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相信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由于知识大多从读书中获得,因此也可以说,读书改变命运。但是如今上了年纪,某一天忽然发现这句话值得怀疑。
因为回首人生旅途,往往是命运不断在改变读书。
童年时代,我最喜欢看连环画,因为连环画有图也有文,这是我最初的读书境界。那时我的邻居有个大男孩,爱在街道石板路上用粉笔画画,画一些人呀马呀的,他常画的有关公、赵云这些历史人物,而这些人物在连环画里就有。于是我找来《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连环画,也照着小人书上的画。这样逐渐对连环画的故事有了兴趣。后来我甚至拥有几百本连环画,成为县城街上的小书库。
喜欢上看纯文字书,大概是读小学四年级的事。记得有个姓陈的语文老师,也许为了激励学生上课兴趣,他在课堂上经常讲一些古典小说里的故事,诸如呼家将、杨家将、说唐等。我上课听还不解馋,于是私下找了许多古典小说来看。不到二年,居然看完了《北宋杨家将》《薛仁贵征东》《五虎平南》《罗通扫北》《隋唐演义》等英雄传奇。后来又爱上侠义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义》《七剑十三侠》《儿女英雄传》。这些书多为古版本,纸张又黄又薄,但内容通俗好懂。
这些书看完,又跑到新华书店去找书看。上世纪五十年代,临武河街有家新华书店,离我家不过几十米远的距离,在假期我会整天泡在那里。新华书店里没有古版书,有的是《星火燎原》《红旗飘飘》这些反映革命战争的现代书籍。我喜欢战斗故事,从这些书里了解了许多历史知识。但有些是看不懂的,比如说“红军北上抗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抗日要到北上那个地方去呢?在书店里,我还看了一些童话寓言故事书,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等,懂得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在书店里读书的情形,至今还记忆犹深。那时书店没有为读者安排座椅,但地板扫得很干净。我就坐在地上背靠书柜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由于看得着迷,常常家里人来喊吃饭或者书店关门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而且记得把正在看那一页折个角,然后偷偷把书放在书柜上架书的背后。书店的叔叔阿姨好像也很宽容我这个小读者,他们对我很和善,从来不呵斥我。为了回报,我也不时用零花钱买一本中意的书。
读高小时,我开始看一些言情书,好像看了一本《儿女风尘记》,接着看了一些古典名著,如《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其中特别喜欢看《水浒传》,里面的一百零八将,我不但能背出众好汉的大名和绰号,而且连他们使用什么兵器有什么能耐都如数家珍。唯独《红楼梦》没有认真看过,因为不大好懂,何况节奏太慢我没这个耐心。这些书大多是向街上年纪大的人借阅,或者从兄长那里偷来看。有时也会用连环画跟那些中学生换书,像《隋唐演义》就是用了五、六本连环画从景遂老兄那儿换来的。
整个小学阶段,我在县城关完小就读,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课外书也比别人读得多。可是,命运和我开了个玩笑,1961年竟然没有考上初中。我感到疑惑,但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读书读得多,不一定就能改变命运。
辍学这一年,县祁剧团的领导找上门来,动员我去唱戏。我一个兄长读了大学,另一个兄长读了高中,可我连初中还没读呢,怎么能去唱戏呢?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继续入学读书。于是,我认真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再考。第二年,我顺利考入当时的临武二中。
读初中时我除了学好必修功课,仍然喜欢看课外书。这段时期看的书很杂,那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好多小说出版了,而学校的图书室里各种书籍应有尽有。我一到放学就会往图书室跑,借阅自己感兴趣的书,当然还是以小说为主。这段时期,我如饥如渴地看完了《苦菜花》《迎春花》《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红日》《青春之歌》《红旗谱》《烈火金刚》《红岩》,还有外国小说《日日夜夜》《静静的顿河》《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当然,有的外国小说还是看不懂。有一次我经过下河街去学校,看到一个高中生在他家门口看一本厚厚的小说,神情很专注。我好奇地凑过去看,那封面写着“高老头”。高中生笑了笑说:“你还看不懂呢。”我有点不服气,后来找来这本书看,确实不好懂,只知道老头很爱他的女儿。
其实,我读初中时对数理化要感兴趣些,我经常收集数学难题,归类研究,数学经常是考满分。不考满分怎么行?如果要你设计桥梁,算错了是会出事故的。我两个哥哥有一次争论,议题是我今后选择学理科还是文科。我认为文理都重要,自己也说不清今后的发展方向。那年暑假,我三哥带我去衡阳,我在一家书店看到有《西游记》,很想拥有一套。可是三哥说,你要《十万个为什么》就买一套。本来我也喜欢《十万个为什么》,但听三哥这么说,我赌气都不买了。
读初中我各科全面发展,每个学期结束都要领一大堆奖品奖状回家。当时的奋斗目标自然是考高中、考大学。然而,世事难料,1964年学校贯彻阶级路线,我因家庭出身问题被撤销学生干部职务,列为另类。升学无望,只能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里去锻炼。读书读得好又如何?还是去修补地球。
既然不能上学,那就自学吧。学什么?这时我对音乐感兴趣,那就学音乐好了。音乐可以调节心态,可以丰富业余生活。我搜集一些乐理书籍,作古正经地学习五线谱、作曲法,后来竟能在宣传队里为戏剧作曲,并能操弄几种乐器演奏。
1966年,“文革”爆发,在“破四旧”的浪潮中,我家的存书被造反派洗劫一空,连我的作业本都没有留下。我从乡下回城,看到一片狼藉,心里无比愤慨。但是,有失也有得,当我回到插队的禾鱼大队大队部写标语,却意外发现大队部办公室堆放着很多书籍。这些书籍是当地造反派从别人家里查抄的“四旧”。在乱七八糟的书堆里,我居然翻到一本辞源,一本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日用酬世大全》,还有几本其他可用书籍,不禁大喜过望。反正这些书也没人管,大概率也是付之一炬,“窃书者不算偷”,我连忙收入囊中。
下乡后,我不但自学音乐理论,一度对政治理论书籍也有兴趣。不是说“我们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吗?马列主义究竟是什么呢?我借来几本马列著作,如《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等。看了一段时间,觉得比较抽象,不大好懂,加之生产任务繁重,只好暂时放弃。
在临武茶场工作时,领导要我负责果树栽培技术。因此,我参考多本科技书籍,对农药化肥的使用做了许多研究。不但学会了果树的嫁接、育苗、修剪、追肥等技术,还实验制作了“松脂合剂”“石硫合剂”“波尔多液”等农药,给果树稳果、杀虫,大幅度提高了果树产量。
在劳动闲暇时,出于对知识的渴望,我也看文艺书籍。有时去县城文化馆图书室借阅,有时找知青朋友借阅。文化馆其实没有多少书籍了,因为“文革”中据说被红卫兵烧毁了几万本书。我倒是从知青朋友处借来不少有价值的书,如《红与黑》《园丁集》《别林斯基文论集》《唐诗三百首》《普希金抒情诗选》《契诃夫小说选》等。可惜有一次夜里回县城遇上戒严,在机械厂被纠察队截住,随身携带的《园丁集》等书被当作黄色书籍收缴,叫人哭笑不得。最有成就感的是,1968年旅居广东,在一个矿山图书室借书,一个月就看完《鲁迅全集》,还做了一大本读书笔记。
1977年,忽然传来喜讯,全国恢复高考了。可是县招生办告之,“老三届”高中生才能报考。我没读高中,只能凭特长报考。而音乐专业报考年龄限制在26岁以下——我超龄了。读了几年的乐理书籍,无奈付之东流。1978年放宽报考条件,我选择报考文科,因为这方面我的基础好一些。可是哪里有文科课本呢?后来在三中老师那里找到一套复习资料,另外手中还有一本青年自学丛书《代数》。这一年虽然高考上了线,张榜有名,但最终未能跨进大学门槛。
1980年为了调动工作,我先后求助劳动局、文化馆、教育局,所幸被县教育局聘请为代课教师,不久又录用为国家正式教师。读书似乎闯出一条路来了。由于工作需要,我参加了中师函授进修,学习教育理论和教材教法;又参加了山西“刊授大学”的自学,加强知识储备。
1984年,湖南开办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在职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时中外名著看得更多了。1988年考完全部课程,取得大专毕业文凭;2005年又考完本科课程,取得湖南师大毕业文凭,这年我57岁。
几十年寒窗苦读,各种学科的书籍读了几箩筐,而人生的路却起起伏伏,不断改变目标。
读者诸君,你说究竟是读书改变了命运,还是命运改变了读书?
结论是:一般情况,读书是可能改变命运的;但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命运却可以改变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