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濡湏》之三
摘要:湏、须二字形近而意迥,历代手书、板刻而致二者混用。清康熙四十七年《御披通鉴纲目》,钦定自《三国志》以下濡湏皆作濡须。岁月不居,千载过隙,濡湏之战尘封已久,而濡湏精神永存。
湏须之辨
濡湏作为域名正式载入史册,现今可见,最早当属南朝刘宋范烨所著《后汉书·荀彧传》。
荀彧字文若,一六三年生,颍川郡颍阴县人。一八九年,汉献帝永汉元年,举孝廉。董卓执政后,弃官归乡,率领宗族避难冀州。后投奔曹操。一九六年,汉献帝建安元年,劝曹操迎汉献帝建都许县,挟天子以令诸侯。二一二年,汉献帝建安十七年,因反对曹操称魏公,被调离中枢。后随征孙权途经寿春时,受曹操设计所迫,服药而亡,卒年五十岁。
日本历史民俗博物馆藏,南宋宁宗庆元年间建安黄善夫刻,刘元起刊印本《后汉书•荀彧传》载: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人,云云。十七年,董昭等欲共进操爵国公,九锡备
物,密以访彧。彧曰: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振汉朝,虽勋庸崇着,犹秉忠贞之节。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事遂寑。
操心不能平。云云。至濡湏,彧病留寿春。操馈之食,发视,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时年五十。文中南朝梁刘昭注:濡湏,水名也,在今和州历阳县西南。《吴录》曰:孙权闻操来,夹水立坞,状如偃月,以相拒,月余乃退。
清乾隆武英殿刊本《后汉书·卷一百·荀彧传》中「濡湏」二字均作「濡须」。
清代乾隆年间赵一清撰《三国志注补·吴志·卷十九·诸葛恪传》中,濡湏又均为「湏」字。
三种典籍,不同版本,濡湏二字多有差异。濡湏与濡须,孰是孰非,应作明辨。
欲别湏须,不妨从先做些小学工夫,解析湏、须二字音形意特质。且看湏字形音意。
试观「湏」字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五种写法。其中,甲骨文「湏」字为上下结构,其右上部为一人作下蹲状,头部有发,两手在面前有所动作;左下为器皿形状,其意为「皿」,盛水之容器。上下结合观之,该字即会意为:洗脸。
「湏」字金文则演变为左右结构,且显示出贵族化:其左边为双手托举「水」状,右部则为繁体「页」字。《说文解字》解释,页,头也。「湏」字渐变至小篆、隶书、楷书,皆为左右结构,左旁均作「氵」,氵读为三音。《说文解字》释,湏,洒面也,即洗脸。从水未声。同“潣”,水流动的样子。综合形音意三者,「湏」字本意均与水相关。
再看「须」字形音意。由甲骨文、金文、小篆、繁体楷书、简体楷书等不同时期字形渐变来看,甲骨文「须」字为独体象形字,下边是「人」字,上部为人下颚部分,颚下以三个突出笔画表示长须。古代对胡须分辨明确,长于口上部为「髭」,生于口下为「须」。成年男子毛发亦分类明晰,头部为「髪」,两颊为「鬓」。
「须」字金文写法基本保留甲骨文结构,写作「页」字右下部两根下垂毛发状;而其小篆、隶书、楷书则直接演变为左右结构,其左旁为「彡」。彡读为「杉」音,《说文解字》释,彡,毛长也。
由此可知,「须」字本义为胡须。引申义则为:必要,应当;等待,停留等。通假为「需」,需要。后为区别本意与引申义,便将「须」本意写作「须」。即「须」字上部添加「髟」字,髟字由「长」「彡」二字组成,读作彪音。
可见,无论「须」字,抑或其简体「须」字,均与「水」无关。
既如此,则无为域名「濡湏」因何写成「濡湏」,其湏、须混淆缘由究竟何在?
其一,书写习惯,造成字形流变、混淆。汉字雕版印刷术始于唐代,活字印刷术则起始于宋代雕版刻工毕升。印刷术之前,文字记录传播皆为手工抄写或刻录。甲骨文为刀刻火烤,金文为刻模熔铸,秦篆汉隶以摩崖墓志碑版等刻录与绢帛简牍书写兼行。
纸张等便捷廉价材料出现之后,则以笔墨抄录最为盛行。《晋书·王羲之传》载,书圣王羲之小楷抄写《道德经》,
与山阴道士换取群鹅。《晋书·左思传》载,左思写就《三都赋》,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如此高士逸闻,皆为抄录佳话。东晋王右军、左思之后,更有唐代无名抄经手大量誊抄佛道经文传世,元代赵孟俯日书万字抄写古代典籍留存。笔墨抄录,有别于印刷,规整之外,当以书写便捷为尚。因手书誊抄而产生新兴书体,历代范例并不鲜见。汉隶流变为章草,汉末魏晋今草、楷书与行书相互衍生发展,皆为例证。纵览历代法帖,可见汉代隶书、三国钟繇、晋朝庾翼、唐代颜真卿、宋代苏轼等书法名家所写「须」字,为书写便捷,通常均将须字左旁彡字写成氵,造成湏、须二字形体混淆。
其二,民族差异,国史强行干预所致。
《嘉庆无为州志》卷首载:州号濡湏,以《三国志》濡湏坞得名,而《水经注》、《通鉴纲目》因之,具无从氵读「汇」者。前志于濡湏坞下注:当作「湏」,音汇;从彡,读需音,误。未稔所据,恭读御披:《通鉴纲目》至三国时,
凡书濡湏,具从彡,不从氵。御定《佩文韵府》濡湏,隶七虞须字,下则「需」音。非误。谨遵之,书濡湏。
《通鉴纲目》为南宋朱熹作。《御披通鉴纲目》,一七零八年,清康熙四十七年,吏部侍郎宋荦校刊,皆康熙帝爱新觉罗·玄烨御批。《佩文韵府》系清代官修大型辞藻典故词典,专供文人作诗选取辞藻、典故所用。一七一一年,康熙五十年敕撰,佩文系康熙帝书斋名,韵府意为韵书之库。
《嘉庆无为州志》卷首所列御披「湏」改「须」之由,已为《后汉书•荀彧传》宋刘元起刊印本、清乾隆武英殿刊本之中,「濡湏」变作「濡湏」释惑。而翻刻古籍,所改一字,竟得御披,个中原委,令人遐思。
音韵学界研究,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古入声字随之消失。因蒙人惯于马背生活,彼此间语言交流均需宏腔长调,宛若蒙族音乐,悠远绵长,进而形成民族区域性语言特色。而无为方言之中,很多词汇均保留古入声字。唐王之涣《登鹳雀楼》,二十字五言绝句,便有四个入声字。其中,白、日、入、目四字,若以纯正无为西北土语诵读,则古意盎然。但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皆变化为平、去两种音调。若依《平水韵律》校之,则有失协之嫌。
其三,历代刻录因循,造成形近而意别通假。清代赵翼《陔余丛考》所言:字之音同而异义者,俗儒不知,辄误写用,世所谓别字也。
前人首作别字,后人随之仿效,如此即成通假。鉴于历代名贤大儒法帖之中,须字多作湏形,且湏字不常用,湏字便通假为须。由此亦迫使后世辞典增改条例。清代乾隆朝文字训诂学大家段玉裁所著《说文解字注》释,湏,同「须」。
湏、须二字,形虽近而义迥别。满清御披更改汉史,同朝方志从之,以致后世朝野良莠难分,且引发诸多论辩。
但清代以来,濡湏二字依然盛行。一九六零年,手写版《民国二十年无为县小志》中,依然保留濡湏二字。
一九六零年八月,合肥古旧书店借阅安徽省图书馆藏红格稿本,复制《民国二十年无为县小志》第二页载,山脉,云云。北入无为境,止于濡湏水西岸。云云。七宝隔河与含山濡湏山(濡湏山为霍山北支之南终端)相对,称东西二关。云云。其中,「湏」字右部简化为「页」,而其左旁依然保留「氵」。此应为「湏」字简体,可惜《现代汉语词典》各种版本皆未收录。
此外,无为本土一百多家姓氏宗谱中,多半依旧赫然呈现濡湏字样。
想起一则旧事。某中学老校长汉学科班,档案显示其名讳为某聿某,亦如杜聿明先生之名讳。日常,人们皆称之某
律某校长。某年,因公拜会。席谈间,老校长自言其名为某律某。闻之讶然。公务场合,相对而坐,观其举止,并无戏谑。会后,曾冒昧问起,老校长笑道:本名为某聿某,而众人似不认可,皆称某律某。久而久之,档案之外,只好从俗而行。
老校长易名理由,令人哑然。聿、律二字,形近而意别。只因随俗流传,无奈之中更改名讳。
无为古称濡湏,康熙大帝御披湏字从彡而不从氵,其本意是否也如同聿、律之变。
岁月不居,千载过隙。濡湏,一个地名,刻录千载沧桑;湏须,两个汉字,辨析兆民意愿。世序更替,似在烟云渐忘;文化变迁,莫非妥协包容。千秋大义,当以厚生为尚;万里河山,无非血脉传承。
且借苏原公吴廷翰先生《黄落河》一诗终篇:
欲问濡湏坞,维舟黄落河。
地从吴魏后,世几战争过。
谈笑英雄罢,经行感慨多。
太平渔钓好,是处弄烟波。
乙巳正月 听松堂 陈先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