹,后有麻纸接替,毛笔字歪歪扭扭记载,当是续完第一关全部内容。第一关后,一片空茫,风吹、雨打,火苗、泥浆,硝烟、战鼓,标语、口号,两只粗鲁大手、一条无知嫩舌,它的历程一定丰富于想象,九死一生才残存这小半条命。

我提出收购,六爷摇头,说咱张姓是大族、旺族,《族谱世系表》有记录,清顺治、康熙、雍正年间,经由府、州、县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的世祖十一人,其中一人官至五品,三人官至七品,八人被封贡生、恩贡、岁贡,可惜一把火烧了,火是无情物,从来只从人心里烧起。现在存留这半本《六股头宝卷》,也不知原本谁人抄录,后来谁人补充,也不知真假虚实,我只当宝物,翻开来,能看到祖宗的影子。

《六股头宝卷》第一关以后的故事,凭借口口相传,舌是主观物,闪念有变动,好在有目录,好比限定主题创作,演绎圈定在大框架内。很快,祖先张鸿业在壶口滩的挣扎、苦闷,局限、突破,付出、收获,就如针密扎进我心里。我意识到肉身消弭后的存在,看见将我们一代又一联连结起来的爱恨、生死、梦想、守望,如流云浅淡却亘古存在,被大河卷裹在一起,漫流六千公里入海,又从海的尽头返回来,扎根在壶口滩。我获得了某种超能力,面对一轮又一轮困苦,能走进祖先张鸿业内心,聆听他的声音,也能走进每个大河人心里,探索那些世代跟随我们的情感支撑。

他们和我一样,需要借由壶口瀑布浪浪滚滚的水声,思考,探寻,突围……

我被一道白光吸引,四处寻觅,独一块巨石倾斜,一半跌在水里,一半留在岸上,我怀疑它从天上掉下来,本来想翻转一百八十度,翻到一百二十五度被发现,仓促跌落。河岸不平,它腰身架空,水从下面流过去,哗哗轻响,试着推搡,纹丝未动。不动也是动,大河是地球血脉,又自转,又公转,把它放在眼前,人会眩晕,全身起反应,严重者恶心呕吐,肠胃腾空。我习惯夜里来,大河空荡荡,更容易召唤祖先魂灵,听说魂魄只有21克重。或许它有炫目色彩,暗夜里熠熠发光。笔直指向河心,等我眼光切过,迅速对接。半夜爬进瓜田,将吸管插入西瓜吮吸,也是这种感觉,清凉瞬间,醍醐灌顶。

感觉因人而异,有沁人心脾,就有麻木不仁,堂弟试过一次后再也不玩,说像光屁股捉迷藏,有羞耻感。他以理性取胜,按部就班,全县果园跑了几遍,总结出一套标准化科学化精细化管理流程,从生产到销售38道工序,每道都有严格技术标准和操作规范。他在果园没日没夜熬,苹果在地里没日没夜烂,果无止境,烂无止境。我把这个当梗,他只是一笑,术业有专攻嘛,要不叫你回来干啥?

我在广州做销售,种类涵盖面广,一级二级三级代理商层层铺设,销售人员都像缀在蜘蛛网上,听令于公司的风向。决策前我先去各地调研,发现壶口苹果品牌影响力和市场占有率几乎为零,大型超市、水果批发市场难见踪影,偶有乡亲异地叫卖,三五天降至成本价,悔到脸发青。市场比大河汹涌,不懂水性跳下去扑腾,只有呛水的份。我被焦虑揪紧心,看果农如六足小虫被困在玻璃夹层中,无法突破,供养不足,只能窒息身亡。

这是我一生的转折,像初入职的实习生一样卑躬屈膝,把“销不销苹果”这个问句挂在嘴上,比香烟更快递出去。遭遇彻底拒绝,两手阻拦,或者眉心紧紧皱起。我想起枝头大苹果,绿被红一点点顶出去,香从果面渗出来浸入鼻孔,不能让每个人闻到这种香,是我无能。市场如战场,落后要挨打,我发誓要把“壶口苹果”品牌叫响。十年后,我循着往日足迹再跑一趟,水果摊贩手写“壶口苹果”挂在铺头,LED液晶屏滚动播出品牌推荐视频,比吆喝一万句顶用。

回忆是心中所念,人一生熙来攘往,重要时刻不过几次。当我宣布公司要在一线城市设立销售档口时,易荣迫不及待举手否决,认定我心血来潮,苹果这东西销售周期短得吓人,来不及摆上货架就已经溃烂,只适于挂在树上远远观赏。

“这是个无底洞,”易荣说,“在它还没变红之前,就已经黑了心。”

他想创办独一无二的销售王国,学牟其中创造“罐头换飞机”的神话。为此他照搬《影响力》和《销售圣经》,绝不肯让苹果这一易损品侵吞公司的销售利润。我承认他判断准确,但人一生所活,无非执念,我跟他合伙二十年,许多话不必细言,只消一个眼神就可意会。于是我将他拉回黄河边。

我们沿瀑布北行。水声巨大,翻滚着的水花在崖石上反复冲刷,水柱如石柱,重击进龙槽,激起的水烟落在我们身上,变成泥点子。易荣缓缓行进,步履苍茫,似乎经历过重重磨难,他问我,“大河哪儿来?”

我说:“河上还是河,河里只有河,天下都从天上来,河自然如此。”

“都说天外有天,可我活了一辈子,只看到这一片天,有时蓝汪汪,有时灰蒙蒙,有时黑漆漆。”易荣说,“我知道你怎么想,没来之前我就知道你怎么想。等来了,往黄土山峁上一站,看见一排排果树,一个个果农,就知道我和你一样,已经被它吸引。你放心,你家乡的这片天和我家乡的那片天,原本就是一片天。你要做,咱们就好好做。”

大河浩荡,一往无前,我们对视一眼,有股劲头同时生长。那之后,我们在壶口岸畔成立分公司,注册“乐之然”品牌,成立合作社,实行“公司+农户”“订单农业”,年初定单价,签合同,付定金,深秋采摘销售,如果遇到冰雹寒冻、病虫害、极度干旱,苹果挂在树上减产一半等风险,公司承担。等天年好,苹果卖价高,果农又觉吃亏,成群结队来公司讨说法,恨不能将我骨骼敲碎蘸蒜吃。“你又不是黄世仁,”他们说,“我们在果园受了一年,没你挣得多。”他们双手长满硬茧,纹路如同人生路,在巴掌上转圈圈。我把账本摊出来交底,档口租金、广告运营、货物损耗、运费杂税,让他们明白公司只是媒介,一头连接市场,一头对接果农,都有大风险。他们看完又心疼,小伙子啊,你别跟我们见怪,老农民眼珠子浅。如是三年,他们笃信公司比天年靠谱,供奉佛菩萨不如将信心交给“乐之然”。

我对公司账目一清二楚,知道“乐之然”每年都亏损,如果没有广东公司填补漏洞,它会和无数小公司一样,被规律踢出市场。有一次与易荣喝茶,我不知不觉滑出一念:算了吧。

“账不能这么算。”他显然吃惊,瞪大眼珠说,“你我之间只有开始,哪有什么不得已就要放弃?我们合伙二十年,最知道创业如同打井,浅尝辄止绝对不行,要憋下一股劲,往深处扎,才能挖出水。”

“可是,已经三年了。”我想起一河六村人的行径:快熟的苹果总让人产生贪念,他们半夜偷摘,将苹果存入地窖,宁愿它们烂成泥;或者在栽种时偷工减料,将规范管理流程减半,让苹果产量锐减。又想到祖父张鸿业创建“六股头”,他立意为“公”,但一定摆脱不掉“私”阵营。“六股头”牵系人,就一定有利益纷争,正如同今日此时。我一时恍惚,好似时空折叠。我穿越至清康熙年间,看着六村拉船人——河滩像一只木盆底,六村人每天从盆沿下来,盆底来来回回走一天,再回到盆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拉船,拉船,拉船。我步丈过拉船道,二里地,走路几步到,拉船却得两个时辰,船像一座石头山,人拉着它,一寸一寸耱。光阴在船底和沙石对抗,人是战俘,拖一步,矮一分,迟早进黄土。人疼惜人,更疼惜那不尽的光阴,然而是人就有局限,一些不被阳光见证的恶意比传染病源猖狂。我说:“必须下狠心。”

从广东回来,正值苹果收获季,六村飘香,挂在树梢的果子如同红灯笼,颗颗都闪光。我没急着回公司,踱进果园,无人。想起三年前来此,果农铺开一园,淳朴目光盯紧,单怕果子落入谁嘴里。如今情势变迁,满园风光依旧,人却不知缩到哪里了,任由病虫害肆虐,远来的飞鸟一口叨进去,在果面留下好大的伤疤。人还是那些人,园还是那些园,一切却大不同了。

我下定决心,分级采购苹果,按级按量结算。

好些人没领到钱,甚至需要退还预付款。他们眼神凄楚,竭力辩解,试图让我相信减产原因是阳光空气而非私欲,我假装相信,没去地窖寻找真相。站在收购现场,看形形色色的人往来穿梭,仿似又一次站在“六股头”拉船现场。时代不过外场,人内心里的东西比磐石稳当,破解它才能触探到事物本相。

很快,六爷为我树立了规范,并编成小曲传唱。他说善恶本无界,但合作社应该有规矩。规矩是存在,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是官方的,也是民间的。你想为六村谋福祉,首当其冲是建立规矩,“有序,有矩”才能解决乱象!

这为公司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我喜欢随便走进一家,盘腿上炕,和他们闲话家常,时间长了,他们也把“乐之然”当家,齐聚公司演奏《六股头宝卷》,六爷唱,众人伴和,唢呐、二胡、钹、笛子、梆子、马锣、板凳、农具一齐上,引得外地游客哇哇喝彩。遗憾每次只能演一段,一关以后的空白如同一种提醒,不断折磨灵魂,我意识到应该填平。

有一天公司接待了一批客人,有个长胡子长头发的艺术家指令六爷和他一起玩,拾了块小顽石,朝大石头磕上去:砰——禹治水,壶口始;砰——疏壶口,开孟门。砰——狮怒吼,水翻腾;砰——水湍急,顽石冲;砰——石中立,水平分。砰——天开一堑势雄豪,砰——孟门终古枕横流。砰——黄河雄千古,砰——壶口撼九州!唱完,石头往水里一扔,人朝黄河水站定,像是突然失了灵窍,两小时后才清醒。

六爷受到启发,备了块黑青石,见着啥都往上打,“砰砰砰”,一边从空茫里捞词。唱词节奏舒缓,尾音略长,字字抖动,句句打颤。六爷手口腿并用,带动全身关节舞蹈。到高潮,身体急剧颤动,嗓子绷起快弦,将观者的心吊离原位,急巴巴地等待下一句。

“不是我去找到那些句子,是那些句子找到我。”六爷酒后感叹,将目光远远扔出去,在大河上空飘来飘去。他说:“地还是这块地,不论种麦子、种棒子,还是栽烤烟、卖苹果,都是让老农民讨生活。政策变来变去,不变的是咱们的根、咱们的魂,全在宝卷里藏着,一定在宝卷里藏着。得找到它,你得找到它。”

六爷手宽,劲大,攥得我疼,我无力回握,看向大河。日头正一点点升高,云聚拢散开,黑鸟斜身子飞过,带着时辰移动,古人讲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像这条大河一样,浪浪沧沧,只是一任向前流。河岸都是人,密麻麻一片,看不清眉眼,远远望去跟毛驴一个色。毛驴是奇怪物种,浑身只长灰色,浓到极致变黑,淡到极致变白,黑白在它身上似乎活着,会随情变动,任意增减,有点像世道人心,难以稳定。

我捕捉到六爷的微小神气,尽管只存留半卷《六股头宝卷》,也是一事一物全部遗存,若非如此,世上有无“颁卷”是争议,更谈不上何族何家何人能成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县文化馆馆长告诉我,一河六村都在争,理由为既是非物质,就不该以物质为凭证。众人皆知,世上有种职业叫强盗,最会不劳而获。馆长说:“现在人心都是铁打的,为了利益会很硬。”后来他还是上报六爷当“颁卷”传承人。六爷带着族中老少,统一金黄镶红边表演服,稳扎马步,大礼堂里铿锵。六爷回来直说不过瘾,《六股头宝卷》要补全,刻不容缓。

“你想一想‘六股头’,”六爷说,“有什么能难住你?”

我笑着点头,对接了祖先张鸿业的情绪。按照更多人的讲述,他曾搭木船溯源而上,又顺流而下至入海处返航,不知道有没有看懂这条河。看懂这条河,才能看懂这些事,看懂这些人,为此我总腻在河滩。郭臻说我走火入魔,却总陪在我身边,甚至比我还坚持,关于“六股头”创建历程,关于河两岸风物,关于这条大河的秘密。他如稚子般清纯,看到一花一叶一波一浪都会发出惊叹,似乎大河是个大魔盒,不断被他打开,我借由他的提醒看到身边俗常事物的美丽,也重新发现这条大河。

我们很快和岸上的人熟悉起来,喜欢和他们一样向外地人推荐:“你来一次不行,得常常来。壶口风景四时不同,每一朵浪花都不一样,同一朵浪花的每分每秒也不一样。”公司大仓库里放着橡皮艇、漂流船、救生衣。搁一段时间,我们整理一次,除尘、打气,像对待久不见面的老朋友。有时来了兴致,拖一艘入水,顺黄河峡谷慢悠悠地漂。河水浑浊,亘古翻滚,河道两侧的石崖,经年累月被河水冲刷,形成天然水蚀浮雕。人们看一次有一次的不同,有一次的感悟。我们经常从上游漂到下游,再奋力摇回来,出一身汗,酣畅淋漓。当晚,梦都是香的。

我们也依靠现代科技,无人机,五十米合适距离升降俯仰,把眼睛灵魂带离尘世。河身撤退,波纹、旋涡、岩石消隐于河流,浊黄缎带环绕山间,越来越细。有一次无人机失去控制,跌进河槽,河流在画面中折叠翻转,炫如神话。为此,我购专业水下相机,沉潜之后一片模糊,拉出来细沙包裹相机,和一块泥石没有两样。

哪怕所有眼睛被裹闭,我们也会一次又一次走近大河。它带着过去奔流,也带着预言朝前冲,祖先张鸿业携带万人之眼,温柔、慈悲地注视……

(全文请见《黄河》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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