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艾平等女性文字写作者部分作品和她们笔下的“她”谈起
英国著名戏剧家和诗人莎士比亚曾在他的戏剧作品《哈姆雷特》里说过这样一句话:Frailty,thy name is woman!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作品里仔细描绘了在母亲再次结婚的大典上,哈姆雷特看不出母亲有任何悲伤的表情,并认为母亲一个月之内已然完全忘却了父亲曾经对她那些无微不致的怜爱,于是他发出这样的感叹。
在我们看来,这种感叹应该是哈姆雷特对于母亲在厄运面前表现出屈从的一种揶揄。恰恰完整涵盖了女性在命运面前常常表现出来的某些脆弱的性格特点。于是,随着莎翁作品的广泛流传与无限延展,这句话成为了世人对女性根深蒂固的共性认识。
这种共性认识这几天也在反复的缠绕支配着我,让我工作在想、吃饭在想,写字在想,梦里还在想。起因是去岁九月中旬拜读过艾平老师《给丰收村的新故事起个头》,那是关于扶贫工作动人事迹的范本。故事里有一位老人,林群意,来自香港,五十年代因着爱情来到并扎根到赤峰市敖汉旗。后来爱人去世,林意群被迫嫁给了当时村里的治保主任。她的第二个丈夫是个强悍之人。他们第一个孩子夭折被弃场面被林群意看到之后,导致其间歇性精神失常——平时静静的、一言不发,突然之间就会又哭又闹。之后,她又一连生了七个孩子。
艾平老师看到的照片上的林群意显然不像一个长年劳作在烈日风霜中的农村奶奶,也不像个病人。她虽说已经八十五岁了,皮肤依然有几分白皙,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呆滞,而是一种淡淡的冷漠,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打扮,一身衣服虽然带着农村的时尚,但不属于常见的那种土气花哨,简单又鲜亮,头上那顶米色的针织帽子使她显得相对年轻,那脖子上的围巾,不是地摊货,有些品质感。艾平老师以她温厚的悲悯和度化的情怀发出一问:命运之错?有谁能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把握自己的命运?更何况当时林和吴都是少不更事的年轻人?
艾平老师又写到:这是一个受过教育,体验过人生美好的女性,她一定知道自己的境遇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每天都有逃生的愿望,又因为接踵而来的孩子,难以断舍离,长此以往,抑郁是必然的。所以一发病就往外跑,在外人的眼里就是一个疯子了,可是她知道喂养自己的孩子,时刻呵护着自己的孩子……当我见到林群意的那个片刻,真没觉得在面对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反而感到有种亲近,她唤起了我身上女人对女人的惺惺相惜,我为她流血又流泪的一辈子心痛。
是啊,女人,在那个混沌错位的年代里,能左右自己什么呢?她潜意识里一次又一次的奔跑,即使在吊着吊瓶想起来时也是拔腿就跑。爱人不在这里,家在远方,她要跑回家里,她要离开这里。内核的她,外化的她,反复纠扯,精神和灵魂内外对抗,生生将一个女性心灵撕裂,支离破碎、再难缝补、再无愈合,终于成为人们眼中的“疯子”。在作者的笔端,这是扶贫故事里一个帮扶对象的起点,作者更想传输渗透的是警醒和同情:在那个年代里,多少个像林群意一样美好的女人,以无奈的方式面对着决绝的现实。这与艾平老师由德国欧洲大学出版社翻译成英文出版的报告文学《春风染绿红山下》里风风火火、干练睿智的80后《赛拜诺书记》姚远的形象和其他女性形象绝不相同。
《人民日报》曾经这样公允的评价艾平老师的报告文学——《春风染绿红山下》:作品紧紧贴着细节写。报告文学作品要做到声情并茂、温暖感人,离不开有力量的细节。只有深度挖掘细节,才能找到如跳动的脉搏一般鲜活的素材。作者在采访中刨根究底,不放过任何一个有价值的细节,而动人之处往往就藏身于这一个个细节中。作者像工笔画家一样,一笔一笔细细描摹、勾勒、敷色,在细微处体现感人力量,这正是《春风染绿红山下》相较于同类题材创作的特色。而《给丰收村的新故事起个头》亦然!艾平老师柔软的内心、温暖的笔触、细腻的观察,在客观公正的讲述了扶贫故事后,让一个隐藏在历史角落的女人走到人们关注的视野里,给蓬勃的扶贫之路添加更多的触手可及的人性光辉。
某一日,我读到了谢春卉《守宫砂》里生逢乱世、囿于传统礼教而隐忍一生的京畿小脚奶奶。如果不是作者坚持执着的刨问,陪着奶奶深夜嚎啕,不会有人知道踩着瓷器碴碎玻璃碴磨骨浸血而成的小脚的秘密和守宫砂的来历。奶奶这辈的女人用脚后跟和弯曲前倾的腰身忖度丈量着苦涩人生;又想起萧红《呼兰河传》里的被各种愚昧招数折磨、最终生生被开水烫死的年仅十二岁的东北小团圆媳妇,被烫掉的长长的粗黑的辫子吊挂在历史的云烟里像一条随时抽下来让脊背皮开肉绽的鞭子;还想起严歌苓《第九个寡妇》里的英雄寡妇王葡萄——忘记是什么时候看到的这个故事,或在《人民文学》或在《十月》或在《钟山》,当时是上高中的年纪,在某一个寒假的下午,后背发凉、双手发白,一口气读完,天已黑下来,抬眼一望,四野黯淡。葡萄有着一双不知避人、黑漆漆的能把人看穿的大眼睛,愚昧朴拙的恪守着最朴素的准则,把被错划为恶霸地主而判死刑的公爹匿于红薯窖几十年。其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时时事事均建构在“比于赤子”的身心和谐的本能之上,将一个战乱纷飞年代用力讨日子的小媳妇形象捧在世人面前。
这些不同时代、不同时期、居于别地、生活于别处的女性在一个个美丽知性宽厚仁爱的女性笔端走出来。同她们一起,站在历史河流的某一处凹口,审慎打量着史实,打量着“她”或“她们”的外貌、穿着、情感流动与走向,以女性的独特视角揣摩着不同时期“她”和“她们”的命运纹理,以同情,以赞许、以关怀、以建议。如果没有这些回望历史来路、追溯事实真相、怀揣悲天悯人胸怀的如艾平一样的作者的描写,那么那些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她们在千百年来的黑夜里黑黑的来了,又在千百年来的黑夜里黑黑的又去了。
女作家乌琼在《艾平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里》写到:艾平书写这些扎根在生活土壤之中的新人形象,传递了年轻一代人的信念和梦想,时代的形象与意义由此突显。作者也以自身话语的文本在场方式,表达了自己对时代和历史的理解与洞察,无时无刻不在与时代对话、彼此建构。而艾平老师的另一篇报告文学——《你的故事正年轻》恰恰又塑造了一个新时代积极进取的女性形象。
难以想象,一个开着拖拉机在田地里春种秋收的女人,一个赶着四百只羊早出晚归的女人,一个独自开车每天进出几十家售送自己包的黏豆包的女人,应该属于身强力壮那一款——脸上布满烈日留下的赭红,手上有黏稠的汗渍和厚厚的老茧,笑起来前仰后合地动山摇,身上的衣服平平常常宽松肥大,用拿起一把铁锨的感觉,举起餐桌上的筷子。而赵丽杰雪肤凝脂,脸上透出些许玫瑰的色泽,一双眼睛黑亮清澈,长发垂肩,身材有型,说话绵言细语,举手投足从容大方。艾平老师说她一向以“貌”取女人,看一个女人在把衣帽变成服饰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品位。赵丽杰的打扮体现了她的自我了解——抬人儿,雅气,简洁,毫不刻意,又透出小小的心思,这种女性的聪慧让她看着非常舒服。看到这样的描写,不难感受到作者对于笔端人物偏爱的小狡黠。可是看到结尾,你又难以看见作者情感有失偏颇的激烈描论。除却作者丰富的知识储备、踏实的写作方法、情真意浓先于别人流泪的情感,艾平老师再次将情感打开铺展到读者面前:正月十五,浑圆的月亮把院子、草垛、羊圈、父亲的遗体照得惨白,天地间那个静啊,小丽杰号啕着,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和父亲一起冻成冰了。小丽杰想把父亲从地上抱起来,可是怎么也抱不动,她突然清醒了——难道那个时刻真的到了?她慢慢抬起头,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爸呀,爸呀,你为什么跟我说要学会用肩膀把家撑起来,你难道早已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可是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爸呀,爸呀,你就这样把我丢在大冷天里头了,你就不能回回头,告诉我可怎么办啊……迷茫、慌张、六神无主,恐惧、沮丧、魂不守舍,女性软弱的性格与情感宣泄一览无余。可但是,在经历了叩问灵魂之后,笔下的女主人公痛定思痛、置之死地而后生,迅速振作、张罗生计,这位“三八红旗手”、“巾帼扶贫先进个人”、 “全国巾帼建功标兵”、劳动模范,把思考的课题提升到了新的层面。艾平老师再一次将人物形象与情感深度融合,文字的张力再次显现。这种文字的母性光辉也体现在艾平老师《自然文学中的人类精神》一文当中。她通过《人世之歌》主人公遇见的一个盲女孩,见证了她的爱情和生育——原来她是一个大自然的聆听者,风在河边穿行,动物在远方吵架,甚至连星星和云朵的行动,她都可以用听到的声音认知;巨大的山,小小的山村,至暗之夜吞没了一切,黑幕后谁在密谋,星星点灯,强盗和好人突然现身,在这里,万物的诉求都通过独特的方式显现出来……作者这里的情感又开合到见天地、见万物、见自然、链接宇宙、维系四海八荒。让一座山有了重量、有了气味、有了动作、有了魅力、有了语言、有了感情;让一条河有了爱情、有了力量、有了灵魂、有了病痛,并且有了渴求冒险经历的坚决。作者赋予了文字和情感达到彼此交融、难解难分的魔力——给我这样相同感觉的,还有通辽女作家陈萨日娜的作品《放生》。在读者面前,陈萨日娜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的形象,她们勇敢、坚韧,有着像草原一样辽阔的胸怀,像大地一样比普通人更能守得住伤痛。
而这种一贯的情感的温暖关照又体现在艾平老师《朋友圈里的满洲里》里。那是满洲里小城遭受着疫情侵袭的时期,艾平老师的笔下有无数个她惦念的勇敢智慧的女性角色。梳理了医疗、政法、思想文化领域里几个踏踏实实为疫情做贡献的美丽女性,惦念着、鼓舞着。在真诚干净的文字里,将自己的博爱轻描淡写,将慈悲、包容、澄明、开阔、科学的思维,将祝福和牵挂的目光一次次投注到她们身上。艾平老师不知道,她蕴藏在字里行间的浓浓的深情已经替她将真挚的、滚烫的鼓舞人心的力量倾囊相赠。
我们把目光再次聚焦一位著名儿童文学女作家——张锦贻老师。她是研究童话的,在很多文艺工作者看来,她自己其实本身就是童话。她是我国著名的儿童文学理论家,八十多岁高龄的张锦贻天天都忙于儿童文学理论研究及创作。她声音宏亮清脆,热情健谈,黑亮的眸子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她心灵的纯净。
张老师精力旺盛,她说:“我已站在80岁的门前,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老,我的心依然年轻,我跟新时代的中国儿童文学紧紧关联,日复一日地做着我的事业,一天都没有虚度。我要超越我自己,为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为了中国少数民族儿童文学能够真正得到重视、真正走向繁荣,我会一直做下去。”
查找官方资料时方得知,张锦贻1935年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是个“遗腹女”。母亲怀她时,在大学教书的父亲不幸去世。极度悲伤的母亲生下弱小的她。抗日战争爆发那年,母亲便带她逃难回到老家。不到3周岁的张锦贻,没有玩伴,就终日爬在书里与书为友。幼小的她像着了迷一般,抱着书,细细地端详每一个人物,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自由地猜度,自由地想象,小小的心里竟有了许许多多自己想出来的故事。不到5周岁,张锦贻就上学了,她酷爱学习,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新中国成立了,党的“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唤促她奋起,高中还没有毕业的她热血沸腾,她要成为建设新中国的一分子!“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1950年她15岁便投身革命,先在北京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1951年来到了祖国北疆内蒙古,先后在中共绥远省委、中共中央内蒙古分局工作,还曾下乡搞土地改革,在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实践中锻炼成长。接着,党又号召优秀的青年干部“向科学文化进军”,她再一次响应号召,经组织批准,调干上大学,到了内蒙古第一所大学——内蒙古师范学院(现内蒙古师范大学)中文系上学。她立志走又红又专的道路,当一名红色的专家。在大学期间,张锦贻寒假暑假及所有业余时间都在持之以恒的专心学习。大量阅读中外儿童文学名著及文艺理论经典,只要能找得到、买得到的文学理论著作,她都会反复地阅读领会。毕业后到呼和浩特师范学校工作,之后,参予筹建呼和浩特师专,并在师专、师范开设了儿童文学课程,这在内蒙古首开先河,在全国也是极少地区开设了这门课程。张老师自己编写讲义,由此开创和开拓了民族儿童文学研究工作。她的儿童文学理论视野不断扩大,也拓展了从中国到世界儿童文学的审美范畴。当时,中国的儿童文学极其薄弱,少数民族儿童文学更是薄弱中的薄弱,她从这个时期开始积累中国的儿童文学特别是少数民族儿童文学资料,为以后研究儿童文学理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以上部分资料来源于“呼和浩特文艺”,而我们相见是在一次新书发布会上。张老师思维敏捷、思路清晰,八十多岁的高龄,却耳聪目明。喜爱长裙、言谈神色中有少女的干净神韵。现场主旨讲座中,她对内蒙古儿童文学事业提出了殷殷的希望,让现场的作者和读者感动到落泪。她不知道,正如和她参加过一次笔会的女作者所描述的话语:她既是童话中慈祥智慧的奶奶,也是童话中古灵精怪而清澈透明的女孩。在英语里,那些美好而得宠的女生,即使到老,都被称作“girl”,张锦贻就是这样一个girl。现在时兴称“女神”,加了强大的意味。今年春节通话拜年时,张先生说她九十岁了,正在写着下一部作品......年轻的时候当个女神没什么了不起,难能的是,九十岁了还是女神。此刻,手里正捧着她新出版的《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儿童文学发展史》(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学习中,使命感油然而生。宜哉,女神张锦贻!壮哉,先生张锦贻!
如今的女性在热气腾腾的时代里,潇洒自由的发挥着智慧与魅力,创造着一个又一个传奇与美丽。屠呦呦、陈薇、张桂梅,等等等等,她们的故事、她们的身影、她们的名字被这个时间和世界演绎与刻记。有“剧本”、有舞台,时代的高歌里有女性谱写和谱就的动人旋律。2021年11月7日,航天员王亚平迈出中国女性太空行走第一步,引得世界瞩目。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前女宇航员凯蒂·科尔曼寄语王亚平说:“当你看向窗外,看到浩瀚星辰,看到地球,别忘了,全球女性也借着你的目光看向窗外,包括我。”不同维度、不同行业和领域内的现代女性在自由成长、情感表达林林总总,这是林群意、小脚奶奶、小团圆媳妇、王葡萄等形象永远无法想象的盛世景况。
郭沫若在所译歌德长诗剧《浮士德》结尾时这样说: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感谢各行各业奋斗着的女性,感谢用笔、用心、用情书写时代、书写女性的作者。感谢艾平老师以及同她一样的书写者、讲述者,用她(他)们的作品引领着一个时代的精神脚步,晕染着情感维度的繁芜,也让我们越来越多的在她(他们)和他(他们)的作品里看到:女人,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