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自家的阳台,看见街上一群笑容绽放的学童走向校园。他们走在宽畅的路上,迎着灿烂的阳光。
此时,我的脑海浮起了我曾中断学业后再次上学的难忘片段。
中国不能再折腾下去了,一场史无前例烧了十年的大火终于灰飞烟灭。春天的故事拉开了改革的序幕。
一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举国上下都在“充电”。
1982年秋,在河南洛阳一所中学教书的我要读电大了,是三年的半脱产学习。当时我早已年过三十而立,属于大龄学员。为了考上电大,我已经挑灯夜战半年,终于在1982年春的入学考试中挑战成功。
接到入学通知书的半个月后,学校校长召我约谈:“现在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学校支持你去上学。为了让你顺利完成学业,学校决定减轻你的工作量。学校希望你学有所成、学有所为,将来能干出一番成绩来……”听了领导的话,我激动万分,表示一定好好学习,决不辜负领导的期待。
开学前,我对妻子说:“我要去读书了,以后家里有好多活就得指望你干了……”
没等我把话说完,她抱着不满百天的儿子,语气坚决地说:“文革已经耽误了你的学业,现在你有这难得的深造机会,就不能再耽搁了。你就放心念书吧,我会把家照料得好好的……”
我点了点头,确实是迟到的“难得的深造机会”。念电大能圆我的大学梦,我当然会百倍珍惜这“难得的深造机会”。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横扫着一切“牛鬼蛇神”。当时,我正在一所重点中学念高二。在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日子里,学校停课闹“革命”,很多“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老师斯文扫地,被贴大字报,被游街批斗……我们本该好好念书的大好青春被无端的荒唐之举空耗着。蹉跎岁月,我心疼着。1969年春,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令下,我打起背包告别黄浦江,到外地插队落户修理地球去了。我的大学梦破灭了。1972年春,我拿起教鞭站讲台。当时,县教育局的领导对我们几个新上班的上海知青交底:“你们上海知青基础扎实、知识面广、接受速度快、适应能力强。同样的学历,你们的水平比当地的知青要高出一大截。让你们当老师,我们放心,家长也一定会很放心的……”高二学业教高中,我心忐忑着,因为我深知自己教师资质不够格,生怕教学生会误人子弟,可当时因教师青黄不接,我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了。1979年秋,我调到了洛阳,仍干老本行,可含金量不高的学历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在灿烂的阳光下,我再背起书包,当了学生。教室里,满满地坐着的是一群像我这样被文革耽误的大龄学生,站在讲台为我们讲课的很多老师却是年轻的后生,知识结构的断层与年龄梯队的断层一目了然。在课堂,老师兢兢业业地传道授业解惑,我和同学们在学海扬帆划桨起航。
教课的老师懂得被耽误的我们如饥似渴汲取营养的心,常常不计代价、毫无保留地为我们延长时间多辅导课。放学晚了是常事,这样我常常没赶上通往市郊的公交末班车。家在远离市区的二十里外。夜色渐浓,繁星闪烁的星空照我行。在璀璨的繁星下,我边行边吟经典作品中脍炙人口的名篇名段名句。繁星闪烁的星空很美,灿如繁星的文学瑰宝潜移默化地熏陶了我、陶冶了我、升华了我。此时,谁能说我是夜归独行人,因为璀璨的文学繁星伴我同行。书香沁人心脾,香了我前行的路程。
学以致用,实力果然上档次,教学效果赢得了学生和家长惊喜的笑声。
1984年11月下旬,河南省电大在洛阳市召开了1982级文科毕业答辩现场会,洛阳市有8名同学参加答辩,我是其中一个。我的答辩获得了都是赞赏。1984年12月27日《洛阳电大》,刊登了我的毕业论文《曹雪芹笔下的贾雨村》,随后在1985年第四期中央电大《文科国地》上刊登。这是学有所获的汇报。
三年苦读,中央电视大学河南电大分校首批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专学员毕业。我手捧大专毕业证,笑得心花怒放。哦,我分明听见教室外传来了爽朗的笑声,那是祖国爽朗的笑声。
1987年秋,学校评教师职称,这是中国中学教育史上首次评教师系列的职称。我被评上了中学一级教师职称。
我被评上中学中级职称后,校长私下对我说:“你坚持上大学算是上对了。就算你水平再高,如没有大专文凭这条硬杠杠,你绝对是评不上中级职称的。”
我点了点头,赞同着。那时的社会现实是只看文凭不看能力。尽管学生、家长和学校领导都认可我的教学水平和教学质量比那些文革中培养的大学招牌、中学教材、小学底子的“工农兵学员”要高得多,可工资要比他们低得多,因为工资与学历挂钩。本本主义压死人、学历高一级气死人哪。
校长又向我悄悄泄露了一条内部消息:“当时你拿到上电大的通知书时,我们几个领导内部商定的结果是一致反对,怕你拿了文凭当‘飞鸽牌’……”
我听了惊愕,心想:“怪不得通知书压了半个月后才给我一个同意上学的答复。”随后,我百感丛集地说:“当时我是许下承诺的,学是为了更好地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会是‘飞鸽牌’而是‘永久牌’……”
校长继续悄悄对我耳语:“我们万万没想到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到我们办公室硬泡软磨。我们怕你思想闹情绪影响工作,我们几个领导一商量,只好改变原先的决定,同意你上学。如果你当初乖乖听话,不但上不成学,现在的中学一级教师这职称肯定也评不上,而且将来没有大专以上的文凭能不能继续当高中教师恐怕还是个大问题……”
“哦,没有大专以上的文凭会有如此后遗症?”我听了惊叫起来,惊出一身冷汗。顿时,我彻底明白了她话里有话的“你坚持上大学算是上对了”的背后竟然藏着我未来的去留。当时领导一再劝我不上电大:“你是没有大学文凭胜过有大学文凭的,上什么学呀?”“你没有大学文凭,我们不是一样重用你吗?”“既要上学又要教学,会累坏你的。”……可我就是一口咬定要上电大。没想到“顽固不化”的坚持竟然阴差阳错地修成了“正果”。离奇波折的事已成皇历,面对校长真诚的“坦白”,我付之一笑。领导反对我上学,这怨不得领导,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世事难料,谁能掌控未来的事态?自从领导点头同意我上学之后,我就把曾有过的不满、抱怨和牢骚抛之脑后了。此后,我懂得了一个道理:面对机遇,能扼住命运咽喉的只能靠自己。
飞速发展的时代,需要更新的知识、海量的知识和前沿的知识。我身边的几位“工农兵学员”终因功底不足的软肋而被一一清场出教坛。离开教坛时,他们沮丧之极。这怨不得社会无情,社会、家长、学生不需要误人子弟的老师;要怨就怨自己不思进取,不进则退。优胜劣汰,法则历来如此。莫说廉颇老矣,社会不相信眼泪。我不想被历史的车轮淘汰。真才实学靠知识夯实。不服老自扬鞭。1988年秋,我参加了自学本科的学历考试。学习是不脱产的,一切自理。当时,我已步入了不惑之年。
为了不影响妻儿的睡眠,我常常在书房挑灯到半夜。白驹过隙,岁月无情,调皮的皱纹悄悄爬上了我的额头,细细的粉笔末漂白了我的鬓发。我的记忆力差了,接受能力也显得迟钝了,可我仍坚持不懈地啃“砖头”。我知道自己只能以勤补拙了。
苦读,是我唯一的选择。读倦了,水龙头前,用凉水醒醒神;读累了,迈出斗室,活动活动筋骨。望着远处,有几家灯火醒着,是领导干部在构思远景图?是科技人员在设计新产品?是老作家在笔耕佳作?是中学生在演算难题?……呵,窗外闪烁着思索的星。顿时,我精神陡增,双目一亮,困意累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我返身入室,埋头再苦读。
岁月不居,天道酬勤。1990年,河南省首批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自考生毕业。我手捧奋发图强的本科文凭,绽放的笑意开在了脸上。我圆了大学梦。掌声响起来,那是同事和学生的祝贺。我的心头响着当年学校领导的话:“学校希望你学有所成、学有所为,将来能干出一番成绩来……”黑板是块神奇黝黑的土地,我在黝黑的土地更加辛勤地劳作:燃烧激情、播种种子、浇灌心田、倾吐精华、谱写华章……
是毕业了,但没有毕业,因为学海无涯、书山无顶。我继续在学海划桨、书山攀登。日学日进。积少成多,我的实力几何级激增。
知识是强劲无穷的引擎,让我进入了迅速发展的快车道。1991年,我有幸荣获厂级标兵称号。这是我发力的加速。20多篇教学论文在市、省、国家级报刊发表或获奖;与人合著的一本《青年教师成才的诀窍》出版;承担的两项国家级重点课题的子课题研究有成果,8篇教科研论文荣获国家级一等奖,其中5篇发表……这是我站在讲台不甘平庸生活的心态折射。呵,在黝黑富饶的土地赠馈了我丰厚的收获:一次次语文统考,战绩不凡;一次次学生征文,获奖累累;一篇篇学生习作,报刊亮相;一张张高考喜讯,校园传颂……技压群豪谈不上,但我技有独招倒是事实。我一亮剑有范儿,赢得了同行的阵阵喝彩。
1996年,我靠真才实学被评上了中学高级教师职称。知识改变着人生,知识丰富着人生,知识升华着人生。
2002年教师节,我有幸获得河南省国防科工委教育系统优秀教师称号。这是学以致用的收获。
我所有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我教过的学生中,有的成了公司的老板,有的成了企业的主管,有的成了科研的骨干,有的成了教坛的新秀……教书育人,职责所在。看到树木耸翠,桃李飘香,我的心装的是满满的喜悦。我一想起当年与学生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美好岁月,一个个逝去的教学相长、携手成才的画面在我脑际重新鲜活灵动起来,萦绕不断。我的心啊,变得永远年轻。
我所有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师生情留痕。过年时,常有学生寄来贺年卡。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张是:衬页是装满紫色的“勿忘我”的花篮,花篮上扎着一根打结的红绸带。卡上写着一行娟秀清丽的字:“花送恩师,新年快乐!”望着熟知的名字,作为她的文学启蒙老师,我再次回味了她的习作在一家国家级期刊发表时那喜悦眸子的感激。十年光阴过去了,她仍记得我。学生有情,没有忘记我。就凭这一点,我知足了。
在讲台,我是永久牌,一直干到2008年退休。在我退休时,一张市级教育系统优秀党员的荣誉证书飞到了我的手上。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个普通教师应做的事。灿烂的阳光给了我发热的生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颗感恩之心我还是有的。
在前几年过年家庭团聚时,我的小弟戏笑我:“你是家里几个兄弟中,读书时间最长的一个,也是毕业年龄最大的一个。”我听罢,微微一笑说:“都是文革惹出的孽债。怨恨也罢,叹息也罢,一切都付诸谈笑中……”也许是我见多了瞬息万变的气候、走过了曲折不平的小路,我的性格变得平和多了。
站在阳台,我望着莘莘学子迎着朝阳上学走向学校,心头在默默祝福他们在灿烂的阳光下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