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挂历

       一入腊月，镇上的集就更像集了。不只是赶集的人多了，熙熙攘攘地更热闹了，而且，商品货物也多了，最显眼的是卖春联的，那红艳艳、火爆爆的色彩，好像喷波而出的彩霞，一下子把年集拉到了眼前。

　　赶年集，喜气洋洋，笑语声喧，比逛商场有趣多了。

　　商货罗列，人声鼎沸，买与卖奏响温馨淳朴的旋律。

　　崭新的挂历好像向我招手，我顺手拿起一本。

　　多么鲜艳飘亮的挂历，四季花卉、鸟雀鱼虫的图案，精美绝伦，我爱不释手，慢慢翻弄着，像一个看货后就要掏钱买的人。卖主殷勤的笑脸迎过来了。

　　“美观大方的挂历，今年刚上市的挂历，物美价廉……”

　　他的笑脸，他的美言，我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我的心已不在挂历上了，我的心已飞翔，像插翅的鸟儿，飞越了山山水水，村村落落，到了一个茅屋，那个茅屋曾住着我年迈的母亲，那里有一个黑黝黝的铁钉，挂过多少挂历呀！

　　多少回了，我每年都买一本挂历，却不是为我自己。当挂历在人们生活里，渐渐像手电筒、收音机一样远去的时候，母亲还抓住挂历不抓，这也许是老人固有的脾性，做为子女，只得依着她，所以，我买挂历给母亲。今天来到年集，我第一眼看到是挂历，拿在手里的也是挂历。

　　呵，母亲多么喜欢挂历呀！尽管她已经九十多岁了。

　　当除夕日，家里大门小门里门外门帖上春联，崭新的挂历就挂在堂屋里间门框边的黑黝黝的铁钉上了。在红红的喜庆光茫的辉映里，母亲看着挂历，显得心满意足，精神愉悦，脸上密密的皱纹舒展成条条的笑纹，喜上眉梢，满心欢喜，好像年货办齐了似的。

　　挂历，对母亲来说这么重要，不可或缺，但也只是除夕的事儿。过了年后，母亲好像就忘了挂历的存在。她从不去翻一翻，查看一个一个月的日期。母亲已是风烛残年，她的日子平静如水，没有什么事来打扰她、牵挂她，她不用掐着指头算计未来的哪一天，所以，她从不去翻看挂在黑铁钉上的挂历，也就好理解了。

　　这样说来，对母亲而言，挂历只有个封面就足够了，但我总是把完好的挂历买来，再把上一年的原封不动地换下来。母亲没有觉出这中间缺了点什么，我也就屡屡地如此这般，毕竟让年迈的母亲满意、顺心、欢喜、幸福，才是根本。

　　今年赶年集的人，似乎比往年多了，有的人蹭着我的肩膀过去了，我也没在意。我更不在意的是，卖主那期待的表情，任凭他再次“美观大方的挂历，今年刚上市的挂历，物美价廉……”地喊，因为，我的心思已被母亲牵着，绕着往昔岁月，遨游他方了。

　　我想，母亲虽然喜欢挂历已经很久了，差不多有近二十年了，但以前母亲不是这个样子。以前母亲不在意挂历的事，以前家中黑黝黝铁钉上的挂历，都是父亲买的。

　　父亲是个勤劳能干的庄稼人，他要筹划家务，把握农时节气，这样，挂历就成了他的助手。大约在挂历像手电简、收音机一样成为家家户户都有的时尚时，父亲就与挂历结下了不解之缘。他自己买来挂历，就挂在堂屋里间门框边的黑黝黝的铁钉上，年深月久，那黑黝黝的铁钉，岿然不动，挂历盖往的墙皮，却从周围烟熏火燎的苍灰色里分离出来了，方方正正的一块，那么显眼，那么干净，仿佛十分飘亮，又好像格外刺眼。父亲走了后，母亲是不愿看见那黑黝黝的铁钉下的刺眼，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才非得买挂历不行的，这也不得而知了。母亲从没有说过。

　　多年来，不用母亲一次次地说，我就把挂历买回来了，都已成了习惯。然而，人在世间，酸甜苦辣，有时应接不暇，有时焦头乱额，难勉会有丢三拉四，疏忽松懈时，有一年还真忘了给母亲买挂历。

　　那年除夕，春联帖好了，没有见到挂历，母亲没有说什么，大约心里的不高兴，碍于过年没流露出来。我呢，像无事一大筐，被蒙在鼓里似的，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年后，还没见到挂历，母亲就絮絮叨叨个没完，念念不忘似的，“哦？怎么不买挂历呢？怎么不买了呢？……”。这时，母亲也许认为是我不愿买的，而没有想到我忘了。她整日价地念叨这个事，好像咽喉里有刺梗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似的。我才知道挂历的事，觉得惹了大祸了。

　　母亲这么大年纪了，茹苦含辛一辈子，拉扯儿女长大成人，怎么能让她老来不欢乐呢？于是，我急忙奔向县城南关市场，沿着一家家商辅子，细细滤过，终于找到了买挂历的，还好，虽然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有买的。

　　母亲见到迟到的挂历，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喜上眉梢，满脸含笑了。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黑黝黝铁钉下的挂历，半晌不动一动眼珠，仿佛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境界里。

　　今天，刚入腊月。今年的挂历鲜艳美丽，但是……

　　如果母亲还在，如果……

　　“如果”是个最空洞的词。也许别的如果，加上个条件，还会有结果，但，作为母亲的如果，就永远空洞到底了。

　　鲜艳飘亮的挂历还一年一年地上市。今年的挂历，似乎与往年不一样，它给我的不是欢喜。卖主“美观大方的挂历，今年刚上市的挂历，物美价廉……”，这与我无关了，与母亲也无关了。

　　我终于放下手中的挂历。让卖主的期望落空了，实在抱歉。

　　好在天堂什么都有，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