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满了南山

  现代诗人张枣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世上的药何止千百种，却没有一种能治疗“后悔”。

  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如果能知道四十分钟后即将发生的惨剧，Lee绝不会在脑中闪过出门前是否已放好挡火板的念头时，继续向前走向超市。四十分钟后，他走回家中，映入眼帘的，不是漆黑的夜，不是熟睡的妻儿，而是熊熊的大火。它们正喷着火舌，吞噬着他的房子，他的三个孩子，他拥有的一切。耳边是呼啸着的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被救出的妻子正悲痛欲绝地呼喊着：“我的孩子还在里面，你们让我进去。”无论怎样的震惊、不信、悲痛和恍惚，经过那一夜，Lee的人生断为两截。前半截是热腾腾、活生生的生命与生活，后半截则是冷冰冰、死沉沉的苟延与残喘。他的生命已被那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再也泛不起一丝的温暖与火花。警局里，他几乎木然地讲述着那一夜，讲述着酒精和可卡因的兴奋，讲述着自己曾一闪而过的念头，讲述着自我安慰的侥幸心理，讲述着自己继续走向超市……警察满怀同情地安慰他，说他不会被惩罚，因为他不是犯罪，只是犯了个错。

  犯了个错！人生在世，谁不会犯错呢？孔子不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左传》也安慰世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这世上，有些错就是不能犯，犯了，就成了一生的枷锁。录完口供，Lee梦游般向外走，在经过一个警察时，他猛地抢过警察腰间的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众人冲上去阻止了他。他们不知道，其实他已经死了，他将自己的灵魂与余生献祭给了那场大火，剩下的不过是个躯壳，一具皮囊而已。他离开曼彻斯特，远走波士顿，做着最脏、最累、最底层的清洁工，拿最低的工资，住最简陋的房子，喝着大杯的啤酒，然后把拳头挥向所有他以为看他、议论他、挑衅他的人，打别人，也被别人打。他的哥哥乔、侄子帕成了他仅有的亲人，也成了仅有的关心他的人。哥哥乔在他离家时给他鼓励、担心和安慰的拥抱，去波士顿看他，为他简陋的房间买来家具，布置成家的模样。

  都说时光无情，带走了我们生命中太多东西，可时光还是不够绝情，有些伤痛和记忆，它一直带不走。此后数年，Lee回曼彻斯特的唯一理由，只是哥哥因充血性心脏病住院。然后，那一天，那么平常的一天，他在寒冷的雪后，铲雪、维修，如同他之前无数个日子做的一般。他接到了哥哥心脏骤停被送入医院的电话。他开车狂奔，咒骂着前面阻挡他的车，咒骂着堵塞的道路，可无论怎样追赶，他依然追赶不上死神的脚步。在他赶到医院时，医生满是遗憾地告诉他，他的哥哥一个小时前离开了，离开了这个冰冷的冬天，躺进了冰冷的冰柜。他抱着冰冷的哥哥，亲吻了哥哥的脸颊。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整部影片只有一个季节，无论是眼前，还是回忆，所有的镜头里都是冬天。没有代表着温暖的色调，更没有春天要来的迹象。

  Lee从冰球队里接回16岁的侄子帕。哥哥的遗嘱，让他成了侄子帕的监护人。这个正值青春叛逆的侄子，甚至没有看父亲的尸体第二眼转身便走，当晚和朋友在家里大声争论“星际穿越”，和女朋友享受彼此年轻的肉体，他表现得那么若无其事，那么毫不在意。可谁都能看出，每个观众，他身边的，屏幕外的，都分明看到了他对父亲离世的恐惧与无措，悲伤与掩饰。接下来的日子里，Lee开始了与侄子相处和碰撞的生活。他们就像彼此靠在一起取暖的刺猬，彼此想靠近，却也互相伤害。他们为了一切事争执，留下的房子、船、葬礼、墓地、监护人……可分明他们又要靠着彼此才能度过悲伤的河。其间，Lee见到了前妻，他的前妻已成为别人的妻，也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除了他，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走出过去，努力地继续活下去。妻子向他道歉，为了之前悲伤时她的口不择言，也为了之后悲痛里他的消极颓废。面对妻子的眼泪和那声“我爱你”，他落荒而逃。时间不是万能的良药，有些伤口就是不能愈合，无论过去多久，揭开依然会鲜血淋淋。

  虽是如此，我们依然能看到Lee的改变，他回到波士顿，把寥寥的衣物打包回来。他将三个相框珍而重之地用毛巾包着带回来摆在房间。后来，侄子帕进到屋里看到相框出了半天神，镜头始终没告诉我们相框里是谁，但想来应该就是他失去的三个孩子。他开始奔走在曼彻斯特的街头找工作。他陪着侄子参加乐队，看他追女孩子；送他去见母亲与继父；为了侄子他卖掉哥哥的枪给船换了发动机。一切，都在向着我们期待的结果前行，就像从前看到的许多故事结局。过去，终将成为过去，日子还得过下去，生活也还要继续。你甚至能从他身上看到那么一点点生的欲望了。欲望，几乎一直被视作贬义词承担着人类恶的原罪。亚当和夏娃因为欲望偷吃善恶果而被赶出伊甸园；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因欲望而分崩离析；世人更是为欲望熙熙攘攘。可如果没有欲望的驱动，人类会不会依然茹毛饮血呢？无论怎样，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点点希望，Lee尝试着将帕作为责任与牵绊，尝试着融进生活。可一切的努力，就像沙滩上建起的堡垒，消散只需要一次涨潮。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迷迷糊糊睡去。一声稚嫩地“dady”响起，他缓缓睁开眼，两个女儿坐在他身边，大女儿摇着他的胳膊一脸无辜地问他：“dady，你看不见我们身上着火了吗？”他一个激灵醒来。然后，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电影的结尾，他说：“我走不出来……”

  不是所有的人生错误都能被救赎。

  不是所有的人生故事都能被励志。

  不是所有的人生伤口都能被治愈。

  有人可以和过去和解，去拥抱新的生活。也有人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冬天。过去，成为一个被焊死的牢笼，没有钥匙，时间也打不开。

  我第一次如此害怕“永远”这个词，它就像一个深渊，永无尽头……

  无独有偶。与电影故事极其相似的杭州保姆纵火案震惊全国。同样的大火，同样的惨剧，那个被全网同情的林姓男子一时之间失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后来的日子，深情的人设，无数的同情，巨额的赔偿，微博的卖货，仿佛暗河上的行舟，载着他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可仅仅不到一年，他官宣生女。一石激起千层浪，舆论的巨大漩涡将他卷进了激流中，任凭他怎样辩白，再没有人相信他曾经的“深情”。不得已，他关掉了微博商铺，甚至宣布退网，可讨伐他的声浪依然汹汹。真可谓“成也舆论，败也舆论”。

  其实，无他。相较于《海边的曼彻斯特》里Lee的沉沦、颓废与自我放弃，林姓男子委实显得太过矫情，也太过薄情了。

  书上曾告诉我们：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书上也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生逆旅，与其让南山落满了梅花，不如，惜取此时心，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