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6日,住院的第三日。
湘雅医院住院部6楼36病室。近于橘子洲的布局。护士站≈橘子洲,走廊环绕≈湘江中分。两岸楼房≈病房毗邻。病房尽头接医生办公室,通电梯连步楼梯。格局简洁仁道。医生在我们病人这边。
主任姓杨,中等偏下的个子,清秀偏瘦的脸庞,不疾不徐的步态,给人一副稳重谦和,高楼垮压他必一手擎起的安全感。副主任也姓杨,健硕的身材,细皮嫩肉的。助手个高显瘦,一副学生样。就是这位学生相学生资历的不知姓啥叫啥的男生把我叫到护士站一侧的台子旁,告诉我将获得主任医师亲自给我手术的好机会,即杨主任,杨副主任将带他一道给我动手术,要注意些什么要准备些什么以避免什么等等等等,耐心细致不厌其烦苦口婆心。我木然徨然惴惴不安地被唤进唤出,躺下爬起,爬起躺下,一项一项地检测、评估。家属负责交费,33万元,见所未见。仁者鲁眼都不眨地划拨了过去。这个跟我一样在大街上渴了忍着,饿了挨着连一碗粉都舍不得买的仁者,在办理交费手续的窗口前竟然那么镇定,那么决绝,那么慷慨,手一点都不哆嗦。
患者,像我,一反常态地若无其事地高高在上地,步履轻盈地出入在神外的楼前室内。在护士站与病床之间的宽整的过道上比划着太极拳八卦步,在医生办公室外候召,在宣传画、知识窗、书报架前驻足、琢磨、发呆,与帕友们擦肩而过时表现得尽量不动声色。谦逊,或许会反遭睥睨;留意,会招来猜疑;搭讪,更会招致麻烦。所以都尽量保持着自然,傲然,超然物外,浑然天外来客。迈着碎步,倾着上体,僵着四肢,兀自而来而往。警醒,高冷。他们是36病室的另类。医护陪属探视者之外的另类。他们享受着最周全最先进的服务。
术前评估,我的得分较之同一天第二台手术的男性患者要低许多,五十零点儿。就是说,这手术对我作用不大,甚或有害。我问那位负责评估的张医生:这个分数是不是说明可做可不做?她说:这个分数是不够好,不过还是可以做的,决定权在你。我决定不做了。原因显而易见,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还是在成功的范围内,另加剃度成老尼、失败率、后遗症率,还有33万的够我终身吃药苟延残喘,甚而完全可以去那几处在青年时期便打算去一直没去的地方走走看看的费用。但是亲人们不这么看,最后被决定了:还得做。
于是接受了剃发。那位五十开外的兼管租借被子、活动床、盆盆罐罐的刘姓女发师,动作娴熟语气谦恭,末了来一句总结:就成了!剃了发还年轻一些,好看一些。然后哗地收起脏兮兮的围布连同笑容。我没记错的话,10分钟不到,50元人民币,搞定一个灯泡。
天已麻黑,我顶着一颗大放异彩的灯泡,出了36病室。哦,手里还揽了一根纱巾。电梯久候不至,何不走步梯,反正也就是6层,何况我自带灯具。可是,这灯泡并未大放异彩,楼梯转角处只得伸张了两臂,放慢放小了步速和步幅。却还有悠长的回声:咚~隆~隆~。奇了怪了,人们为何宁肯极其耐心地候着那铁笼子争先恐后地一拥而入仿若鸭子一般挤挤挨挨簇着拥着又挤着兑着,又自行对拔了或五短或玲珑或粗高之体态,互致轩邈,而将疫情防控期的高频号召“间距1.5米”置若罔闻。哈哈,好你个间隔1.5米!那都是掩阳人眼让记者、巡视者看的。实实在在的情况叫:压缩饼干叫亲密无间叫零距离叫叠加,却又相互抵制,一万个抗逆。这楼道何其宽敞,远超那个理想的间距规格。只是,只是——我还是转直梯从众而下吧,因为毕竟有点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唉唉,叫阳气不够不充足不充分,略显阴森。恐怕只有彻底斩断六根才能理性,才能扛住情,情的负作用,情的不理性。仅仅削发,仅仅斩断边缘地带的草根好像还是不行,还是有点虚,没来由的心虚。发已齐蔸伐掉无所谓倒竖还是直立,但是额头之眉但是背脊之毛还是一愣一咋的几欲直立。不行,得出去,从众挤电梯去。对,从四楼乘梯下去。到底是脑主人,而不是心。毛发离脑子近,最先感应出来,是有点道理的。所谓的心理作用原来不是指实体的心哦。
好家伙只一会儿工夫,候梯间人烟稀少。摁键进去,四层到一层,倏地一下。穿道走巷出医院辖区,过地下通道瞅准最高最美的楼而去,这就叫人往高处走吧!尽管终归是填于沟壑间,通透一回也是可以的麻。
大厦巍巍高与天齐,无人搞星,也无人聆听,纵然高歌,纵然歇斯底里也无须担心惊了天上人。大道直如发,哦,是哪个古人的句子来着,记不太清了。何必强廹自己呢。此时的情形是——大道阔,阔如河,舟车何其多。灯如霓,虹闪烁,迅者美兮,忽上又忽落。要不要纵身一跃凭空直下,划一道线,作那流星?要它作甚,扯掉它让它随风飘去,省得遮遮掩掩暧暧昧昧,百W灯泡一颗,寸草不留不发光也利索!
啊,不。何必添堵!一袭纱巾彩带当风缥缈而下,会让路人、诗人产生多少丰富的想象!使不得。再说,这脖颈——要不暂且让它顶住这项上之颅以待下文解说?顶一颗光溜溜的头颅,再次跻身电梯之内竟有立于鸡群之感。大约卓然其中也是一种感觉并非实质?就如所谓的幸福抑或痛苦,只是一种心理的感受而非生理的体会,且来自于比较?因为接近亥时的密闭的铁盒子内的人群都差不多,不是五官不美就是四肢不齐,要么五脏已欠缺要么六腑正残去或神经已不太能作主。因而谁也不用笑谁,谁也不用小视了谁,也因而谁也不用开启眼睑瞅谁。白天不同,白天有探视的、蔸售盒饭的、家属一类正常人甚而形貌鲜妍者杂处其间赫然其中。现在,大家同处一室,其室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两米高也不过两米,根本达不成相距1.5米的规格的,口罩也难达成人人皆佩的标准。因为捂着那玩艺儿不好放气,因为捂不捂那玩艺儿已无关紧要。而且整个地区都裸着露着,唯局部地区给蒙着盖着,有点不公,有点不允,有点反逻缉,不如干脆一点。何况这铁盒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那么吧嘎一下给罢了工,那口罩不是反倒碍事,不如省下一个给有用的人作有意义的用处去?嘿嘿!此时此地的一群生命共同体。
怀揣此念放轻脚步回到36病室自己的床位。余床皆无诧,陪床也无诧,皆各具其态各行其事(——白白地放轻脚步了?)躺着一动不动,躺着还辗转着,躺着还哼哼着,躺着还听着五洲之内兄弟们的动静者乃陪床中的健壮者、逍遥者,达人牛人!?达人也好牛人也罢,都一样的牛一样的达,都只关心远处大处,只在乎宏观的抽象的人、人类,而于近处的身边的人、人事,只有等到其跳下去构成事故事件了才从掌上之物网格之中凑上前去,睁大一双双闪烁的明目干涸的鱼目,探听、试问、大胆质疑、深度辩论;跟帖起哄、起哄跟帖,沸沸洋洋却不明真相。
还是躺下吧,明早要手术呢。
从来都没有这么真真切切的梦,分明听到病床周围的人,已手术、将手术的人及他们的家人陪人,在跟我的他,仁者鲁说话,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关切的眼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实实在在:
哎呀,吐了!
——没有哇,我只是心里堵得慌,因为手没抓住。
又睡去了。
眼睛睁不开,看样子快醒了。
——是的哪!我听见你们在说我呢,还一边看着一边说,眼光里满是关切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并不是看我的笑话,瞅我的难堪样。你们讲的没错,我就是眼睛睁不开,其实我已经醒了。我想回答你们的话,就是开不了口。
哎呀呀,快!纸!这么多。
——仁者鲁手快,但是纸拿少了,我的头耷拉在他臂弯里,脖颈间全是面汤似的。不会是我呕吐的吧。是,也不是故意的呀。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
——多脏啊。我只是在做俯冲。因为又快俯冲到那全无一个人影的湿而狭的地方了,那斑驳的磁砖脱落殆尽的水泥地面,倒像是刚刚给冲洗过,没有一点淤泥和污渍。可这处仿佛由厕所改过来的底间,太窄了,只容得下我一个人。所以还未进那窝槽,胸口就憋堵得实在不行了,张嘴就那个了——对,然后立马舒坦了许多!啊,请原谅!看在我是个病人的份上吧,我要是个正常的健步如飞的人,也是个决不容忍随地吐痰者的啦!何况吐那么多而且吐在你臂上、手上、连腿上都是的吧,多肉麻呀!我是没有办法的啦,实在是对不起了!不过现在好了,胸口舒服多了,让我再睡会儿。
——仿佛是在梦里,又仿佛被驮上了氢气球,身子轻飘飘的,上浮,上浮,再上浮。两旁是柔柔的游荡着的水草,又不真是,也非花,非霞。但是比下面那个暗暗的狭狭的像厕所又不完全是的地方好多了。宽敞,敞亮,亮堂,心里,胸口都跟着敞亮了许多,亮堂了许多,腰呀腿呀全身都抻抻展展舒舒服服的,仿佛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筯脉都滴注着清露,流通着清泉。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组成我负责我行走坐卧的因子,全员复苏了,协同起来了。他们驾着我,向上,向前,一直上,上!不停地、不断地、向前滑行,游鱼一般地、水母一般地、嗖嗖地、倏倏地、忽地一下摆过来,刷地一下摆过去!两旁都干干净净清清洁洁的,但是我不能自主。我想驻足一会儿留恋一会儿都不行都不让,就这样被驾驭着操纵着。四周围没有一个人,连影子都没有。偷眼觑去是蓝的绿的紫的美妙的一片,忽忽闪闪的,缥缥缈缈的,就没人。也没个真真的物俬,扶手、抠手、靠背什么的全都没有,待会儿又被带下去时光遛遛滑乎乎的抓都抓不住,央求个人拉我一把都没有哇——
又吐了!医生,帮我喊下医生!
这是手术后的第二天,即2021年11月17日。
彻底醒来,大约已是晚饭时分。因为邻床的在劝菜吃饭。一般地,早中餐都比较随便,大可排除。能够醒来而且对周围的一切没有陌生感,仁者鲁还是仁者鲁,相貌声音举止还那样。足已说明我没有去到另一个层面。一切都好好地,伤口处只紧紧地,木木地,有种垂坠感。我半坐半靠着,体会着伤口处的异样。头脑中只有被送往手术室的清晰线索,其余便被切割了。也就是说我的整个身子包括意识被暂停了,被代管了那么久。至少是手术进行时被代管了。在这段时间,进去——醒来,头颅中被置入两个金属球,一个接电盒及连接它们的导线。不得不佩服现代医学及医学工作者的高明。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你的身体里要安插什么便安插什么,就像工作组插队来,贫管会进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