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时,窗棂开始发出细碎的叩击声。我披衣推窗,夜色里漂浮着无数金箔般的颗粒,如同倒流的星雨坠向人间。这是蒙古高原寄来的信笺,用最古老的方式书写在风的皱褶里。
去年我穿梭于蒙古的南部,我见到沙的故乡。蒙古国的戈壁滩在暮色里起伏如凝固的浪,骆驼刺在砂砾间蜷缩成铁灰色的问号。老牧民巴特尔告诉我,他们的草原正以每年三十公里的速度溃退,牧羊鞭梢系着的铜铃,渐渐摇响在裸露的岩层之上。那日沙暴骤起,我看见地平线拱起一道赭黄色的山脉,转眼化作狂奔的巨蟒,将界碑、铁丝网与国境线悉数吞没。
沙粒是时间最忠实的书记官。它们记得库苏古尔湖畔的驯鹿如何踩碎薄冰,记得修路的推土机怎样掀开草皮,记得采矿的挖掘机扬起沙雾。当游牧民族的毡包变成定居点的砖房,当羊群啃尽最后一丛针茅草,沙便挣脱大地的桎梏。它们掠过杭爱山脉嶙峋的脊骨,在阴山缺口收拢成黄色的洪流,将敕勒川的牧歌改写为现代寓言。
北京城在沙尘中显影成泛黄的老照片。故宫的琉璃瓦蒙着异域的尘,护城河泛起青铜器的光泽。写字楼里的白领用丝巾裹住口鼻,恍若穿越回楼兰古城的商旅。幼儿园停课通知像雪片纷飞,孩子们却在窗上画出会笑的太阳,他们说沙粒是上天撒下来的金色巧克力粉。
但在边境线另一侧,中国治沙人的绿色长城正在延伸。库布其沙漠中的草方格固沙网如同大地棋盘,每个经纬交错的结点都锁住一粒叛逃的流沙。梭梭树的根系在地底交织成网,像无数双相扣的手掌托起摇摇欲坠的生态穹顶。内蒙古的治沙人从祖先的智慧中翻出新篇,发明了"草帘覆盖法"——用枯草为流动沙丘盖上棉被,让大地在安眠中重新蓄起绿色的元气。那些曾经被风沙割裂的岁月,正在稻草纤维与沙粒的缠绵中缓慢弥合。
暮色降临时,沙粒仍在敲打我的书页。合上《蒙古秘史》,那些征伐与盟约都成了指间流沙。气象站的卫星云图显示,这场迁徙始于北纬四十五度的伤口。当沙尘暴的螺旋纹路覆盖三国版图,我看见库伦旗的沙地上绽放出蓝色海洋与绿色波涛的和弦——中国的光伏板阵列正将阳光酿成电流,板下的柠条花在阴影里开出细碎的紫云。电脑弹出植树认领的页面,像素组成的树苗在虚拟戈壁中轻轻摇晃。
此刻乌兰巴托应当有风掠过成吉思汗广场,而我们共享的月光,正将沙丘镀成银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