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作家来说,生活的答案从来不是靠写作就能解决的。但是,写作却能看到一个作家的思考过程。当她的生活随着年龄、见识、生育发生改变,也会改变她的写作命题和写作风格。在笛安的新书《亲爱的蜂蜜》分享会上,一位读者问到笛安:你如何看待24岁时曾说,生命的名字叫做徒劳,她展开了精彩的回答。作家生活在因为有了孩子之后变得更加确定,你必须得为了她好好地生活下去,那些生活中的兵荒马乱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亲爱的蜂蜜》或许是她创作生涯中具有转折意义的作品,她以孩子为起点,重新思考我们的人生。生活的有一些问题得到了解答,有一些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不过也没有那么严重,一切都还来得及,可以爱人,也可以被爱。
《亲爱的蜂蜜》书影
读者1:我想问笛安一个问题,我平时也有关注笛安的微博,我经常能看到笛安发关于小女孩的一些动态,所以我很好奇,笛安在有孩子之前自己就给一个预设我要跟孩子做朋友?还是有了她之后,不知不觉之间跟她形成这样的关系?
笛安:我有小孩之前绝对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妈妈,这个事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想过,但它发生的时候就发生了,也是一点一点地学习,肯定这中间有过无数手忙脚乱的时候。当然我很感激大家的表扬,你把这个小孩看作很平等的一个存在,但其实我心里想说,我怎么可能和她平等,我得供着她(笑)。
你想和你的孩子平等是不可能的,她永远在赢,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父母跟孩子之间,最终父母都是会输的,这个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这也是一个慢慢学习的过程,当然有时候微博上肯定分享一些高兴事,你焦头烂额的时候,比如给她默写生字的时候,她现在都会学我,她说“妈妈你知道吗,你就是这样的。”她很会模仿我,她就坐在那里托着腮模仿我,那个语气学得很像。我们俩肯定有冲突的时候,而且客观一点说,一个小动物,你要把它规训成一个人类,这中间不可能永远都是高高兴兴的过程,肯定有的时候有惩罚机制。
我也忘了从哪个瞬间开始发现,她不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她是另外一个人,我意识到这个事的时候就觉得,这其实是五味杂陈的瞬间,她就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不是说她长大听话不听话的问题。我有一天突然想开一件事,我只是暂时想通,后面可能还会有反复。其实没有一个人是为了让我放心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没有一个人是为了让你安心或者让你高兴而来到世界上,你这个想法是错的,即使他从你的身体来,他也不是带着这个任务来的他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使命。我什么时候觉得我是为了让我妈高兴才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妈不高兴的事情我早就做完了。所以我才说母女是非常复杂的关系,因为都是女人,这里有很多较劲在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写这样的小说,但是有人愿意看吗?也许有一天会写,但是现在我暂时还没有准备好第一人称是一个妈妈的小说,我可能还没有蜕变得那么彻底。
读者2:我想先跟笛安表白一下,我喜欢你很多很多年,这些年你慢慢地写,我慢慢地追,每本小说我都有看,我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是我还是跟十四岁那年一样非常喜欢你。十几年前笛安说生命的名字其实叫做徒劳,我想知道你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吗?特别有了小女孩之后,你对生命的意义有没有新的认识和理解?
笛安:感谢这位读者,“生命的名字叫徒劳”,年轻的时候我们写的东西就喜欢整这些大词(笑),这一听就是年轻时候,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很成熟。当时写小说的时候,你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写作有一种倾向,当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想急着证明我告诉你,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你不要小看我。
十几岁、二十岁的写作,你会不自觉会有这个东西,你们不要瞧不起我,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知道,有点想急着证明这个东西。但是当我有小孩之后,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我成了那个复杂世界的一部分,我就不需要证明这件事,我甚至有时候想,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就是那点事吗。你要说什么是质变,我觉得就是这样一个变化。
这本小说里我写了一句话,是崔莲一对熊漠北说的,大致意思是说,我以前总在想着我为什么要活着,有什么意义。但是有了蜂蜜以后,人生再没有意义我也不能死,因为蜂蜜还没有长大。这个就是母亲这个身份带给我的最大的一个改变,你突然觉得以前困扰你的很多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因为反正这个小孩长大之前你就得活着,而且你还得好好活着才能保护他,这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就完成的一个改变,并不是很复杂的过程,也没有需要多么艰苦的斗争,好像都没有,就是很快我意识到这个事情。但是有的时候它的风险在于,这就像拆盲盒一样,任何一个人在小孩来到世界之前,你都不知道你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妈妈,你适不适合当妈妈,这其实是一个风险挺大的事情,因为确实有一些人不那么适合,这个我也承认。
读者3:读到这个结局的时候还是挺惊讶的,因为正好贴合20年的背景,我最近读的另外一本书也是用疫情的背景结局,是萨莉·鲁尼的《美丽的新世界,你在哪里》。如果这个结局不是疫情背景的话,他们并不会有好的结局,是特意安排这个结局吗?
笛安:我在写这个小说之前,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结局,他们俩一定会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完全以一个职业的角度去看这个故事,我只是觉得蜂蜜的人生不可以不好,蜂蜜得过安稳的生活,所以我觉得这两个人要在一起,完全从这个小孩的角度,这是我最开始设计好的。但是疫情是一个契机,写着写着它就来了。我一开始没有想得特别清楚写不写2020年以后,因为以前有过一个设想,这个故事在2019年的12月底结束,那时候蜂蜜更小,我原先就想把这个小孩写到四到五岁,四岁多,不要再大,因为再大就不好玩了,那么小的时候是最好玩的时候。后来写着后着突然间觉得,我好像知道用什么办法让这两个人重新在一起,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因为确实疫情以来,包括我自己,包括身边的很多朋友,他们对生活的预期都有改变,包括我妈。我妈都说现在觉得全家人在一起就特别好,我觉得这个挺凄凉的,但确实就是这样,全家在一起比什么都强。我身边有一些朋友,以前他习惯的生活和工作的状态,可能一年要飞多少公里,要走多少地方,比如去一下东京,只要愿意,一年几次都可以,但是疫情之后改变了一切这样的东西,不说出国,国内旅行都是困难重重,我真有一个朋友,自驾,全家人,两个孩子,去新疆,真的在当地待了好久。我们在这个状态里面,很多人对自己生活的预期是无形中会调低的,即使崔莲一跟大熊分手,他再痛苦,也不会放弃去伦敦,这是生活里非常常见的选择,这时候我心软了一下,我让他去不成,这绝对是我心疼蜂蜜而做的妥协,就是心软了一下,我还是希望他们俩能够在一起。
读者4:笛安老师您好,很荣幸能够参加这个活动,我也是你的老读者,第一次读你的书是上初中的时候,我现在读研,今天能够见到你很开心。我有两个问题,我今天二十四岁,你也是我人生的一个前辈,如果你想给现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一点人生建议,感情上的建议也好,或者你对二十四岁的自己说几句话的话,你会说什么?第二个问题跟文学有关,你是八零年代作家里的旗手,但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创作环境也好,文学质量其实是有在下滑,可能是纸媒衰败的原因也好,我们不再会出现像张爱玲这样的作家,笛安老师一定写下去,因为我读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时候非常心痛,一方面是为故事感到心痛,一方面觉得写这样惊艳文字的女孩就没了。像笛安老师这样有才,希望您能写下去。
笛安:我明白这位读者的意思,希望我好好地活着,这个请你相信,我肯定努力好好地活着,并且努力地写作。当然能写到什么程度这个真的不好说,比如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我会以为二十年多漫长,我一定在这二十年里写到,我今天想象不到二十年会写多好。但其实不是的,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2003发表第一篇小说算的话,明年就是二十年了,真的很快。当然,我们不讲那么漫长,从有现代小说,差不多十八世纪,我们熟悉的现代小说这个载体,它也并不是说每个时代都有特别棒的作品,总是有相对平静的时代,总是有大年、有小年,就像十九世纪某个年代的俄罗斯,那真的是丰年,但是俄罗斯文学也不是一直那样下去的。有的时候也有一些自然规律在里面。当然这个话题再说深一点,会不会幽灵外一种文体来取代我们看了两三百年的现代小说?我认为有可能,但是它现在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认为有这个可能,因为现在没有人再去写《汉赋》。但未来的这种预判我也回答不好,但我还是相信人们会一直需要虚构,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故事,但是虚构这个东西,人有时候需要假装自己是别人,或者暂时假装一下自己在另外时空里,不管怎么讲,它是一个相对永恒的需求。所以在这个基础上,我还是相信文学会一直存在,但是我们不知道它日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
回到二十四岁的自己,我不得不说,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整个世界环境比现在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强太多了。因为我的读者,我能感觉到一个特别大的变化,十年前我的读者跟聊天提的问题跟十年以后完全不一样,十年前大家对未来的期待和困惑,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为什么我的读者群里这么多人都在讨论今年每个地方怎么考教师的编制,这是十年前绝对没有的。十年前每个人讨论自己毕业以后的情形还有很多选择,今年我突然发现怎么这么多人都在说“让我顺利上岸”,我想有多少人需要上岸?在2019年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人要上岸,我当时去签售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人。所以这不是你的错,我那天还跟一个读者说,我认为有一个事可能还是有一点用的,就是人在生活里一定要有一个跟自己工作无关的爱好,这个爱好也许能帮助你去钻研一个什么事情,沉浸其中,交一点跟这个爱好都相关的朋友。看书不算。不管是什么,你根据自己的情况来,不要太烧钱的那种。这个很重要,如果我有一个朋友的生活真的考了五年研究生,这种情况下不需要有爱好吗?我觉得肯定需要,你总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去喘息。不要太着急,虽然这个话我自己听着都特别无力。我们尽可能想一想让生活更愉快的办法。当然我会继续努力写作的,而且这也是我现在唯一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