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从乡下走到城里,从城里走到更大的城市,最最不能忘记的就是老郑。
那时的老郑四十大几,由于写得一手好材料,又有谦和乐观的好品质,在吕梁地区的县级干部中享有极高的口碑。我与老郑的相识,颇有几分戏剧色彩,及至后来常常想起,其实那就是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正在地区一所成人学校学习。深秋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地区报上有一则半版篇幅的招聘启事,招聘单位是一家国字号的能源企业,文秘岗位,副科待遇,对我们这些在乡村工作了七八年的人来说,很是诱人。凭着多年笔耕不辍的功力和对城里生活的向往,毫不犹豫地报上了名。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忽然教务处通知,让礼拜六去一个叫做职工俱乐部的地方考试。考试是在极度开放的状态下进行的,即使多年后,看了大大小小的不少考试,但我总感觉那一次考试的方式及题型有水平。后来才知道,那次主考就是老郑,一袭浅灰色的风衣,一副中等微微发福的身材,一架金丝框眼镜,一口浓重的带有汾阳口音的普通话。上午的题目就一道:一篇个人1500字左右的文艺体自传;下午,140多名考生听老郑作报告,整整三个小时,第二天上午接着考,也就一道题:根据昨天下午的报告写一篇5000字左右的典型材料。考试到中场,就有差不多一半的考生退场,5000字的材料,对于想混的人肯定是混不进去的。
元旦后的一天,我忽然收到一份署名内详的信,忐忑之间打开后,来信的竟然是老郑。信中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提出他喜欢人才,问我愿做忘年之交吗?我也回了一份热情洋溢的信,心里那个美滋滋至今甜在心头。我一介穷书生,人家一大书记,我何德何能?春节前,接到通知,我们六个入围的考生去参加了面试,那时我才知道我的笔试是第二,面试的题目就是关于中东局势和能源安全,由于我当时每天的任务就是读书看报写作,回答倒也得体,面试结束后我名列第一。过完年,这个消息就传开了,但一直等到毕业,也没有任何消息。毕业前夕,我给老郑去了份信,把我毕业的情况及通讯地址告诉他,期待有好的消息。不久,老郑回信了,由于内部原因,此次拟录用人员暂不录用,等候消息。当时也没觉着什么,就奔赴我乡村的讲坛去了。
过完中秋节,我又收到一封老郑的信,问了问我回去后的情况,还说抽个时间到地区来谈谈,还给了我个电话号码,我现在都记得后四位是3437。也是一个礼拜天,当我到了地区,拨通这个号码,竟然是他的家里,他热情地让我过去。那时的滨河路远不如现在开阔,在他家楼下,我足足坐了够一个钟头梦,既激动,又不敢上去,反反复复地徘徊后,我终于推开了二楼他家那间小屋的门。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单元宿舍门,第一次进一个处级干部的家门。老郑的话也简短,他说地区几个单位都要写材料的,想让他推荐个人,问我有没有信心,信心当然是有的。他给一个叫L主任的领导打了个电话,对方让我接过电话,给了我两个题,让第二天上午去他办公室交卷。一个是给报社写篇元旦社论,一个是给领导写篇教师节表彰会上的讲话。当晚,我用5毛钱买了两本稿纸,用两块五毛钱登记了一个小旅馆的单间,第二天8点准时交卷。没过几天,老郑通知我来地区,说是大领导在材料上批了八个字“文品可以,调查人品”,人品自然是没问题的,可惜事情在办的过程中出了问题。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老郑又把推荐给一个银行的领导,听了我考试的情况,看了大领导的批字,连说人才,人才,答应向省里要指标,但最终还是继续着我的教书生活。
时间已到1993年。正月十七刚开学,学校接到了一个电话,让我第二天到地区,我一听单位,就知道是老郑打来的。我愧对老郑,萍水相逢,他对我不离不弃,但实在是天不作美,命运不济,但我还是决定去的,打电话,一定是有事,一定是有关我个人的事。到了单位,老郑去县里下乡,正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一位女同志问我找谁,我回答了她,然后她问我的名字是不是那谁谁谁,暗号答对了,原来这位女同志是人事科的,于是我便拿了商调函赶往县里,临走时给老郑办公室塞了个字条:谢,函已拿,改天见!
此后,我便离开了小镇,来到老郑的身边工作,也更有机会接触老郑,了解老郑,在老郑的培养下一步步地成长。
老郑喜欢讲话,一讲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并且讲话很少用稿子,通常是一张纸上立一个提纲就开讲,常常是引经据典,满堂喝彩,讲完了,我们进行整理,我记得那时印发老郑的讲话通常要加“根据录音整理”字样。我们整理完,再交老郑审核,其认真细心的程度受益匪浅。之前,参加单位的会议都是带长子的领导,后来在老郑的坚持下,除了研究重大事项的会,我们这些做文字工作的人是必须参加的,这样半年多,写出来的材料就丰富厚实多了。老郑常给我们这些做文字工作的人吃偏饭,常带我们到基层,常给我们开会提要求,常给我们提供锻炼和增强本领的机会。我到单位一年多后,老郑安排我去参加当时的市场整顿,与许多地、直单位的同志们日夜工作生活在一起,起初我有些不情愿,但老郑说了一句熟悉情况,增长阅历有好处,后来的结果验证了老郑当初的话。在日常工作之余,老郑要求我多写作,多练笔,多积累,不要满足现状,要做承担更多事的准备,也就是在那六七年的时间里,我在中央一级报纸和省里的报刊发表了大量的东西,在行业内引起了一定的关注。
老郑在他没有到休息年龄的时候离开了工作岗位,当时我36岁,全然没有现在这样能体会一个一生酷爱工作而不得不离开岗位干部的感受。办公室是我帮他收拾的,看见他乐呵如常,我也真以为是组织正常调整,在欢送会上,上级领导对他未来的考虑令我们所有人少许有一丝的快慰,但后来的结果是从此他的确是离开了岗位,那个什么机构不到半年就子虚乌有了。老郑离开岗位后,还一直关注着我的成长,我也经常关注着老郑的生活,起初他身体不太好,后来慢慢地热爱上了旅游,经常与老朋友们到处走走,每走一处都要写游记,拍照片,然后发给我,有时也发到群里。这些年来,我整天忙于事务,有时心力交悴,看着他这样的快活,我很高兴,也很羡慕,也总想着有这么一天。没想到,这一天就真的来了,当我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他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惋惜,而是一句:好,疫情过后我们去旅游!
这,就是知我护我爱我一生的老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