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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历史考据、方言元素与互联网看客

2024-12-27 13: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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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作家,学者。中国香港大学文学博士,现任中国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小说《燕食记》《北鸢》《朱雀》《灵隐》《飞发》《问米》,文化随笔《小山河》《梨与枣》等。作品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红楼梦奖、中国好书奖、华文好书评委会大奖、中国香港书奖、中国香港艺术家年奖等。《燕食记》《北鸢》入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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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提到葛亮,很多人会注意到你“出身名门”。家族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葛亮:祖父葛康俞对我创作观的影响很大。其实长篇创作,重要的部分是完整的审美结构。就其美学上、具象可感的角度来说,我从艺术领域,尤其是绘画和建筑方面汲取了颇多的艺术养分。在《据几曾看》一书中,祖父在品鉴北宋画家郭熙的《早春图》时举例说:“郭熙宗李成,而山石不类,能塑影壁,亦宋迪张素败墙之意也。”他的观点非常触动我。美是什么?美来自日常,是在日常中形塑了美的结构。写《北鸢》,写《燕食记》,我为什么重视细节,重视格物?是因为祖父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日常可以建构大的山水图像,可以构建宏大叙事,见微而知著。

记者:《灵隐》中的连粤名杀妻,似是无意之举,解释也有些轻描淡写。据说小说脱胎于一桩真实的社会案件?

葛亮:是的,是2018年发生在中国香港的一起案件。不过我并不倾向把它写成松本清张似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很早之前我写过推理类的《问米》,大多采用本格手法。《灵隐》由真实案件而生,但希望表达的内容,已超越了案件本身。我隔开五年来写《灵隐》,很大程度上是让自己有一个对案件事实进行沉淀的周期。互联网时代让我们的发言变得相对轻易,许多意见领袖或KOL(key opinion leader)引导我们对社会事件和相关问题仓促作出结论。思考周期急剧缩短,这个过程很值得警醒。我希望通过这个案件始末所带来的沉淀,展开对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的探寻。在其身处的社会背景之下,为什么教授要对妻子采取这种极端行为,需要进入人物的内心进行考察。

我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无岸之河》也是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在20年后写《灵隐》时,突然衔接上了,也蛮奇妙的。这种衔接感在于知识分子内心和周边环境博弈的过程,心灵史的推进始终伴随着对个人和世界之间关系的探究。以往读过的有关知识分子的小说:索尔—贝娄的《赫索格》、纳博科夫的《普宁》、威廉斯的《斯通纳》……都在处理心灵之于现实、流浪和放逐的联系。其中对于学院的展示,涉及文化隐喻与否,皆沉重而内有苦意。

学院相对独立的环境有自己的运行规则,但亦无法脱离其所在的时代语境。这20年间,我对学院的认知随着阅历推展。《灵隐》中连粤名的个人心灵史,也映照中国香港城市史的发展过程。连的人生过往,叠合了中国香港风起云涌的大半个世纪。从移民潮到经济腾飞、九七回归、金融风暴、非典疫情,几番起落,便都铭刻于一人。中国香港由此也成为与时间相连的人文空间。因此每一处有关这个城市的历史,都链接着个体的生命节点。那些关隘与转折、起伏与荣耀,与此休戚与共。个人的放逐和回归,也是时代的回响——即使学院赋予他社会的位置。他与周遭世界的镜像关系,此消彼长,横亘在此地和原乡之间。

《灵隐》葛亮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8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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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谈谈你的语言吧。从一开始你的语言就非常节制。

葛亮:我对写作语言的考量是一直存在的。小时候比较多地读笔记体小说,对语感的培养有很大帮助。叙述体系的建设过程中,语言一定是必要的环节。在我看来,语言本身也构成文本形态的一部分。所以有关语言的考量,会纳入我对主题的选择。由于涉及上世纪初至中叶的时代语境。对传统语态的衔接是必需的,因为我寻找语言去匹配我所要勾勒、呈现的时代。这个时代并非仅仅从一个当下人的角度去“再现”,而是直接作为在场者去呈现表达的过程。我希望小说语言本身,已构成了勾勒时代的某些榫节跟砖瓦,“期于适如其人之言”。所以我集中阅读了《新小说》《小说林》等大量上世纪初的文学期刊,去寻找语感,进而塑造适合这部小说的语言体系。这是一种“在场”的语言。翻译讲信达雅,历史也要讲信达雅。信就是讲究语言和人物的适配度,否则从读者角度蛮难提供沉浸感。而在这一叙述体系的建设过程中,语言一定是必要环节。在我看来,语言本身也是文本形态的一部分。所以有关语言的考量,会纳入我对主题的选择。

记者:《灵隐》也是多种方言——粤语、闽语与普通话夹杂讲述,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点阅读障碍。写作时你会考虑北方读者的接受度吗?

葛亮:语言是叙事的一部分。方言元素的纳入并非为了给读者带来阅读挑战,而是增加了文本的审美属性。方言叙事也是和读者共同建构一种文本结构,是就人文特性层面的合作过程。这里有一个大原则,就是尽量不影响到文本在不同阅读空间的传播。比如《海上花列传》无疑是一部伟大小说,但因为用吴语写成,多少会在读者接受层面带来影响。

粤语本身是非常鲜活的语言,作为语言体系,它的精简与雅洁,有目共睹。难点在于把它写出来之后,面对的不仅仅是粤方言区的人,还要面对更多的,包括北方或中原地域的读者。怎么把握其中分寸,尽量体现对粤语生命力和活力的善用,同时又不影响非粤语区读者的阅读体验,这个是需要平衡的。除了有意识地化用,有些还是需要加些注释,比如风土人情、在地典故、专有词汇,特别是除了广府话,还用到一些四邑话,都作了注释。另外,涉及比较老旧的粤语,这些元素要用得恰如其分,还需要请教长者。我写作小说的同时也在做格物、做田野的工作。语言也是格物过程的一环。我希望自己写到某个领域,起码要对它有所了解,涉及专业度很高的地方,不能说是专家,至少不能露怯。我自己的体验是,创作中对方言使用的分寸是一方面,同时不能低估读者在阅读中的主观能动性。有不少读者反馈因为《燕食记》中的粤语,激发了对这种语言和岭南文化的兴趣。作为作者,我是很感安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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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灵隐》章贰的前六节,开篇都用了同样的话:“若不是因为段河,连思睿不知香港也有座灵隐寺。”段河在小说中有何意义?你在人物塑造上有怎样的想法?

葛亮:重复也是历史观的表达,这种表达借由“灵隐”这个意象来实现,杭州的古刹和中国香港处于地理边缘的同名寺院形成某种叠合,作为互文镜像呈现,可以让我们打开平行空间的多重可能性,随之打破审美陈见,就像《韦罗妮克的双重生活》。“香港也有座灵隐寺”,是刻意和杭州的灵隐寺拉开审美距离,在一个超越时间、空间的对位,围绕中国香港灵隐寺发生的故事,呼应了连氏父女二人各自在对方的生命历程中看到了自己。

《灵隐》中段河担任引渡者的角色。段河原本是中国澳门赌场里的发牌师,后来成为佛像造像师。连思睿作为单身母亲,在父亲身陷囹圄后,遭受媒体与网络暴力这些扑面而来的压力,是现代社会的象征和隐喻。段河引渡的意义除去连接了传统和现代,也承载了连思睿作为一个现代人所面对的生命镜像,相当于给她一个园林,可以有所栖居——这就是“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的意义。

阅读经验对我是有很大启发的。我喜欢的作家马拉默德有一部小说《天使莱文》——长期以来文艺作品对天使形象有模式化的塑造,而在马拉默德的作品中,天使是个穿着旧西装的潦倒黑人,在酒吧出没,如同红尘浪子。世俗的空间和暗淡的场景丝丝入扣,带来的救赎感是令人出其不意的。段河这个角色是以己身和世俗博弈,我更多地是想把他放在俗世的境遇里勾勒,是一个“将佛像当人像做”,在槛外与槛内出入的形象。

记者:《朱雀》《北鸢》《燕食记》等作品,你都用了大量时间去做田野考察和资料搜集。你觉得这种考察是必要的吗?你如何在虚构作品中处理真实素材?现实生活和小说世界有何关联?

葛亮:我觉得这种考察还是很重要的。我在创作中较为重视案头和案下的功夫。比如在《北鸢》中,涉及政客、军阀、寓公、文人、商人、伶人等上百位民国人物,小说内容涉猎政经地理、城郭样貌,至于烹调、书画、服饰、曲艺等范畴,翔实的考察是不可忽略的。在小说的准备过程中,我做了大量的访谈和文献的格物工作,比如书中提及祭孔大典,虽只是一处段落,却事先对春丁秋丁府县两祀的日程、主祭的祭辞格式、祭服的具体样式都做了详尽查证。只有对当时的民间烟火之态,入微至饮食、茶道,甚至一碗面的做法都了然于心,才能让读者真切体味到时代的人情掌故。

《燕食记》中的“我”是一个当代研究者,投入了对历史的追索。资料、访谈、田野考察,在非虚构的链条中,部分复刻了我本人在写小说时所作的准备。立足于当下,去穿透历史。连接虚构和非虚构两种不同叙事线索的,是五举这个角色。在历史现场他叫五举,在当下现实里他叫五举山伯。“山伯”二字就像是五举身上的一个烙印,他是带着过去的时代经验来到当下。小说有沉浸历史的部分,也有部分站在当下去回望历史,是虚构和非虚构的一个双重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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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灵隐》中,智障儿林木和阿咒有同样的遭遇,前者被同龄孩子围攻,贴上“这个罪恶家庭被诅咒的结果”的标签网暴,后者也遭遇是非。连思睿参加阿嬷的葬礼时,连粤名夫妇周边也有类似的看客,连粤名所在的学院出现录音事件后,同样也被网暴。这些看客在小说里承担了什么,网络暴力延伸至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否也是你想要表达的主题?

葛亮:看客意象的提出,在当代语境里是一种文化根性的解释。鲁迅作品中看客是对民族观的一种检视,派生出不同的品类,如祥林嫂是一类,阿Q是一类。鲁迅小说里的看客是看得到的,有形有体;互联网的看客是隐没的,破坏性和摧毁力更强劲,因后者更缺乏现实层面的约束,不需要对其行为负责。我想到了阿伦特的“平庸之恶”。二战期间,一个身处纳粹官僚体系中的庸常之辈,却释放出在整个作业链条里最有摧毁力的恶。平庸的恶是对恶的无视,更是对恶的纵容。新一代的看客就是这样。

记者:历史与当下一直是你写作的一体两面。你的写作不断地有所创新,目前从《灵隐》开始正从过去的历史叙述转为当下,你对自己的创作有清晰的规划吗?

葛亮:很难说写作初期就有明确的整体规划,毕竟我每部长篇的创作周期都比较长。应该说,每部都有在那个当下投入书写的因由。《朱雀》是一个有准备的小说,但这个准备过程,和后来的《北鸢》《燕食记》都不一样。因为20年在家乡的生长沉浸,我对南京的掌故、历史都比较熟悉,那种准备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在查考和案头工作层面,相对没有后来的作品那么艰辛。《北鸢》本来想以祖父为核心,完成一个关于家族的非虚构作品。但祖父的故交好友次第凋零,考证工作变得颇为艰难,其间改弦易辙写成小说。我在中国香港生活了20多年,到了某种节点上,应该写一部作品去回馈这方热土,就想到写《燕食记》,从粤港吃茶点的习俗生发开来,展现中国自古以来宏博精深的饮食文化。不是生长于斯,怎么让自己成为叙事状态中的岭南人?我走访了粤港等很多地区采风,了解当地的人文特性。

每一部小说代表你和某个时间、空间的联系。在隔了很长时间以后,我会回头看自己的作品。作为作者,需要对自己抱有周期性的陌生感。一个作者在写不同作品时,所处的年龄阶段、阅历、知识构成、历史观,每个阶段的特点可能都是独特的、有辨识度的。现在看《朱雀》,就是年轻作者当时毛茸茸的质地,很动人。写作的前20年,我在处理历史题材,结合自己的生命历程,追溯自己的家族。《灵隐》是我“新南方图志”系列的开启,与此前的作品形成对照,更加关注人的个体命运本身,所涉猎的时间节点已属当代了。借此呈现主人公的心灵史,对我而言,这也是塑造历史的一种方式。我希望每次写作起笔是有准备的,且每次都是新的准备。这其中寄予了创作本质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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