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老路丢了。这本来是轰动全村的一件大事。可是,居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或者说,人们发现了,也关注了,但除了从内心发出一声声叹息外,就别无他法了。这件事大概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当我得知这个重大消息时,我也深感惋惜,深知无法挽回。
挖到村庄的老路,肯定是万不得已迫不得已。否则,谁会去干令老祖宗伤心的傻事呢?古老的村庄,古老的路,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地丢失,我心里始终坚信这点。
果不其然。因为村里要安装自来水,水管要经过村庄,经过村庄的方式,别无选择,就是挖路埋管。把进出村庄的几条石头路从中间挖开,将水管埋入路底,然后再填埋石料,接着用水泥浇筑路面。这也是村庄的一件大事,许多人都很兴奋,终于盼到了自来水,终于不用到水井里或大溪里挑水了。这是多好的事啊!村民盼望自来水不知盼了多少年。与方便喝水相比,老路存在的价值,似乎没有自来水那么大了。工程动工时,一帮做粗工的村民只能听从技术员和泥水师傅的安排,挖路面,撬石头,埋水管,浇水泥,一道道工序,进行的顺理成章。只有少数旁观者在质疑:这老路挖掉可惜了。
村庄里的那些老路,年代应该很悠久了。妹妹的公公90多岁高龄的老人,他可以证明老路有多老。路面是清一色的溪石,中间一行呈长方形,大小均匀,左右对称,很有规则地组合而成,垒的稳固精致。儿时听大人说,中间这行石头是“路心”。爷爷平时喜欢借此训导我们:“走路走路心,读书动脑筋”,意为读书做事要专心用心。路要走正,读书要认真。形象贴切的比喻,让我从小就记住了。老路年长日久,风吹日晒,不仅人走,牛羊、鸡鸭鹅狗猫等动物也要走,路上经常看到鸡鸭鹅的粪便。那些石头在岁月里变了颜色,有的变黄发褐,有的光滑发亮,有的磨损变形。这是被一双双大大小小的脚打磨出来的底色。被牛蹄踩过的石头,有的歪斜着,有的已松动。人们大抵可以从中判断出老路的年代时光,沧桑岁月,物是人非。村庄里究竟有几条这样的老路,我没有数过,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通往学校的那条石头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给我带来许多美好回忆。
那时,我每天走着老路去上学。学校办在村庄的祠堂里,我在那儿读小学四五年级。从家里出来,经过村庄,进入村中心,走的是一条石头路,路宽约一米多,两边是一座座房屋。没有正式的路名,笼统叫前岗路,有一段坡度的叫前岗岭。下坡,路经卫生所,拐过书院埂弄,就到学校了。每天早晚沿着这条石头路行走,我的脚从每块石头上踩过,每块石头都有我的鞋印足迹。哪块石头牢固,哪块石头松动,我心里有数。
上学时,如果时间宽裕,我会放慢脚步,一步一个石头,轻轻踮着脚尖走路。生怕惊醒石头的梦。有时我会边走边数石头,一条“路心”,到底用了几块石头,我心里也有数。有时看到喜欢的石头,我会蹲下身,仔细地看一看,用手摸一摸。我在亲近老路的石头,我想和石头说说话。这样磨磨蹭蹭的低头走路,耽误了回家时间。母亲见我回家晚了就问我,今天是不是在路上和石头“说话”了?我口中谎称没有,心里却在发虚。知儿莫如母。后来只要放学回家迟了,母亲总会说我,肯定在路上碰到石头谈天了。把我说得脸红耳赤。
那时的老路是多么幸福。一群群的小孩喜欢和石头玩。最好玩的是看蚂蚁过路。那些蚂蚁排着歪歪斜斜的队伍,从土路奔跑过来,快速爬过一个个光滑的石头,要从左横穿到右边去。途中有几只蚂蚁粗枝大叶,不小心打滑了,从石头上滚下来。我以为半途而废了,没想到它们很灵活地翻了身,又急忙跟上前面的队伍,没有一只掉队的蚂蚁,真是太厉害了。看完蚂蚁搬家,又坐在石头路边做游戏。两个小伙伴各自伸出右手,拉长声调在“剪刀石头布——”比划,这是最有趣最简单的游戏了。这游戏有个好处,就是玩的时间好把握,可长可短,灵活掌握。
时光很慢,游戏好玩。还有相互跑步比赛的,在石头路上跑步的速度与泥路不一样,不小心会绊倒。但小伙伴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个轻盈矫健,跑的飞快,如履平地,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第一名的就靠在泥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待落后同学赶上来。老路石头听到了我们儿时欢快的笑声。但也难免有哭声,那是个别小孩走路不慎,摔倒在石头路上,摔痛了手脚,严重的还摔破流血。模糊的泪水里,夹着对石头的怨恨。大人安慰小孩的办法,就是哄骗:“这该死的石头路,我要用锄头把它挖掉”。小孩听到大人要挖路,也就破涕为笑了。
那时的老路知道村庄的秘密。每当春天,村民肩扛犁耙赶着老牛经过老路,走向田野时,石头就知道一年的春耕开始了。田间收割稻谷时,一担担稻谷从老路的石头上踏过,每一块石头都称过稻谷的重量。哪一年丰收,哪一年歉收,石头掂量的最清楚。石头的负重,就是稻谷的总重。家里的许多秘密,老路都掌握。一桶桶井水,带着朝晖或晚霞从老路的石头上挑来,倒入许多家水缸。从挑水的来回次数看,老路知道了水缸盛水的秘密。哪家的水缸已满,哪家的水缸还差一担水。那些石头被井水清洗过几遍,变得油光发亮。还有更为幸福的秘密,老路替人保密。一对对恋人的悄悄话,被老路的石头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一些热恋中的男女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时,石头也觉得害羞。当偶尔发生不快,老路也会替恋人担忧。最后看到肩并肩手挽手走回家时,老路也便放心了。轻盈的脚步,如欢快的鼓点,敲打在光滑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恋人的幸福就是老路的幸福,老路会把祝福送给村庄里所有的恋人。
就是这样一条老路,一条让我充满回忆的老路,就像一位慈祥老人般的石头路,因为安装自来水就这样丢了。这是两权相轻取其重的选择。村庄建设是顺应民意的大事,不会有人反对。但我想,如果能做到保护与建设两不误,就两全其美了。如果说,八十年代那次的村庄自来水工程,只损坏了几条主要老路的话,那么二十世纪中后期的挖路,就近似毁灭。一个生活污水治理运动,涉及千家万户。村庄大小弄堂都要安装排污管道,排放家家户户的生活污水。战线更长,范围更广,没有死角。这些老路再次遭受重创,挖得一塌糊涂,那些守护村庄秘密的石头,突然之间被锄头、铁锹挖开了,一个个安稳本分的石头,离开了土地,仰面朝天,把自己一辈子的秘密暴露无遗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多么羞愧难堪的事情。
治污工程化了两三年时间才结束。经过这番动作,村庄没有一条像样的老路。原来的“路心”没有石头了,都是水泥路面。后来村庄里的电瓶车、汽车逐渐增多,被改变过的老路,经常听到人们嘴边挂着“交通”两个字,于是变得灰心。两个轮子或四个轮子的车子已不需要老路的石头,需要的是平坦笔直的水泥路。
老路的丢失,我多少有些留恋和伤感。每次回老家,我都不愿去走那些曾经非常熟悉和亲切的老路了。老路的印象,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就在我失望之际,前三年又有了新消息。在村支部班子里工作的妹妹告诉我,村庄被列入浙江省古村落保护重点村,上面给与项目资金支持,要重新修复一些古建筑和老路。“太好了!”听到消息,不禁窃喜,大声叫好。我知道,村庄的古建筑很多座,老路很多条,需要修复的体量很大,没有足够的资金做保障是无济于事的。至于对老路能修复多少,我还是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美丽乡村建设是当下的一个背景和风口。古村落保护,应该是题中应有之义。国家和省级的政策引领和支持,把乡村干部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我的老家江山广渡,正是借助这股东风,把修复古村古建当作大事来干。从2022年开始,花两三年时间,按照总体方案进行修复提升。重点修复7座古建老房、厅堂和祠堂,一条3公里多长的老路也进行了修复,把中间的水泥路修建成石板路,以便车辆过往通行。我知道,恢复老路已不现实,重做石头“路心”更不现实。但总算路上有“石板”了,与水泥路面相比,已经接近“路心”了。总之,老路的丢失是村民生产生活的需要,也是村庄发展的需要。但也不否认,我们很多的时候发展,往往踩不到“路心”,甚至偏离了方向。我想过去丢失的不是石头路,而是丢失了村庄的“路心”。如今修复古村落,那颗丢失的“路心”又找回来了。
村庄修复,历史修补,老路修筑,自2022年以来,广渡村先后获得许多荣誉。中国传统村落、浙江省历史文化重点村;浙江省文化示范村;浙江省和美乡村精品特色村;浙江省3A景区村。
初夏时节,万木葱茏。古老的村庄焕发出新的生机。走在修复过的新路上,老路的印象渐渐远去,历史的一页无声翻过。我感到古村的脉搏在跳动,新韵的气息在律动。我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原始的老路已少见,新路的感觉也不错。也许,我对石头铺就的老路已经释怀了。不释怀又如何?人总要学会放下,我不能陷入老路泥潭走不出来。多数人的习惯,就是需要适应的现实。只有面对现实,才能面向未来。我知道,家乡的老路没有丢,还在村庄与人朝夕相处。只不过如今变了模样,传统与现代,观念与理念,结合与磨合,让我的心境得到完全的改变。我看到老路以全新的路面在热情地迎来送往,让车辆顺利经过村庄,让游客愉快进入村庄,让村民自愿留在村庄。老路不老,路心尚存。村庄里有一条不一样的老路,我想,村庄的未来肯定会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