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半醉半醒之间

二爷，姓彭名镇远。但在认识他的人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不知道这名字，只知道他的笔名辛恒。“辛老师”，那不过是客气的尊称，其实上至八九十岁的耄耋老者，下到三四十的中青年，学者专家官员也好，普通的家庭主妇也好，见到他都喜欢叫二爷。二爷的称呼已经成了一个符号，亲切至极。

二爷今年七十四岁了，却一点不像那个年龄段的人。古铜色的皮肤炯炯发亮，不用看衣装神态，就能与别的人区别开来。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洋溢着艺术家的精气神，虽长可不会梳个小辫子装模作样，而是随意地散开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嘴角总是挂着祥和而略带点痞气的笑容，眼神里时不时闪过一丝狡黠，又透出一点纯真。他年轻时经常以武会友，练就了一副好身板。所谓老当益壮，就应该是这样。

二爷是个奇人，只有小学文凭却在美术、文学几方面都有很深造诣，他是非党人士，却有很多人喜欢听他上党课。他既是艺术上的多面手，也是生活中的多面手。阳春白雪的技艺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技巧，竟浑然一体地在一个人身上融合升华。我的记忆里，苏轼也是这样的人。

在大理美术界二爷的画风自成一家，他是市场价值最高的画家，作品屡屡参加国家级大展。我看二爷的画，似乎总是巧夺天工，活灵活现中神来一笔，出其不意里柳暗花明。墨彩自然，线条传神，用笔老道，布局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别出心裁。他不仅把画作留在纸上，还烧进了景德镇的瓷器里。

生活中二爷好酒，可他不像有的人那样死酒烂坛，而与中国传统的名士风格一样。看到二爷喝酒，我有时会想起王羲之在兰亭把盏挥毫，有时又想到“竹林七贤”开怀畅饮，感觉他们就应该是眼前的二爷这样。二爷把他的工作室，甚至连同他的厨房餐厅、起居室，取了个名字“半醒堂”。看看那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各种颜色各种度数的酒，配上满屋子的瓷版画，想想这恰如其分的取名，或许谁都想整上一口，欲醒不能，醉了方休。人就应该活在自由自在的惬意中，麻木在无拘无束的放荡里。

二爷在酒席上从不压酒劝酒，提倡自我把握。不过只要与他喝，无论年龄大小身份高低，他绝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总是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矫揉造作、虚情假意。人过古稀，经常喝多，不敢喝醉。

二爷也喜好烟茶，还好吃。在小小年纪时，他居然就机缘巧合地跟着当时下关风城大饭店的上海厨师学艺，时至今日七十多岁的年纪，他颠起勺来依然行云流水，游刃有余。每次半醒堂宴客，关键的几道菜依然是二爷亲自下厨。

二爷好色真风流。从他和夫人张剑云身上，我看到的爱情，除了情和性的和谐，还有灵魂的沟通；除了生活上相互支撑，相互包容，还能在事业上彼此成就，相得益彰。所谓爱情，我从他俩身上看到一句话：遇不到你，我的一生就不会这样，无法想象。

二爷喜欢热闹，二爷更能沉静。高朋满座他不累，独自作画几小时不分心。人前做人，人后做事，各不耽搁。“动如脱兔，静若处子”，我一直以为这样的语言，就应该是为他而写的。

二爷生性自由，从不强迫自己违心。虽为公家人，但恣意坦荡，不会假模假样。不拘泥于官场约束职场套路，不管来了什么样的人，不管有多大来头，永远以真实的一面示人，不装不假。他也不会自命清高，愤世嫉俗。社会是个大染缸，有什么必要像屈原一样，老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看透世间，才可能狡黠地笑一笑，世故地眨眨眼，然后转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和二爷相识于十八年前。当时我刚从昆明回到大理，想以喜洲宝成府为基地，实现心中做点文化的夙愿。只是那个时候文化究竟如何与产业结合，社会上虽有共识，却并未形成一套成熟模式。我该怎么做心中也还没有谱，且离家乡日久，对大理的文化并不熟悉。幸而当时与二爷相识了，就请他担任艺术顾问。宝成府整个文化氛围，都是靠二爷打造出来。

彼时的宝成府荒废日久，荒草萋萋。几大院落残破不堪，空空荡荡。二爷亲力亲为，不仅自己撰拟对联匾牌，而且指导制作安装。他精心设计了文化展厅，广聚大理书画名家，无偿地把自己和各家名作展示出来。即便那些经营上的事宜涉及有关部门，也是他出面帮助协调。

路是摸索出来的，是闯出来的，这也就意味着我做事起步不会顺利。当时几乎熬干了所有资金，家里的钱父母的钱老妹的钱，都砸了进去，甚至找朋友借钱，换取开头那些日子的苦苦支撑。二爷做了那么多，可我从来没有支付过二爷任何报酬，时至今日同他一谈起这事我就心怀愧疚。二爷当时的回答一直印在我脑海里，“莫谈钱，如果为了钱我就不来了，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可我知道，二爷并不是不缺钱，工资那时候全部交出去了，自己的生活其实很需要钱，只是他知晓我的情况，自始至终没提过这方面的事。

每天下班之后，二爷就买上一点菜，坐上将近一小时的班车来到喜洲，在宝成府相聚。炒上一小桌菜，喂喂鸡，然后与周边居民拉家常。一点没有文化名家的架子，以至于好多年后，二爷重访喜洲时，还有热心的人拉住他不放，“这些年你怎么不来了”。一提起那些善良淳朴的村民，二爷总是充满感慨。一支烟点燃，一杯酒下肚，我看到他的眼角有点泛红。

二爷才情八斗，又很接地气，谁都喜欢这个率性、天真、可爱的老头。人气十分，我以为他三分才气，三分虎气，三分猴气，一分痞气。酒中成事不败事，不惧规矩却从不逾矩，随心所欲然了则于胸。活得真实，活得性情；活得洒脱，活得高调。

文章到这还没有写完，我又听到二爷打来的电话，“过来，喝酒”。不写了，但愿我也半醉半醒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