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岳父

岳父去世有四年多了。每当想起他，往事就会浮现眼前。

第一次见岳父，是我以他女儿“男朋友”的身份出现的。岳父个子高，身材瘦，腰板挺得很直，声音洪亮，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的心底看透。我比较腼腆，几句家常下来，就无话可说了。岳父哈哈一笑：“你们先坐，一会儿吃饭”，转身就进了厨房。一阵锅碗瓢盆的交响曲过后，一桌丰盛的饭菜便摆到了桌前。

原来，岳父是个烹饪高手。

当时，岳父在镇上开了个机电维修店，他懂技术，生意很好。岳母总是把店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结婚以后，我们一回去，岳母就以店里“太脏、太乱”为由，招呼我们回家。而岳父不管多忙，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赶回家给我们“张罗一桌好饭”。有时菜上齐了他会让我们先吃，然后他到外面抽支烟。再进来也许饭已经冷了，可他吃得很香。

2010年年初，受市场影响店里生意不景气，岳父“转行”到城里接手了一个小饭店——“米淇老店”。米淇是晋城的特色饭，也是家常饭，几乎家家都会做。但要做到老少咸宜，却也不易。岳父凭着他多年的烹饪功底，在选料、熬汤、切面等环节下足了功夫，尤其是最后“圪醋锅”那一下：铁勺内放上少许油，在火口上加热后放入蒜粒爆香，然后往米淇锅里一扑，“滋啦”一声，顿时香气四溢。舀上一碗米淇，再配上油馍、卷薄馍、茶叶蛋、咸鸭蛋，简直就像吃大餐，令人回味无穷。曾几何时，“米淇老店”一度爆满，以至于饭都卖“脱”了，门口还站满了等待的顾客。记得有次市电视台来采访，大家都不愿面对镜头，躲躲藏藏的。反倒是岳父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在镜头前介绍了米淇的各种做法，令我们及在场的顾客刮目相看。

生意如此火爆，自然也得付出诸多辛苦。每天早晨五点，岳父岳母就要起床准备，一直干到晚上10点。店里雇了两个人，再加上舅舅、妻子、建伟（妻子弟弟）每天晚上都来帮忙，人手是相当充裕了。可真到了旺季人多的时候，每个人都恨不得再多长两只手才够用。我最初是不到店里来的，我的任务是在家陪孩子。有时我上班顾不上接孩子，岳母就会把孩子接到店里，于是我也加入了这个团队。岳父本来让我负责收钱，可从小我的数学就不好，岂敢堪此重任？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如果你在饭店见到一个个子不高、表情呆板的男子在笨手笨脚地收拾碗筷，那一定是我这个“替补队员”在充当服务员了。春去秋来，多少个忙碌的日子里，大家在疲惫中忍受饥饿，在汗水中体验满足。哦，一间小小的“米淇老店”，留下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也见证了那段日子的酸甜苦辣。

2014年10月，饭店房租到期，建伟的女儿也出生了，岳父岳母便转让了“米淇老店”，安心回老家照顾孩子。按说此时岳父应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尽情享受天伦之乐了，可他劳碌惯了，一闲下来就心里发慌，又就近找了个做饭的工作，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因为他有工具，左邻右舍维修东西或是装个水管什么的，总爱找他。岳父是有忙必帮，不会让人跑第二趟。像我家就更不用说了，水管坏了、暖气有问题啦，妻子一个电话岳父就进城了，修完就回，绝不耽搁。留他吃饭，他就说灶上还有很多事情呢。有次我下班回家，在路上遇到了岳父。他提着工具箱，正往车站走。当时下着大雪，岳父头上、身上全白了。透过捂得严严实实的帽子和围巾，岳父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快回去吧，”他说，“家里暖气修好了。”我正准备说什么，他挥挥手就走了。

那段日子，妻子每周照例都要回去看望父母，“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跟爸爸谈谈。”有次她驾考没考过，回到家里是怨天尤人一通牢骚。我有点看不过，当即指出了她练车不坚持、态度不认真等毛病。妻子素来好强，却自知理亏只能默不作声。此时岳父突然开口，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把我说的话怼了回来。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妻子光笑不说话。我突然明白，岳父自然并无恶意，却不容许我对她的女儿态度强硬。唉，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每个做女婿的时刻都不能忘记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年龄最小的欣怡（建伟女儿）也要准备上幼儿园了。岳父开始不安分起来。几次吃饭他又提到了“米淇老店”，他居然还想再进城开饭店。大家一听，纷纷表示不同意。开饭店是赚钱，可是要再回到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可不是闹着玩的。岳母说你血压高，一直待在厨房能受得了吗？妻子说孩子马上要上初中了，你就准备给我们接孩子吧。建伟说能挣几个钱，现在房租那么贵。岳父有点失望，想不到这么多人里竟没有与他志同道合的“同志”,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了。他默默地做饭，默默地叹息，颇有一种“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感觉。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喜欢自由创业，独立打拼，受不了上班的约束。可是现在却不自在，在门外抽支烟，家人发现了也会埋怨他半天。

2018年3月，岳父因故猝然离世。

岳父走得很匆忙，没有留下一句话。妻子哭成了泪人，前两天岳父手上起疹子，她刚买上了治皮肤的药。欣怡找爷爷，大家只说是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岳母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强撑着身体悉心料理岳父的后事。入殓的时候，建伟在岳父身边放了一条岳父生前最爱抽的烟，还放了几种价格比较贵、平时岳父绝对舍不得抽的烟。别人都说不需要、太浪费了，建伟不听。

离开岳父的日子，家里一度沉寂了很长时间。思念是会呼吸的痛，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亲戚们都劝导岳母想开点，告慰逝者最好的方式，难道不应该是珍惜眼前、好好生活吗？

现在，岳父去世已经四年多了，房子装修、孩子上学等问题已经逐步解决。闲暇的时候，岳母、我们和建伟一家人会经常围坐在一起吃饭。建伟的厨艺进步很快，常常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就像回到了从前。可我分明清楚地知道，这里少了一个人，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