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刚过,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小镇那个“微笑的村庄”。这次是去爬山,要在山里过夜。于是,我们找了一位老乡做向导,去登村子附近最高的山峰——笔架山。虽然是闭塞的山村,但这山的名字却起得很文雅,可见山村的先民们对文化的渴求,他们也许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希望村子能出文人罢了。老乡五十开外,眼睛深凹,深邃的目光像藏了满山的秘密;宽大的脚掌,厚实的双肩,一看就知道是山里的好把式。我们审视着眼前的汉子,心里一百个踏实:跟着他爬山准安全。
老乡指向村子东头,微笑着说:恩,那边。看来我们的向导不善言辞。我们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一道矮矮的山梁一直伸向大山脚下,再进去是一片幽深的山谷,山谷后面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笔架山就在群山之中。我们全副武装,跟着老乡向大山挺进。
我们几个高兴地跟着老乡。老乡不说话,一骝烟的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几乎赶不上去。走过山梁,刚到谷口,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时於正值秋天,而山里的秋来得更早。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包围了全身。而修长的茅草只微微摇动。山谷长满了像芦苇草那样的茅草。这种茅草茎灰白而修长,顶端开着毛戎般的白花。茅草这一纵那一撮杂乱无章。白花在微风中轻轻飘落。山涧在茅草底下缓缓流动,发出哗哗声响。我们欣赏着山里初秋的景致,在好奇和激动里,一种苍凉之感由然而生。就在此时,前面传来了尖亮婉转的山歌:
日头简辣又冇火
水底冇风晓简凉啊
爷娘生妹无生花
妹哩卯花晓简香啊
歌声就像九曲山泉欢快的绕林飞奔;又像一枝响箭穿山而过。歌唱者正是向导。他边唱边转过腰身,脸带微笑,深邃的目光里放满了光彩。我们惊呆了。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山歌,并且还在这特定的大山里。我们鼓掌欢呼,要老乡在来一首。老乡眉飞色舞,大手一挥:
你话唱歌捱就唱
唱到日头对月光
唱到麒麟对玉玺
唱到金鸡对凤凰
老乡边唱边舞动着腰身,根本不像在爬山,而是在舞台上表演。我们也跟着舞动起来,呼叫起来。我们与老乡的隔阂好象一下子融化在欢快的气氛里。老乡步履活跃,不时转身微笑着大声吼:快点呀!我们也好象一下子认识老乡:看上去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其实他的内心是很狂热的,是个骨子里头很热烈的汉子。只有这裸露的大山才能拨开他的热烈。他好象只是属于这大山,大山是他的舞台。我们和老乡说说笑笑,他说起山里人所特有的笑话。叫我们忘记了爬山的疲劳。我们跟在老乡的后面。老乡不停地拨开挡路的茅草,唱着他好象永远也唱不完唱不累的山歌:上岭不起打脚翩,脚脚翩到妹面前啊……
晚上,我们在半山的一处茅房里歇脚。这茅房是山里人种蘑菇用的,房里房外都还留着许多种过蘑菇的木头。有些木头上还开着小蘑菇。老乡说,他们这山里头有很多枫树,最适合种蘑菇了。上几年蘑菇价钱好,每家每户都种。大家都发了小财。这几年改种灵芝了。价钱也好。这茅房是种菇人不要的了。这里的东西都可以用。我们发现茅房里居然还有简易的床、棉被;简陋的木桌上有半瓶花生油和盐巴;地上有柴火。我们有点纳闷。老乡说,这些是屋主留给登山人守猎人的。家里头不缺这个。给他们留个方便。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深深感到山里人的淳朴和热情。
晚饭后,我们坐在篝火旁。老乡拿出他的土米酒分给我们,说是能驱夜寒。他压了一口酒,放声唱了起来:
猪肝好食好名声
其实不挡夹心僵(肉)
十七十八名声出
实际不挡两十零
唱完后老乡便向我们讲解这些山歌的意思。听完他的讲解,我觉得这些山歌其实都是用本地客家方言写的诗歌。它并且还继承了古老《诗经》托物起兴的手法。所托之物又是山里常见之物。真是绝美绝伦。看来,这里的山歌有着远古的历史文化渊源和宏大的文化内涵。“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比我唱得好的人多得很哩。远近几条村的人都会唱山歌”
“小孩子也会吗?”
“小孩子不唱噜,后生们都出去了,不愿学这个啦。”说到这老乡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除了你刚才唱的,还有其他种类吗?”
“多得很哩!我唱的是求爱歌,还有哭嫁歌、祝寿歌、老人归山歌(丧歌)、节日歌、团聚歌、分家歌、丰收歌好多好多哩”
“求爱也唱歌?”
“唱呀。学校刘老师就是唱歌成的亲。”
“哦?”
“他歌唱得可好哩。那时他家里很穷,长得白面书生,中学毕业后,回生产队劳动又不够力气。大队长叫他去教民办换工分。工分低得很哩。每年都超支。他老婆以前长的水灵,是村里有名的靓妹。老刘福气好。开始俩人晚上都在河边里唱歌。他老婆的阿爸阿妈知道后极力反对。老刘去她家里,她阿公说是狗来了,不准他俩见面。但,他俩是铁了心了……
老乡边说边喝着土米酒,一脸的得意。我估摸,刘老师夫妇的爱情是爱的力量还是山歌的力量?“你也是对歌成的亲吧?”老乡一下子怔住了,被篝火照得通红的笑脸露出了难色,头慢慢低了下去。我知道,我们踩到了他的痛处。
“我没娶亲。”
好奇心驱使我们问下去:“你歌唱得那么好。”
“就是山歌惹的祸。”
“你不爱山歌?”
“谁说不爱。”
我们再也不敢追问下去。终于,我好象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他在村里的沉默,明白了他在山上的活跃。他是属于大山的,因为他心里只有山歌。也许只有他的山歌才是真正的爱情绝唱!两天后我才听说:二十年前,老乡和他的相好参加县里的山歌比赛,获得了全县第一名。就在回村的山路上,他们所坐的拖拉机翻下了山窝里。他的相好就再也没有起来……
睡在茅草房的木版床上,我翻来覆去,一点也睡不着。四周好象一下子静了下来,连虫子的叫声都没有。只有夜风呼啦啦的吹打着树梢,像翻滚的海浪。我满脑子的山歌,真想放声唱出来,在痴想的迷糊里慢慢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被老乡的大吼叫醒:起来,起来啦!想看日出就爬山啦。我们稀哩花啦起来,往四周一看,伸手不见五指。“再爬一个时辰就到山顶,就能看日出。”老乡边收拾行装边大声说。我们拿着手电跟着老乡从茅草房后面浅沟里往上攀登。应该是没有路,全凭老乡的经念判断方向。朦胧里我感到越往上大树越少而荆棘越多,拇指大的山竹子也很多,一纵一纵的。我们就在荆棘与山竹丛里绕行。当我们用尽最后的力气登上山顶时,东方天际的朦胧里显露出一点微黄,太阳要出来了。老乡指着东边说,这边是河源市;又指着南边说,这边是惠州市;我们这里是三市交界的地方。“他们那里也唱山歌吗?”我好奇的问。“唱,大多数是客家人,怎不唱哩。”我环绕四周,心里想:与其说这里是边远小镇,倒不如说这里是三市的中心。山歌是从这里流向四方,还是从四方聚集到这里呢?在晨曦中,我好象听到了从天际传来了幽婉的山歌:
山上大树生得稳
好让树下藤来缠
阿哥出门早归家
阿妹等哥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