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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烟火

麦子2025-12-27更新 次浏览

这海边的天,亮得总是有些迟疑,有些缠绵。东边那片蟹壳青的底色上,才刚透出几缕虾子红,海平线还沉在夜的墨蓝里,不肯分明。然而小镇是已经醒了的。这醒,不是骤然的,闹腾的;是潮水漫上沙滩那样,一寸一寸,悄没声儿地,浸润了每一条街巷的肌理。最先感知到这浸润的,是鼻子。一股子海腥气,混着夜里退潮后留在礁石缝里的咸湿,被晓风一搅,便弥漫开来。这气味是镇子的底色,像老屋墙根厚厚的青苔,日子久了,便成了魂魄的一部分,离了它,反倒觉得不真实。


镇子小,统共就那么几条主街,蛛网般散开些更窄的巷子。码头在东头,是镇子的心脏,也是它脉搏最早跳动的地方。我拢了拢衣衫,循着那人声与腥气的来处走去。路是青石板铺的,夜里落了潮气,滑漉漉的,映着天光,幽幽地亮。两旁的骑楼,门板还紧闭着,窗子也暗着,可那廊柱下,骑楼的阴影里,已有早起的妇人在窸窸窣窣地摆弄渔具,或是将一筐筐夜里刚收的、还带着泥星子的青菜摆放齐整。她们不说话,只偶尔抬眼,用那双被海风和岁月磨得异常沉静的眼睛,望一望天色,又低下头去忙活。那静默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与大海讨生活的庄重。


码头的喧哗,是渐次涌进耳鼓的。先是一两声短促的汽笛,闷闷的,像睡醒的巨兽在喉咙里咕噜。接着便是人声了,并不鼎沸,却厚实、稠密。男人的吆喝声沉甸甸的,砸在潮湿的空气里:“这边,绞缆!”“小心筐脚!”女人们的声音则尖细些,利落些,是在讨价还价,或是呼唤自家孩子的乳名。最多的还是那些“拉罾”的阿公阿婆。罾是一种古老的定置渔网,用四根竹竿支在近岸的浅水里,像个倒扣的方帐。守罾的老人,蹲在自家竹筏或是搭起的小木台上,眯着眼,估摸着时辰,然后缓缓拉起连着网角的绳索。那网便从墨绿的海水里徐徐升起,网眼里银光乱迸,噼啪作响,是些指头长的沙丁鱼,或是弓着身子弹跳的虾仔。收获谈不上丰饶,但那份等待与收取的从容,仿佛不是劳作,而是与海之间一种延续了千百年的、心照不宣的契约。


我也在一位阿公的罾边蹲下看。他并不理会我,只专注着手里的绳缆。网起了,只有十几尾小鱼,在网底绝望地翕动着鳃。阿公伸出树根般黝黑粗粝的手,将鱼拣进身旁的小桶,又从腰间解下一个旧葫芦,抿一口里头深褐色的液体——大约是自家酿的番薯酒。海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纷乱。我忽然觉得,他拉的似乎不是一网鱼,而是将沉甸甸的、泛着咸味的光阴,从大海的腹中,一寸一寸地打捞上来。


码头边的小广场上,热气已然蒸腾起来了。那是早餐摊子的所在。最显眼的,总是一口口巨大的深锅,底下炉火正旺,锅里乳白色的汤,翻滚着,将猪骨与海贝的醇厚鲜香,毫不吝惜地泼洒到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这是后安粉的汤底。摊主是位精瘦的阿婆,系着靛蓝的围裙,手脚麻利得像在弹奏乐器。抓一把雪白的、切得宽窄合宜的米粉入笊篱,在沸汤里只需蜻蜓点水般一焯,手腕一抖,便扣进海碗。接着是配料:几片酱色的、卤得透亮的猪大肠,几粒圆润的猪血,一撮翠绿的葱花,最后,舀一大勺滚烫的浓汤当头浇下。那“滋啦”一声轻响,是清晨最悦耳的序曲。


我捧着一碗粉,在码头边矮矮的石栏上坐了。汤是滚烫的,鲜得直冲眉宇,那鲜里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胡椒的辛,恰到好处地勾着食欲。粉滑韧,肠酥烂。身旁蹲着几个刚卸完货的渔民,也捧着同样的海碗,呼噜噜地吃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们不说话,只是吃,偶尔抬眼望望自家泊在港里、随波轻摇的小船,眼神里有一种踏实的满足。这热气腾腾的一碗,下肚的不仅是食物,仿佛一夜海上颠簸积下的寒气,一日劳作开始前心底的微茫,都被这滚烫的、带着人间暖意的烟火,熨帖得平平整整了。


日光渐渐有了力道,将海面敲打成一片细碎的金鳞。码头最喧腾的一阵过去了,小镇的呼吸变得平缓而绵长。我离开岸边,折进那些更老的街巷。这里的房子,多是南洋风的骑楼,经年的风雨已将那些繁复的雕花与廊柱,侵蚀出斑驳的痕迹,像老人手背上静默的老年斑。阳光斜斜地切过骑楼的顶,在街心投下一道明晃晃的光带,又将廊下的阴影衬得愈发幽深。就在这明暗的交界处,时光仿佛也走得慢了些。


巷子深处,传来“咿呀——咿呀——”有节奏的声响。循声觅去,是一家小小的藤器铺。铺面极小,几乎被各式藤编的物件占满:篮子、椅子、摇篮、簸箕……形态各异,却一律泛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一位老师傅,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口的一小片光晕里,手指如枯藤,却异常灵巧。一根根原色的藤条在他膝上跳跃、交织,渐渐就有了器物的雏形。他并不抬头,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那“咿呀”声,是他脚踩着一件简陋的木制工具,在绷紧藤条时发出的。这声音单调,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记起外婆家也有这样一只藤编的针线筐,边缘被摩挲得油亮。这手艺,这声音,与码头那拉罾的景象一样,是属于另一种时间刻度里的生计,不急不缓,自给自足,与大海的慷慨或暴戾,都保持着一点矜持的距离。


再往前走,骑楼的廊柱下,三两老妇人坐在矮凳上,膝上摊开一张破损的渔网。她们的手指戴着铜制的顶针,捏着梭子,在网眼间飞快地穿梭、打结。补网的动作,娴熟得已成了一种身体的本能,她们的眼睛并不细看手中的活计,倒是嘴巴不停地张合,用我几乎听不懂的闽南语系方言,絮絮地说着家长里短,或是遥远模糊的往事。偶尔,有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她们便抬起头,露出缺了牙的、灿烂的笑,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海面,阳光洒上去,便漾开一片金色的、温暖的涟漪。那破损的渔网,在她们手下一点点恢复完整,仿佛那些被海风撕破的、被岁月磨损的生活,也在这绵密不绝的絮语与编织里,得到了悄然的缝补。


日头不知不觉就偏西了。海的蓝色深了一层,近于一种沉郁的墨蓝。出海的船只,三三两两,拖着长长的、疲惫的白色水痕,开始归港。码头上,又聚起了人,比清晨时更多了些妇孺。她们引颈望着,辨认着自家船只的轮廓。待到船靠稳,跳板放下,便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孩子们欢呼着扑上去,女人们则帮着将渔获搬抬下来,一面低声询问着海上的情形。空气里再次充满了鱼腥、汗味与重逢的欢喜。


就在这时,我望见不远处,一位刚刚上岸的老渔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物件。他走到码头边一处小小的神龛前——那神龛简陋得几乎被人忽视,红漆剥落,里面供着一尊模糊的、面目不清的小石像,大约是妈祖或龙王之类的海神。老人将油纸包放在龛前,又摸出三支纤细的线香,就着旁人递来的火点燃,双手恭谨地举过头顶,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烟雾袅袅升起,在他饱经风霜的、平静的脸上盘旋。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丰盛的祭品,只有这近乎本能的、日常的一举。但就在这一举里,我忽然看见了这小镇烟火之下,那深不可测的根基。


这根基,或许就藏在那些更为盛大的“闹”里。镇上最老的庙,是那座“昭应侯”庙,供奉的是唐代率兵来此抚黎的将领。庙不大,香火却极盛。我去的时节并非大节,但殿前那座石砌的古旧“更楼”下,仍聚着些老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伯,正用苍凉的调子,哼唱着一段古老的“军坡戏”唱词。那调子起伏跌宕,与海浪的节奏隐隐相合,词句虽模糊难辨,但那声音里的虔诚与苍劲,却直抵人心。旁边的人告诉我,每年农历六月,镇上“闹军坡”(即“公期”),那才是真正的盛景。神像被请出巡游,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最具特色的“穿杖”仪式上,虔诚的“僮子”用细长的银针穿过腮帮,却不见滴血,以示神佑。还有“过火山”“上刀梯”……讲述的人眼里闪着光,仿佛那喧腾的热闹,已透过平静的日常,燃烧到眼前来。


我无法亲见那番“闹”景,但听着那苍凉的唱腔,看着老渔民沉默的祭拜,我忽然懂了。那极致的“闹”,与这极静的“拜”,原来是一体两面。是对大海无常的敬畏,是对生命艰韧的确认,是将个体的渺小命运,虔诚地托付于某种更高、更古远的存在。这敬畏与托付,便化作了日常生活中,那低头拉罾的耐性,那飞梭补网的勤勉,那捧着汤碗时额头的热汗。所有的烟火气,都因了这层精神的底色,而显得沉实,不轻飘。


夜,终于像一块无比宽大、柔软的黑丝绒,将小镇轻轻地包裹起来。海成了远处一片沉沉的叹息,码头的灯火倒映在水里,被波浪揉碎,又聚拢,成了流动的、湿漉漉的光斑。街巷里的灯次第亮了,是那种暖黄色的、晕晕的光,将人影拉得长长的。


我走到镇西头一棵大榕树下。这里不知何时已摆开了几个简陋的茶摊。几张矮桌,数把塑料椅,一个炭炉上坐着吱吱作响的铝壶。摊主是位沉默的中年人,只管添水、续炭。围坐的,多是些劳累了一日的男人。他们并不讲究,用的甚至是掉了瓷的搪瓷缸,泡的是最普通的绿茶梗子。茶汤在昏黄的灯下呈现出琥珀色,他们慢慢地啜着,一口,又一口。


话匣子是在茶水的滋润下,慢慢打开的。起初是零星的,关于今天的渔获,关于即将到来的台风天气,关于镇上某处要修路……渐渐地,话题漫漶开去,像茶壶里溢出的水汽。有人说起了几十年前,一条船在七洲洋遇到“龙吸水”(水龙卷),如何侥幸逃生;有人回忆起小时候跟着祖父,在退潮后的礁石上撬牡蛎,手指被划得鲜血淋漓;有人则念叨着,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海口,不愿回来接手这条旧船了……他们的声音不高,混在榕树气根在晚风里的沙沙声、远处隐隐的海潮声里,几乎要听不真切。那些话语里的惊涛骇浪、艰辛无奈、变迁怅惘,都被手中那一捧温热的茶,和这无边包容的夜色,静静地稀释了,融化了。


没有激昂的感慨,没有深奥的哲思。只有一杯接一杯的、淡得近乎无味的茶,只有那一张张被海风与日头雕刻得棱角分明、此刻在夜色里却显得异常柔和的脸。他们的身后,是小镇沉入睡眠的轮廓,是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后,与天上星河默然相对的静谧。他们的身前,那壶中的炭火,却依旧红着,一闪,一闪,像一颗不肯睡去的、温暖的心。


我悄悄离开茶摊,走在归去的路上。巷子深处,不知哪家的窗子里,飘出一缕极幽微的、像是艾草又混着别的草药的香气。那或许是某位母亲在为孩子煮洗澡的平安水,或许是老人熬煮着祛湿的凉茶。这气息,似有若无,却牢牢地黏在夜的空气里,成为记忆的锚点。


回到临时的住处,推窗望去,小镇已是一片深浅不一的墨色。只有零星的灯火,和天上疏朗的星子,互为呼应。海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而低沉的汽笛,是晚归的货轮,还是夜航的渔船?分不真切了。那声音浑厚、苍茫,穿透沉沉的夜幕,最终也消散在沉沉的夜幕里。


我忽然觉得,这一日之所见所闻,那码头的腥咸,早餐的热气,藤编的咿呀,补网的絮语,神龛前的轻烟,榕树下的夜茶……这一切纷纷扬扬的“烟火”,最后似乎都沉淀了下来,沉淀成这无边夜色的一部分,沉淀成那一声融入海天的、苍凉的汽笛。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像盐溶入水,像光没入黑暗,成了这小镇呼吸的一部分,成了生活本身那厚重、微咸、却永不止息的律动。


闭上眼,那各种各样的气息、声音、光影,却又清晰地浮了上来,融融的,暖暖的,将我包围。我知道,明日黎明,最早的那缕晨光,还是会先落在码头那拉罾老人的脊背上;那滚烫的汤锅,依旧会准时蒸腾起白色的雾霭。这人间烟火,寻常,琐碎,却生生不息,永远在熄灭与重燃之间,照亮着这座海边小镇,以及小镇里每一个,认真活着的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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