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父亲忌日,发此文,怀念父亲。
那缕拂动心弦的风
清晨,我来到高高的黄岩头顶,心情像天空那一抹写意的白云,淡淡的自有一份轻盈,却又如那轮怯怯的旭日,光芒万丈,但只探出半边红红的脸庞!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种事物,每一寸土地,锋利的小石块曾割伤我光着的脚丫,尖尖的刺头曾划破妈妈为我缝制的新衣,粗犷得火辣辣的山歌曾从我稚嫩的口中“嚎”出,久久的在这山间回荡,也曾骑着牛儿飞奔,踏着夕阳的金辉,跑向妈妈亲切呼唤的方向……
而今,草儿在我脚下沙沙作响,悄悄地将调皮的露珠儿弄到了我的裤脚之上,一串串的“红刺莽”(火棘所结浆果)涨红了脸,像是丰收的喜悦充满了娇小的心房,野生的桦树也伸出了一只只擎天的巨掌,而由“黄岩头”延伸开去的“笔架山”好似一条绿色的巨臂,将故乡的小村亲切的揽入自己的臂弯,小村还在熟睡,一幢幢二三层的小楼,我想就是小村今日的新装?
听父亲说,这片大山,也曾经历了多少历史的沧桑!“大炼钢铁”时山上的参天巨树一棵棵地倒在烧炭炉里,“包产到户”后热情饱满的乡亲们又垦遍了大山哪怕是只有一捧褐土的地方,古老的森林随着挥动的刀斧痉挛,最终痛苦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巍巍的大山只剩下满目疮痍,一年、两年……近十年来的退耕还林,满山的柳杉,终于又使大山披上了绿装!想着大山多舛的命运,竟联想起了父亲那同样多舛的一生,这联想仿佛一阵拂动我心弦的风,我的思绪竟肆无忌惮的飘了开去,飘向了爸爸那心酸的——
似水华年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人们的朴实,一如他们那褐土般的脸膛,愚昧和贫穷与生俱来地刻在他们的脸上,而平静的小村,在1963年却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一位年轻的的高中毕业生,放弃了区委秘书的工作,回到小村,准备办学校,当一名民办教师,这个青年,就是村里的第一个“读书人”,我的父亲!惊奇、怀疑、兴奋包围着小村的人们,“大队长”腾出了大队的食堂,村民们你捎一条板凳,我带一块木枋,居然在一天之内,一间简易的教室就打理好了:书桌是钉在泥土里的两个木叉上搭一块木枋,黑板是木匠老吴赶制的几块钉好的木板上弄上一层土漆,粉笔,是奶奶从“麻窝”里挑选来的白色粘土块儿,小村里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乡亲们家长里短的话题,都自然地集中到了学校之上,一天天地乐此不疲,他们木讷的脸上、看着孩子们的目光里,满是喜悦,满是希望,就像看着他们刚刚种下的一粒饱满的玉米种子,期待着明天,就能收获一穗奇大的玉米棒……
天有不测风云,1966年,“文革”之风刮遍了大江南北,森森地笼罩着中华大地,居然也没有将这大山里的小村遗忘!学校被迫停办了,昔日对父亲敬爱有加的学生,竟然也慷慨激昂地站了出来,于是父亲就成了他们批斗的对象,父亲变了,他头发蓬乱,目光呆滞,整天絮絮不止,在小村的学校周围游荡,“造反派”以为他疯了,就放过了他,其实父亲告诉过我,他没有疯,他的心,如冬日里村头那潺潺的溪流,清澈,却冰冷彻骨,但是他在寻求,他没有放弃办学的信念!
奶奶一年的泪水浸软了父亲的坚持,四年前的区委汪书记没有把父亲忘记,于是父亲去区食品站当了会计,可是“文革”一过,父亲又回来了,他辞去区粮管所(那时食品站与粮管所合并了)会计的事儿,默默地走上了他昔日站过的讲台,拿起了他几年前放下的教鞭,平静地、好像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地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教书生涯……
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又响起,满脸泥土的孩子们又扬起笑脸,看父亲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在那粗糙的黑板上移动,像极了他们爸爸春耕时铮亮的犁铧!
大队食堂前的苦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父亲将村里的小学生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当我呱呱坠地时,村里的学校已经有了专门的教室,学生也不再是五六十个,以前父亲的几个学生,也走上了讲台,跟着父亲一起,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不辞辛劳地耕耘着,父亲常常背我去他上课的教室,三四岁的我,竟然津津有味的听完父亲上的每一节课,不哭不闹。晚上回家,父亲常常将我抱坐在他的膝上,就着煤油灯批作业或看泛黄了的《贵州教育》之类。我记得父亲有一本厚厚的泛黄且破损了的《中小学教师手册》,锁在母亲的嫁妆——一个核桃木柜子里,那是父亲的宝贝,别说外借,家里除了我,是谁也不能动的。我的学前教育,就是背诵上边的《百家姓》和古诗。
那时我常常仰起小脸,抚着父亲脸上岁月的沧桑,天真地说:“爸爸,等你老了,教不动了,我就帮你去教你的那帮学生!”父亲说:“那好,等你长大了,我就传给你咱家的传家宝——教鞭。”我和父亲都舒心地笑了,笑声弥散在静谧的夜空中,夜空里星星眨巴着眼,很亮,很亮。
师范毕业了,父亲叫我回来跟他一起上课,我答应了,可乡中心校的领导希望我留下,加上小镇上的热闹也牵动着我好动的心思,我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说:“去吧,鹞鹰出生在深山,却有飞向长空的梦想,我不拦你。”
他眼里有欣喜,也有失落!
我看着父亲被岁月压弯了的身躯,这是一道多么了不起的脊梁啊,无论刮风下雨,几十年如一日,它颤巍巍地托着小村教育的大山!
我在心里说:“对不起,爸爸,我失信了,没有接过咱家传的教鞭!”
当我再次离开工作了十年的小镇,考进现在工作的大方县文惠实验中学,回去看望父亲,六十五岁、身体不行了才退休的他,头几乎全白了,满是根根倔强的银丝,脸上刀刻般深而密的皱纹,我知道那是小村教育的大事年表,亦或是小村教育无字的史书。
知子莫若父。父亲知道我的心思,告诉我:“明天去黄岩头上逛逛吧,那里有你无忧的童年!”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十年来孜孜不倦地在小镇教育的瘠土里耕耘,不敢有丝毫懈怠,除了不愿挥霍自己的青春年华,实则更有心里对爸爸失信的歉疚。我独自循着我无忧童年的足迹,来到这秋日的——
黄岩头之巅
请不要喧哗,请不要声张,这里容不得半点人为的喧响!曲蜒而坎坷的小石子路在林中无息地延伸,托出一地的洁净和清幽,秋雨将整座大山洗涤得纤尘不染,连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显得那么的透心清凉!
悄悄地在这小路上信意轻踏,齐肩的蕨草见缝插针地在林间空地上撒开一片茂密,将褐色的泥土捂得严严实实,挺直的柳杉却着实有了大山“主人翁”的姿态,完全撑起一片葱茏,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生命的绿,将偶尔露出的白色的山茶花托出,仿如蓝天上一抹柔柔的的轻云,又似绿璧上掬一捧闪耀的珍珠!
婉转悠扬的画眉鸟声响起来了,还有咕咕的雉鸡,啾啾的白脸……漂亮的红腹锦鸡刚刚从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机灵的松鼠却跳到了我前面的酸梅树上,生生地盯着我,有点胆怯,有点调皮,我完全变得自失起来,思绪又回到了调皮的童年,把鞋子一扔,撒开光脚丫子,跳上树摘未熟的酸梅子,爬上悬崖掏鸟窝,半道却被“倒钩刺”缠住了,弄得焦急的伙伴找来阿爸,总算将我解救下来,泪水还未干,一屁股坐到厚厚的枯叶上,顺便打两个滚,天黑了忐忑的回到家,妈妈嗔怪的拿过我撕破的衣服,并顺势把我推到洗脸盆前,叫我洗掉“花野猫”一般的脸。
细细的雨丝惊醒了我沉沉的梦,连日的雨水摘却了枯黄的树叶,叶儿轻轻落下,仿佛是树木要卸下满心的沉重,在褐色的土里埋葬繁杂的往事,难怪今天的柳杉会显得这么青葱翠绿!
我心里不禁一下敞亮开去——
我轻松地走向深林出口,柔柔的清风吹过,带走树叶悄悄的细语;密密的淫雨袭来,落下满地湿湿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