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与小鸟

我爱小鸟，但我更爱蚯蚓。它们都是人类的朋友，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平日下班后或者闲暇，我喜欢独自去山野间散步。大自然的清香沁人心脾，能有效缓解疲劳，引人遐想，有益身心健康。

那天黄昏，一场雷雨过后，我依然去林野湖畔漫步。距我五十米开外处，站立着一对热恋中的小鸟。这对小鸟胆子挺大，见我走近毫不畏怯，仍昂首望着我纹丝不动，仿佛要与我一决胜负。忽然，我发现路边有一条约二十厘米长的蚯蚓正在缓慢蠕动。于是，我停住脚步，与蚯蚓和两只小鸟互相注视着……

此情此景，勾起我一段美好的回忆。

那年夏日的一个上午，我和同村几位小伙伴，在庄户垴后柿子树下玩耍，突然看见一只小鸟钻进树洞里。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我爬至洞口处，从洞穴里活捉了小鸟。当时的我们比过生日

还高兴呢！

回到家里，我用竹笼子把小鸟喂养起来。每天，我都要到田野捕回蚱蜢或挖回蚯蚓精心喂养小鸟。这只小鸟尤爱吃活蚯蚓。我家的菜地里和房前屋后潮湿的土堆里有大量蚯蚓。喂食时，我一手捏住蚯蚓，像垂钓一样，让小鸟跳起来啄食，每每想起此情此景，总是令我开怀大笑。

青鸟喂养了两个月，转眼到了九月一日。父亲决定送我去上学。那年，我刚七岁。小鸟当然是不允许进课堂的。怎么办呢？我忧心忡忡，给别家学前小朋友养？我不放心，也不情愿，因为我与青鸟已结下了深情厚谊，我离不开它。有个小朋友开玩笑说：“干脆杀了吃，有碗鲜汤哩！”听后，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急得愁眉苦脸，夜不能寐。

临开学前，我终于想出了办法：把鸟笼子挂在堂屋墙壁上，以防猫狗咬伤；每天上学前，挖来足量的蚯蚓与泥土放在笼内的瓷碗里，让它自己啄食。就这样，小鸟又养了半学期。

一天，偶然偷听到父亲对母亲说：“玩物丧志啊，又读书又养鸟，书是读不好的。”父亲要我把小鸟放了。当天夜里，我便做了噩梦，与父母吵架，乱掀被子……可怕的一天终于到来，父亲阴着脸，劝我放鸟，说一心不可二用，小鸟非放不可！那天，我断断续续哭了一日一夜。一连几天，我独自闷在房内，饭也不想吃，说啥也不肯上学去，日夜守护着小鸟。母亲急了，一天夜里，她把我叫到床头，好言好语反复劝说：“儿啊，‘树上

的鸟儿成双对’，另外一只鸟，日日夜夜盼望笼里的鸟回窝团圆，它们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你做好事，放它回去吧！”那时，我对“夫妻”的概念似懂非懂，在母亲反复劝说下，我最终勉强同意放鸟归巢。

那天黄昏，我迈着沉重的脚步，阴郁着脸，蹒跚着去了原来捉住小鸟的那棵柿树前，将鸟儿放飞了。事后，一连几个星期，白天上课，我心不在焉，总是想着鸟儿；回到家，无心做作业，吃饭也不香；夜里躺在床上，总是梦见与鸟儿待在一起的场景。

因为“文革”，初中刚毕业的我不能上学了，无奈只能回乡务农。

在给庄稼锄草或是翻地时，经常见到被斩断成半截的蚯蚓，痛苦挣扎着，有的甚至无头无尾……我曾为蚯蚓掉过眼泪，也曾天真地用湿润的泥土把受伤的蚯蚓轻轻覆盖起来，希望它能活下去。

如今，面对眼前蠕动的蚯蚓，我忽地想起诗人牛汉的《蚯蚓的血》：“一条蚯蚓的生命里/只有一滴两滴血/而为了种子发芽/为了阳光下面的大地丰收/蚯蚓默默地在地下耕耘一生……”

蚯蚓是柔软弱小、低贱平凡的，然而又是伟大崇高的。它憨头呆脑、朴实无华，可心地善良，与泥土浑然一色。它一生匍匐在泥土里，与泥土相依相伴、相亲相爱，终生默默无闻地辛勤耕耘在泥土里，从不希望抛头露面。蚯蚓吃的是泥土，吐出的亦是泥土。它为人类改良土壤、疏松泥土，为了让庄稼能

更好地吸收土地的营养水分，它一生默默耕耘着。这是何等美好的希冀，何等高尚的情愫，何等无私的献身精神，劳动人民永远赞颂它！

随着年岁增大，每逢看见柔软的蚯蚓，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养育我的、世代耕耘着故土的父老乡亲……

我想起童年为了哺育那只小鸟，在短短几个月的日子里，不知牺牲了多少条蚯蚓的性命啊！我深感内疚。我曾发誓：往后一定要呵护好蚯蚓，像蚯蚓那样，为人民服务，低调地生活，默默地工作。

而此刻，一条硕大的蚯蚓，在我与两只小鸟的注视里，一伸一缩地向前蠕动着。机灵的小鸟凝视着我，同时又眼馋着爬行的蚯蚓，它们不敢轻易去啄食。就这样，我们远远地对峙着，谁也不愿离去。我想，今天若我不在场，蚯蚓定会丧命。

面对这条为人类的庄稼而辛勤耕耘一生的蚯蚓，面对虎视眈眈的小鸟，我本能地想到必须保护蚯蚓免遭伤害，我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于是，我一步步走近蠕动的蚯蚓，小鸟惊惶不安，最终发出两声尖叫，展翅飞进附近的杉林里去了。我知道，小鸟定会怨恨我的。

站在蚯蚓身边，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我守望着它慢慢爬进草丛里，直到肉体全部钻进松软的泥土里，我才放心往回走。

归途中，蓦地，我又想起了诗人牛汉的诗句：“我多么希望/在我的粗大的脉管里/注进一些蚯蚓的血/哪怕只是一滴！”

是啊，哪怕只是一滴！

那天夜里，我真的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蚯蚓，并且悄无声息地耕耘在故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