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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糊老奶奶

2024-07-13 16: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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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在读书时读到一个词“裹足不前”,我一下子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这个词造得实在是太形象了。“裹足”二字一下子把我引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些日子里,使我想起了那个留在记忆中裹足的老奶奶。

严格地说,这个老奶奶不是一个完全的小脚老太太。她算是个“裹脚未遂”的半个裹过脚的老太太。她很勤劳,每天都有活儿干,劳动是她唯一的爱好。一旦停下手里的活计,过不了五分钟就打起盹来,站着就能睡着。常常站着跟人聊天时,听着听着就打起瞌睡来。人家说到哪儿了她不知道,人家说了什么她也弄不清楚。为此,人们都背着她叫她“眯糊老奶奶”。

老家的村庄里有四百多户人家,剩下的裹足的老太太寥寥无几。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户人家里有一位曾裹过足的老人。这位老人就是“眯糊老奶奶”。老人裹过脚,但不是人们所熟知的三寸金莲,看她的脚大约有五寸长,若和她的身材相匹配,她的脚很明显显得不够尺寸。说起这位老奶奶的裹脚经历,还有一段大家都不大听说过的故事。

听说小时候给她裹脚时,她坚决反对,又哭又闹,母亲有些心疼有些心软,被她瞅了个空儿,逃出去在邻村的磨坊里躲了一天一夜。母亲找到她时,她死活都不回家。最后,她和母亲各自做出了让步,母亲答应她过两年再说。就这样弄得鸡飞狗跳的“裹脚大战”暂时告一段落。

风平浪静的两年过去了,母亲看着她的脚越来越大了,整天叨叨着:“你的脚那么大,不成体统,将来谁愿意娶你呀?”她就说:“没人要,我就不嫁了。”母亲生气地说:“女孩家,那有不嫁的道理”。

母亲这一次发了狠心,把她的两个妹妹叫来,三个人硬是把她摁住,在她的哭喊声中,把她的三个脚指头向大拇指和脚心使劲儿摁去,然后用长长的布条缠了又缠,绑了又绑,她疼得站不起来,这三个人日夜轮流盯着她,不给她一星半点儿的逃跑机会。过了半个多月,两个姨妈撤了,她在深夜趁大家熟睡的时候悄悄地用剪刀把裹在脚上的布条剪了个粉碎。她对兴师问罪的母亲说,如果再强迫她裹脚她宁愿去死。看她这样,母亲满脸的忧伤只好作罢。她的脚虽然被拯救了,但由于受伤,停止了生长。留下了一双既不算小脚又不是自然生长的大脚,村里的人都说她的脚“四不像(方言:什么都不像的意思)”。果然如母亲所说,到了该找对象的时候,由于人家看了她的“四不像”的脚,都默然离去了,从此便再无回应。眼看快二十岁的时候,母亲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一天,有人来提亲了,说这个后生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果女方答应,彩礼不在话下。母亲无奈,为了把这个大姑娘(那时二十岁属于大龄青年)嫁出去,又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婚后,她的丈夫不能干太多太重的农活,全家的重担都落在她的身上,所幸她的脚相对于别的女人的脚大一些,劳动起来倒成了优点。

在她四十多岁时,丈夫去世了。把抚养一儿两女三个孩子的任务彻彻底底交给了她。她每天起早贪黑,既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又搞副业,养羊养兔养鸡还养猪,整天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终于给儿子娶了媳妇,两个女儿出嫁,完成了在别人眼里的光荣任务。

按理说,她该缓缓劲儿了。但是,劳动成了她的一生的习惯,她整天像个陀螺转个不停,总给自己找事干,一刻也闲不下来。

家里的重活儿有儿子儿媳干,六十多岁的她仍闲不住,在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冬天来临,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守在火炉边拉家常或做些手工针线活儿,而这位老奶奶却找到了别人给钱都不愿干的活儿。

我们所在地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个公社,一个供销社。冬天这些单位的火炉烧完的煤渣就倒掉了。“眯糊老奶奶”看着可惜,穿着破旧的灰色对襟棉袄,同样颜色的棉裤,为了防止冷风转进裤管里,她就把裤脚扎得紧紧的。每天早晨早早起来挑着担子,拿着小铁筛和铁锹,去筛煤渣。而那些倒煤渣的人知道“眯糊老奶奶”要来,便每天把煤渣倒在一个可以挡风的墙根下,为她提供方便。

她用铁锹把新出炉的煤灰一锹一锹地铲进铁筛里,把没烧成灰的小块煤炭和煤屑从煤灰和残渣里分离出来,倒进筐子里。她把这四个地方都“扫荡”过后,上上下下拍打,拍去身上的煤灰,挑起担子回家用它们烧火做饭。寒风吹打着她的脸,又红又灰,红的是被寒风吹的冻的,灰的是煤灰飞舞时挂在脸上的纤尘。尽管尘土满面,她的眉眼中始终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是对生活满足的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虽然带着手套,那干瘪的手指仍被冻得像弯弯曲曲的枯树枝一样,伸不直。然而,那盛满煤炭的担子在她的肩膀上忽悠忽悠地颤动着,走起路来看上去给人的感觉是轻飘飘的,如同是跳给冬天一支勤快的舞蹈,这支舞蹈表达了劳动带给她的不尽快乐,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快乐;她的脚落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是她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奏出的一首不畏严寒不惧艰辛蔑视贫穷战胜苦难的战歌,而在她这是她向世界发出的对劳动和节俭的赞歌,听着自己用心用双脚弹奏出的乐曲,她深深地陶醉在这歌声里;而她那双“四不像”的脚,丝毫不影响她走路的速度和干活的节奏。真不知道她当初对缠足的反抗是对还是错,是福还是祸?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年过去了,勤快的她显得衰老了许多,腿脚不利索了,走路也慢了许多,大不如从前了。但坐不住的习惯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怎么也改变不了。她还如以前一样总是有干不完的事。没有人注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停下手里的活儿,她就打瞌睡,如同鸡吃米一样,头向前一点一点的。

每当睡神来临时,她的脖子失去了惯性,先是头象就向下重重地沉下,然后脖子受身体的牵引猛地反弹一下,便马上睁开眼,她又竭力把头抬起来,脖子使劲地把头举起,就像秤杆挑起滑到秤杆末端的秤砣,再竭尽全力地试图多睁一会儿眼睛,但是眼睛涩得难以控制,上眼皮象失重的窗帘重重落下;此时,上下眼皮又象两块磁铁互相吸引,随即又合上了,于是脖子一软,头又猛地向前一耷拉,再一次被惯性地点醒。就这样象鸡啄米一样,头时而低下,时而抬起。成年累月的劳碌使她不知不觉地有了这个习惯。但是,奇怪的是,如果这时给她个枕头,让她躺在床上安安稳稳饱饱地睡一觉,她反而总是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

“眯糊老奶奶”在孩子们的眼里还是个故事大王。小孩子们无聊时就缠着她讲故事。记得有一次她坐在树底下捻毛线,几个孩子凑过来求她讲故事,她故意逗他们说:“我的故事不能白讲,很值钱的哦”。小孩子认真地说:“那你要多少钱?”她向坐在旁边的妇女笑笑,然后快速地使劲眨眨眼。那个妇女心领神会,知道她又要故意逗孩子们,便帮腔着说:“这个老婆婆故事讲得特别好,但是想听就必须买票。”一个长得秀气的小女孩儿问:“那讲一个故事要多少钱?”眯糊老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计,装作很认真地说:“不多要,每人给我一块钱。我就不用捻毛线,织衣服了,我用挣你们的钱买件毛衣,你们说行不行?“现在没钱,能不能暂时欠下,等有了再给你”眯糊老奶奶故意逗小孩儿,“不行,怕你们骗我”。身边的妇女笑盈盈地说:“你太小看这几个孩子,这些孩子说话算话,现在就回家取钱去”这位在暗暗地站在眯糊老奶奶的一边,怂恿地说。这时,有个离家很近的小男孩跑回他家的院子里,没多久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我给你一个鸡蛋行吗?这是我从我家的草房里偷的,刚下的,还热着呢?”其他几个孩子也嚷嚷着给她取鸡蛋去。眯糊老奶奶有点意外,本来是故意逗逗他们,没想到这些孩子当真了。她笑着说“你们先记上账,等以后再给,你的鸡蛋先拿回去,以后和他们同时给”说着她有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那几个孩子后,开始了她的故事。“从前,有个财主,冬天里浑身上下穿着厚厚的棉衣,在寒风中仍然冻得瑟瑟发抖。这时,他看见一个穷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却热得满头大汗,嘴里不断地说着‘热死了!热死了!’财主奇怪地问:‘我穿得这么厚,还觉得特别冷;你穿得那么薄,反而看上去很热,怎么回事?’穷人说:‘我的衣服是用火灵丹做的,我实在是太热了,真受不了,要么咱俩换一下?让我凉快凉快。’于是,他俩就换了衣服,结果那个财主在半路上就冻死了。”小孩子们很疑惑,问:“这是怎么回事?那衣服的火灵丹是不是失效了?”她这时神秘地说:“那个穷人在磨坊里推着碌碡转了很多圈,所以他出汗了呀!”大家恍然大悟。一字不识的她就这样编着一些逻辑性不强但有讽刺意味的故事逗着小孩子们。她就是以自编的有点些荒唐的故事迎得了孩子们的欢心。虽然不合逻辑又有点不合时宜,但当时的小孩子们听得却津津有味,笑声不断。在孩子们的眼里,眯糊老奶奶是个会讲故事的“孩子王”。

奇怪,“眯糊老奶奶”和成人聊天时,说不了两句话就眯糊得头东倒西歪,可是和小孩子们聊天时却象打了鸡血一样精神。

她看见孩子们被逗笑了,很有成就感,往往自己满足地露出得意而天真的笑容。她喜欢孩子,看到小孩们聚在一起玩耍时,忙里偷闲,总要驻足看看,偶尔还顽皮地“参与”进去。比方说小孩子们玩捉迷藏,她常常掩护小孩藏起来;有时又当“叛徒”,把小孩的藏身之地悄悄暗示给找的一方。看着孩子们的吵闹,她常常露出很羡慕的神情。

以后又有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后来眯糊老奶奶咋样了?

眯糊老奶奶是跨越新旧社会的一代人,他们经历了旧社会的衰败,也经历了新社会的百废待兴、艰苦创业的时代。他们的勤劳乐观为后人树立了奋斗的榜样,正是他们的付出给后代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和精神基础,他们担起了对后人“扶上马,送一程”的责任,他们这一代人为祖国的繁荣发展撑起一片充满希望的蓝天。

现在,我们的祖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们不能忘记曾经有过无数个眯糊老奶奶为今天的盛世铺过路。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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