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2-11-15 11:2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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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久很久,我都没打算写这个题目,因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伤痛。

天下最深的爱,是母爱。最伟大的爱,也是母爱。这种爱,最为刻骨铭心,世上无可替代,

1928年,母亲出生于河北省临漳县河庄村。刚刚八个月,姥爷病逝,英年四十。突然间的变故,如天塌墙倒。28岁的姥姥年轻守寡,咬紧牙关,硬生生用一副柔弱的肩膀,挑起了难以承受的生活重担,度日如年。那时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食不果腹,尸横遍野。艰难恐怖的日子里,姥姥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在大兵和横鬼(土匪)过来的时候,慌不择路的跑到庄稼地和野外的水沟里躲藏。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惶恐不安,白天怕匪来,夜晚怕屋漏。19岁那年,母亲一场大病,劫后余生,捡回了一条命,却因此双耳失聪,只有大声喊,才能听得到。

终于解放了。成家后的父亲母亲,分了几间地主的旧房,有了自己的土地,结束了担惊受怕的苦难日子。

刚刚解放的国家,日新月异,处处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父亲看到了新的希望,在家上过一段小学,便和村里几个同学好友背着小米,到临漳、成安、峰峰、磁县赶考,参加中学招生考试。最终选择了离家最近的磁县二中就读。母亲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不辞劳苦,任劳任怨。我出生后,母亲无暇顾及农活儿,又加村里干部三番五次动员回村,父亲无奈之下,只好中断了学业。

母亲终于可以专心照顾我了。但刚刚解放那些年,百废待兴,生活和医疗条件及其低下,奶水又不够,只能用稀汤寡水充饥。因此,我从小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瘦小柔弱。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母亲解开腰带,把我塞进裤子里暖热。母亲忧心忡忡给来看我的姥姥说:“不知道能不能成个人”。

为了能“成人”,信神的母亲,专门到临近的河图村,给我认了一个神婆老太太为“干娘”,正式给我在脖子上挂了锁,并专门取乳名儿“银锁”,意为将我锁住留下。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感染,留下了肠胃病的根子,一直拉肚子拉到8岁,整个人像麻杆似的。庆幸的是,终于活了下来。这给苦难中的母亲,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欢乐,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家里有了生活气息,我成了那个年代及其少有的独生子,也成了父母亲一生的寄托和依靠。

母亲的性格和个性很独特。为人善良透明,毫无害人防人之心。但谁要蛮横无理,仗势欺人,却毫不胆怯,敢于拼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对谁都是掏心掏肺,毫无保留,热情和蔼,乐于助人。遇到或者是走到家门口逃荒要饭的人,都热心的给予餐饭,从不空缺。不会耍心计,也不会委曲求全。虽然不懂说教,但身教重于言教,打小深深的影响了我。在街坊邻居中,只要不耍心计的,都是她的好朋友。曾是军队领导的姑父用军人语言评价我的母亲“为人仗义,敢作敢当,敢于两肋插刀。”

如果说,父母度过了那段生活最艰难的日子,只抚养我一个儿子的话,不仅不是难事,而且日子一定过的不错。但心肠柔软乐于向善的母亲和父亲,却在意外中走上了另一条路。

在我幼小的时候,母亲舅舅家的表弟,父母双亡,成了孤儿。作为表舅姑姑的我的姥姥,家里过的及其艰难,无力抚养。父母亲一商量,就把母亲的表弟接了过来。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比我大七八岁的的表舅。有时候我就缠着他给我讲故事。表舅就给我说一些听来的笑话,实在不行就胡编乱造。

凭空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生活有些紧张。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就把从娘家带来的编席子手艺,教给了表舅。编席子需要四道工序。首先把长成的芦苇去叶——刮苇子;然后用小刀将芦苇从中间破成两瓣——破蔑子;再把破成两瓣的苇子,放到一个平整的地儿上,用石磙把摊平的苇子,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反复碾压,直到把苇子碾成柔软的篾子;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将篾子拿回家去,在屋子中央大些的地方,把一条一条篾子交叉编织。纵向的经,横向的纬,双手将纵向的蔑子一条间隔一条的掀起,再将横向做纬的篾子塞进间隔掀开的篾子中间,双手向里压紧,随着进度推进,后面编成了纵横交错、一个个十字相压图案的席面。待到长宽达到标准以后,将四边的篾子留出长度,剪成长短一致,向反面压回去,塞进相对应的篾条下压紧,正面四周在最后的工序里形成一圈花边,一张好看漂亮的席子作品,便应运而生了。如果追求完美,可以根据芦苇的颜色,交叉均匀布局,织出来的席子便成了不同颜色、不同图案、特富神韵的艺术品。卖的价钱当然更好。

碾篾子的时候,我跟在表舅后面,帮助表舅推石磙。其实是为了嬉闹。编织席子的时候,如果母亲忙完了家务,便和表舅各占半边或向相反方向一块编。

没几年,表舅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好心的邻里给表舅介绍了本村当过武工队队长的张文志的女儿。苦命人遇上苦命人。张家仅此一女,母亲也已去逝。婚是定下了,未等到确定结婚的日子,为革命做过贡献的张老汉却一病不起,随之驾鹤西去,连个儿子守灵都没有,孤零零的女儿哭的死去活来。母亲和父亲商量:干脆丧事喜事一起办。新风加旧俗,以解难堪之围。从张老汉(我该称呼舅老爷了吧?)丧事“起吊”(吊唁开始的第一天)之日,表舅便进驻了张家,连女婿带儿子一块当,待丧事办完,两人就算正式结婚了。表舅妈(妗子)也算躲过了那段尴尬孤苦的日子。


(二)

我的表舅有家了。了结了给表舅成家这件大事,母亲在说不出的喜悦里,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庄稼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村子里有了果园,有了电灯,有了电磨,还有了拖拉机,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担惊受怕。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饭饱思亲人。父亲想起了那个被送人的弟弟——我唯一的叔叔,生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更不知他在何方。

父亲也是苦命人。姑姑5岁,父亲两岁那年,我的叔叔出生了。不幸的是,奶奶得了月间病。贫困的生活与病痛反复的折磨,不久就在极度痛苦中离开了人世。可怜的在襁褓中未满月的叔叔,在撕裂般的嚎啕中,在一家人绝望的哭声中被送给了别人。时隔不久,爷爷也在那个战乱年代死于非命。家里只剩下姑姑和父亲,姐弟俩孤苦的相依为命,在惶恐不安、饥寒交迫中,东借西要的苦撑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生活同样艰难的父亲的堂叔一家,不时的接济照应一下。也好在漳河以北属于晋冀鲁豫解放区,一九四七年这一带就已经解放,有了人民政权,生活逐渐稳定下来。姐弟俩才先后成家。

时光荏苒,好日子过的快,一晃便是多少年。

姑姑嫁的是八里地之外的习文村张家。那时,姑父随解放军一口气打到了海南,解放后便在海口落脚。姑姑也随军去了姑父任职的海口秀英港。没有了父母,远去了姐姐,孤苦伶仃的父亲越来越思念那个可怜的弟弟。同命相怜、生来亲人不多的母亲对父亲说:找找他吧!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追根寻源,多方打听,最终在几十里外的河南省安阳县章豹村,找到了叔叔的下落。那家姓徐,养父母早已不在,和婶婶膝下四个子女,三男一女。全家住在一座低矮破旧的三间土房里,家徒四壁,空空落落,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带着我前去探望叔叔的母亲,望着这般凄惨的景象,鼻子一酸,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回去给父亲一商量,赶紧返回来把叔叔家稍大些的老大和老二(女儿)接了过来。老三和老四还太小,离不开妈妈,留待以后再说。减轻了两个孩子的负担,也好让叔叔他们的生活好过一些。

看着王家子孙归来,母亲嘴角上翘,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忙前忙后,给他们洗刷一遍,换了一身新衣服,安顿好他们的吃住,全然不顾自己还紧紧巴巴、只是饿不着、冻不着的生活。父亲按王家辈分给兄妹两个起了大名儿,乳名则有母亲做主。老大男孩儿,起名叫平儿,一生平安之意。女孩儿就叫惊儿。我们那一带,惊就是让人特别意外、感到惊喜的意思。足以看出母亲当时难以言表的喜悦之情。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母亲虽然也有劳累之后着急上火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多嫌过他们,吃喝拉撒,冷热饥饱,像对待亲生子女一样的牵肠挂肚,无声的承担,默默的付出。送走春夏,迎来秋冬,过着既平常又踏实的日子。

1976年,海南姑姑家的大儿子高中毕业,根据当时的政策,必须要上山下乡。姑父欣赏父亲的诚实厚道,更欣赏母亲侠肝义胆般的善良仗义,毅然决定让我去海南把大表弟接到我们家,在舅舅妗子的村子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表弟一口普通话,文质彬彬。母亲耳背且是临漳俗语,弄出了不少误会。有一次我回家,母亲很不高兴的给我说:“这孩子不懂事。我让他去找东西,他说在我窝里,我住的地方成猪窝狗窝了?”我把疑惑的脸转向表弟。表弟一脸无奈的说:“我回答那个东西在她屋里,妗子听不懂普通话,我又不会说临漳方言。”我一听赶忙给母亲解释,听明白了意思,几个人在哪儿笑的直不起腰来!真诚的相待,无间的关爱,淳朴的农村风情,使大表弟记忆尤深,直到参军入伍、复员、工作之后,大表弟还常常说起那几年在农村难忘的时光。

我结婚之后,女儿降生了。那段时间,是母亲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对孙女儿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爱,表现在她的每一个一举一动、张扬在每一个一言一行当中,没有一点矜持,没有一丝掩饰。甚至不管不顾,旁若无人般的陶醉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和孙女儿之间那种天然的亲近感,那种自然的言于表、形于色、显于行的举动,让人感到十分惊讶!

我和妻子都是教师,有一次妻子因工作需要,要把不到两岁的女儿放到奶奶家里一段时间。我们跟她道别的时候,女儿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拿着一根玉米杆儿,一边走一边专注的敲打着地面,奶奶说:“晶晶,妈妈要上班去了!跟妈妈再见!”她竟然连头也不抬地回答:“走吧!”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若无其事的继续玩她的玉米杆儿。回单位的路上,妻子还满眼泪花地说:“这孩子,离开我了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说:“你就别不放心了!这次在家时间不长,就跟她奶奶混的特熟,没发现吗?孙女儿跟她奶奶有天缘!”还真是。女儿后来回忆说,在跟奶奶相处的比较长的几段时间里,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奶奶经常逗她宠她,跟她躲猫猫,做游戏的时候,也跟一个小孩子一样,跑跑跳跳,躲躲藏藏,无拘无束。跟奶奶觉得更多的是玩伴儿,不像是祖孙隔代人。并且还参与奶奶和邻家大人的对话,掺和的有来有去。我曾想,如果女儿一直跟着她奶奶生活,说不定今天女儿的性格,会有她奶奶张扬、泼辣的影子。有时候,一些日常生活里所蕴含的种种深层次的元素,或许会对人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让很有文化的人,也可能无法禅透和解析其中的博大、深邃。

前些年,家里先后来了表舅、表弟。表舅、表弟离开没几年,又接来了大堂弟、堂妹。事情还没有结束。


(三)

女儿出生前两个月,是一个炎热的暑假。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跟前,说:“你去河南香河店儿一趟吧。”我满脸疑惑。父亲在一旁说:“河南章豹村你叔叔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你那个婶子改嫁到河南吕村的香河店了。”母亲补充道:“你叔叔多少年了,有很重的气管炎病根儿,心脏也不好。一到冬天天冷,就喘的上不来气儿,下不来炕。一躺就是好几个月,还离不开人。那年又到了冬天,你婶子说,他整天就像挺尸一样挺在炕上,我啥活儿也干不成,还要守在他跟前儿端死端尿,我实在受不了了!”命运坎坷的叔叔,又一次到了生死关口。就在那个无人照顾、北风呼啸、特别寒冷的冬夜,带着心有不甘、满腹遗恨,于孤凄中溘然长逝,永久的,闭上了那双实在不想闭上的眼睛。离世时还不到50岁。

不知什么原因,婶婶没有跟我父母打招呼,把家里几间破房带宅基地,以及不值几个钱的所有财产,悄悄的卖了个精光,通过她弟弟介绍,带着两个年幼的男孩儿,改嫁到了离她弟弟比较近的香河店村。次年,又生了个男孩儿。三个儿子三张嘴,又一次成了特困户,跳进了自己选择的苦海。

屋漏偏逢连夜雨。

婶子真是命运多舛。没熬过几年,一场大病,扔下了一堆年幼的孩子,撒手西去了。男方是在河南水冶镇的一个石料厂上班。本来家里添丁已是雪上加霜,却因一次严重事故丧失了劳动力,大脑受伤,只留下微弱的记忆。被辞退回家后,除了每天记着往家挑水,灌满每个水缸、水盆,就不知道该干啥了,生活举步维艰。婶婶的弟弟,给我们家捎来了颓丧的口信儿:那两个孩子成了孤儿,我家无力抚养,看是不是把这两个孩子也叫回你们王家抚养。

我带着使命,去了河南香河店。刚到村前打听,一帮十来岁在村边儿玩耍的孩子们争着说到:“知道知道!就从这个街道儿一直向南走,过了一个小路口向西一拐就到。”呀哈?想不到这么好打听,我还怕不好找呢。另一个抢着说:“从章豹村跟着她娘过来的弟兄俩,老大在全村可有名儿了!”我挺好奇:“怎么有名儿?”

“那我就告诉你!”另一个男孩儿自告奋勇一边儿领路一边儿跟我说;“嗨!别提了!他不但不上学,还不让他弟弟上学,把弟弟的书本撕了扔掉。去年过年儿的时候,因为他娘吵他,他端起满满一锅盖儿捏好的饺子一下子全倒进了烧火的锅灶里!没把他娘气死!”一个调皮捣蛋的顽劣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被领进了离路边四五十米远的三间房子里,一众热心的邻居把我引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个子高高的老男人面前。他木讷地给我打了个招呼,无措的示意和他分别坐在中厅方桌两旁。家里不大的地方,摆满了盛满水的盆盆罐罐和水缸。邻居大妈吩咐身边的小孩儿:快把他们弟兄俩喊回来。半天,老头儿回答我的问话:老大拾柴火去了,老二去学校了。

从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主动给我的介绍中,知道了更多他们一家的遭遇,不用自我介绍,一堆人都知道我的身份和来历。好像知道我肯定要来似的。看来这一家是村里的新闻人物,已经尽人皆知了。

不一会儿,从路边飞奔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门边儿,猛地站住,定住了一样,一脚踏着门槛儿,一手扶着门框,瞪大了眼睛陌生的看着我。邻居大妈赶紧介绍:“这就是倪辛庄老家你的大哥啊!”话音刚落,只见他双眼的泪水喷涌而出,顺着两颊哗哗奔流,把离散、委屈和内心所有的极度惶恐和压抑,如狂涛般奔泻而下,像冰山般突然崩塌。我的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流着泪哽咽着,举手招呼他:“过来,过来。”他怯怯的一步一步挪到我身边,小心翼翼的走到我的面前。我拉住他的手,摸着他的头,轻声安慰他,不要哭,不要哭。他强忍不住,泪水依然自顾自地流着。

突如其来、卒不及防的场面,让我的心发颤。这个孩子不大,但内在血统对祖根依恋的天然呈现,让人震惊。好似能体会出他灵魂深处应有的知恩向善,隐约感到,他的将来一定会有不凡的大善之举。

小两三岁的弟弟也被喊了回来,虽然也是怯怯的,但没有哭。他刚从学校回来。站在我面前,两眼直直的看着早已知道但却陌生的我。

我回去跟父母说到弟兄俩到我跟前的情景,又一次禁不住含泪哽咽。以致几十年里,每当我给别人讲起这一幕,依然忍不住哽咽,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或许父母一刻也不忍让那泪目的场面延续。几乎没有隔天。简单安排了一下。便把小兄弟俩接了回来。

叔叔家四个孩子,在这一刻聚齐了。一个新的生活阶段,将要开始。父亲在村里公务十分繁忙,几乎没多少时间管家里的事情。几个孩子除了每一天的吃穿住行、每一顿的吃喝拉撒,事无巨细,劈头盖脑般的全部压在母亲瘦弱的身上。而最突出的问题,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毕竟,两个大的和两个小的十几年之后才聚在一起,习惯、性格大相径庭。随后的几年,处理他们之间的冲突,占据了大量时间。父亲心力憔悴,顾此失彼。母亲家务繁重,压力巨大。懂事的老大想行使管理权分忧,无奈适得其反。那些年的生活,可谓不堪重负,跌跌撞撞。从几岁开始,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一个、一个的给每一个孩子,修房、盖屋,娶妻、出嫁,成家、生子。父母用尽他们毕生的精力,耗尽每一滴血汗,完成了并没有结束的全部任务。因为,紧接着还有他们的下一代。在市里工作的我,也成了继任者,肩负起父母没有也无法完成的后续任务。

母亲头上的白发日见增多,逐渐花白,父亲也一天天渐老。两个人的身体每况愈下。但,从未停下蹒跚的脚步。母亲知道,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富足和能力超强,而是因为面对失去父母、成为孤儿的四个孩子,别无选择,只能把抚养他们的责任,义不容辞的揽在自己肩上,承担起自不量力的重担,肩负起本可以不承担的全部义务,也从不考虑,会不会有什么回报。毕竟,也不是第一次。

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再次把两个孩子接回来时的情景。


(四)

待把叔叔家第三个、第四个孩子接回来的时候,我已成家并有了女儿。原来我们这个几口人的小家,一下子成了一个大家庭。

不再年轻的母亲,脸上乐开了花。忙里忙外,乐此不彼。见人就高声笑着打招呼!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说是说,笑是笑,但孩子们不听话的时候,该吵的吵,该骂的骂,照管不误。她从不姑息,也无法姑息,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打了我还给旁边的邻居说:这个孩子!挨打都不知道跑,死犟!

父亲忙村里的事在家时间有限,八九口人的生活重担,全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夏单冬棉,衣帽鞋袜,铺的盖的,上顿下顿,家里地里,那一件事都疏忽不得。在这浩如烟海的时光打磨里,母亲皱纹不断加深,身板日渐衰减。好心的邻里也不少帮这帮那,不断送来衣帽鞋袜,以接济度日。母亲除了日常生活和农忙时节之外,几乎是成年累月,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织布上。买来棉花,纺线、络线、浆线、染线,把经线在织布机上穿好,完成一道道繁琐的程序,便开始抛梭打纬织布。往往夜很深了,还听见她那屋传来哐当、哐当的织布机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个孩子结婚时,就是再紧张,要强的母亲,也要给他们做六铺六盖。而父亲,再劳累、再作难,也要让他们念小学、中学,也要给每个孩子盖上五间房子,也要一个个给他们结婚成家。邻居说母亲:“自找麻烦,你图个啥?那几个孩子到头来不一定都记着你的好!”母亲一笑说:“图他们有个家!不能让他们沿街要饭!”每年都去平顶山烧香磕头的母亲,相信“行好”,人生在世,你只管积德行善就行了。至于怎么惩罚那些个别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的人,那是天上神仙的事。善恶有报。

瘦弱的母亲,以她惊人的勇气和内心的强大,捍卫着家的尊严,牺牲着自己的所有。用一种无言的坚韧,承受着一切。

母亲最后病倒的一次,是我刚开学不久。父亲怕影响我的工作,没有及时通知我。待我回到家,住在乡医院的母亲,已经下不了病床。但她十分清醒,没有半句呻吟,没有一点儿神情沮丧。看到我带着妻子孩子回来,还有说有笑。看出我坐立不安,把头缓缓的转向我说:“不成点儿了,不要治了。”那种平淡、安然的语调,让我的心发颤。我赶紧附到她的耳边:“娘!你说啥呢!能治好!咱赶紧往邯郸去!”

那天下午赶到邯郸一所慕名而去的医院。医生漫不经心的说要先拍片。当时的母亲已经没有丝毫支撑的气力。把母亲背到拍片室,母亲双腿颤抖着无法站立,头上浸出了豆大的汗珠,硬是咬着牙挺着拍完了片子。一系列检查的结果,要等到明天才能出来。晚上,母亲极其疲惫地躺在床上,慢慢的给我说“不行了,别费这个劲儿了。”我在母亲耳边半劝半怪半安慰的说:“又说啥呢!看看就好了!”临近深夜,母亲突然呼吸急促起来,短促地挣扎着,使尽力气从喉咙里迸出了最后一句话:“梳头洗脚!”我一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颤抖着找东找西,一边慌乱地给母亲整理并不凌乱的头发,一边悲痛欲绝地喊着:“娘!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走啊!......”

但是,母亲,再也没有回应!

从那天之后,很久很久,我都不敢从那所医院门前走过。只要一接近那个地方,那令我一生最不敢回首的一幕,就会浮现在眼前,心里顿时刀绞般的剧痛!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去过那所医院。我甚至很多年十分憎恨那天找过的那些冷漠的医生。

回到老家,在母亲的遗体前,我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对着母亲懊悔的哭喊:“是儿子不孝!是儿子无能!没有治好娘的病啊!”

很多年,我的心都难以平静下来。很多年,我都在深深的自责。很多年,我都在恨自己!母亲来邯郸只有几次,我只有一小间裂开了墙缝的楼梯间,一张床,5口人拥挤不堪,住上一两天赶紧就走。待到我分了住房,母亲已经去世半年多了。以前多少年,都没有想到要勤回去,多陪陪只有我才能让她更开心的母亲。过后,也只有我才能体会到她那时内心的那种孤独、凄然与无助。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我早一点回去;如果我找对了医院;如果我找对了医生;如果我把她拉到省城医院......

那些年,我在煎熬中度过。母亲的音容笑貌,时时刻刻都在眼前晃动,从小到大的许多往事,一个个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几乎每个祭祀的节日之前,母亲都会悄然入梦。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和母亲一同从老家来邯郸。是步行。天气晴朗,艳阳高照,缤纷的云彩,演绎着各种姿态,在空中这里、那里的飘逸。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清香,温柔的风吹拂着面庞。107国道两旁,绿野起伏,蝴蝶飞舞,杨柳枝头,小鸟啁啾,一副醉人的风景。母亲特别高兴,我尾随母亲左右,兴奋中又有一丝担忧,因为太多失望的梦境,让我疑窦丛生。我赶紧拉紧母亲的手,又拽住母亲的胳膊,捏了捏核实真假,给母亲说:“娘,这次可别再是假的啊!你可要慢点儿走,别走那么快!别让我再找不到你!”我和母亲边走边说,边说边笑,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满满的幸福。我的心里涌出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愉悦,用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沿着107国道向北而行,沿途出现了曹操的七十二迷冢,周围是如毯的草地。母亲的步伐比我还快,时而绕过某个迷冢,时而穿过低矮的草丛。时而又出现在路上。我紧紧跟上,唯恐有所闪失。心想,这回绝对不可能是假的!那开心的笑容,那亲切的声音,那熟悉的动作!我加快脚步,唯恐母亲离我太远,想再次抓紧母亲的手臂,再也不要松开!但,忽然之间,怎么也赶不上了!我赶紧发疯一般的大喊:“娘!......”

猛的一声,把身边的妻子都惊醒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使劲儿盯着上方。缓缓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终于确定:这,还是

一场梦!!!

那声音,那身影,那微风,那风景!明明刚才还在!

......

父母亲倾其一生,亲手成就了六个家庭,有五个不是自己的直系。如今算起来,已派生出十几个家庭,50多口人。

这便是他们的百世香火,留在人间的口碑。

娘!安息吧!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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