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是韩愈的一首诗《初春小雨》。前两句紧扣诗题写景,非常细致,高度逼真,已成为经典之句,后人多有化用。如苏轼《减字木兰花·莺初解语》的“微雨如酥,春色遥看近却无。”
王安石《招叶致远》的“最是一年春好处,明朝有意抱琴来。”
《初春小雨》的后两句,是对早春美景展开议论。诗人目睹美妙景色,激动兴奋,乐不可支,忍不住首先发表议论。这是诗人独有的优先权或特权。读者读到如此精妙的描写,大有同感,强烈的美感冲动,跃跃欲试,不吐不快,不愿沉默,也积极发出议论。这是对诗人的褒奖义务和肯定。这样一来,议论多了,人多嘴众,难免产生分歧或歧义。
《初春小雨》的前两句,至精至美,已得到公认,此不赘述。这里只谈谈后两句。
朋友的来帖中,有Y教授,K教教授和一老先生,对此诗作了讲解。Y教授认为,早春的烟柳摇漾出许多美丽的景色。K教授说,烟柳一定出现在暮春,早春是无烟柳的。老先生是赞同K教授解读的,认为Y教授解读的不行,不正确;K教授的解读非常在行,是正确的。
可见,两位教授和老先生的解读产生了分歧。歧义在对“烟”和“烟柳”的理解,以及“烟柳”的出现与时令季节宻切相关联。
现在,就分歧点进行探讨。
烟,是燃烧后可燃物微粒,飘浮在空中形成的烟气,很像常见的雨雾。它会遮挡视线,使能见度变差,视物不清晰。同时,也会带来模糊多幻、变幻莫测的朦胧美感,提供发挥多种意象的想象空间。
雾,是水蒸气在空中遇冷,凝结成微小的雨粒,悬浮在空中,就像烟气一样,致视物不清。烟和雾具有同样的视觉效果,常常统称烟雾。
烟和雾,只要产生条件具备了,是不会受时令季节影响的。换言之,烟和雾可在任何时候,任何季节产生,只有程度不同而已。
烟柳,有人认为是暮春的柳絮,在空中飞扬、飘荡,如烟似雾,故称之为烟柳。对此说法,笔者实在无理由完全苟同。因为这只是承袭他人之说,但决不唯一而排它。例如,唐代另一位大诗人曾留有著名诗句“烟花三月下扬州。”花,除蒲公英等极少数外,并无飞絮。此处的“烟花”作何解释?
古诗词中,用类似“烟柳”意景的不少。如,宋·晏几道《更漏子·柳丝长》中“红日炎,绿烟晴,流莺三两声。”宋·欧阳修《蝶恋花·面旋落花风荡漾上》中“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宋·朱服《渔家傲·小雨纤纤风细细》的“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表烟里。”清代高鼎《村居》有“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岸杨柳醉春烟。”欧阳炯的《春光好》有“花滴露,柳摇烟,艳阳天。”
阅读古诗词一些含“烟”字的作品,发现用“烟柳”意象与时令季节并无明显的相关性。而是用“烟”来构成定中式偏正词。如烟柳,烟雨,烟树,烟花,烟波等等。举例如下:唐代杜牧的《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苏轼的《望江南·超然台作》“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唐代戴叔伦《苏溪亭》“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唐代韦庄《谒金门·春雨足》“云淡水平烟树簇,千心千里目。”宋代钱惟演《木兰花·晚上风光莺语乱》“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清代沈雄《金明池·秣陵怀古》“最伤心,烟柳险城,尽巷口乌衣,兴亡难诉。”《牡丹亭·惊梦》“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由“烟”构成的偏正词中,“烟”起修饰作用,作定语,修饰“烟”字后面的主词(中心词)。使中心词所指事物具有模糊浑厚,轻柔丰润的朦胧质感。把烟柳、烟雨、烟树、烟波等理解为含“烟”字的偏正词,就不难理解“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烟花”了。
常把柳和烟联系在一起,是因为柳树多生长在傍水湿润的地方,而且成片,茂盛浓宻。远远看去,水汽氤氲间如一片烟雾。柳如烟,多指江南之景。江南多水,春天气温升高,蒸发出水汽,会增强这样的视觉效果,常称之为春烟。如清代高鼎《村居》的“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春天,杨柳披着长长的绿枝条,随风飘摆,像轻轻地抚摸着堤岸,在水泽草木间蒸发的水汽如烟雾凝集着,杨柳沉醉在烟雾般的水汽之中。此时的杨柳即早春的烟柳。
初春,柳树刚抽新芽,颜色浅淡轻柔,有烟雾的飘浮感。此时的柳叶很小很小,颜色不深。贴近细看,只能见到一小点一小点的鹅黄嫩芽。若远看,就有烟柳的朦胧感。这就是我国的传统色彩——柳黄色。南方早春柳树,柳芽是嫩绿或新绿色,待柳叶稍稍长出但还嫩黄未绿之时,远望成片的柳树,很像轻烟笼罩着树冠。雨天,浅浅的柳色与淅沥雨雾融为一体,如像柳树蒙着一层水汽。晴天,呈现出一种迷蒙的质感,袅起淡淡薄雾,视为晴柳。
简言之,烟柳即为烟雾笼罩的柳树或柳林。
古诗词讲究营造意境。柳如烟或烟柳,只是一种比喻,实际上是一种乌有之神韵,是对审美对象的远视。柳或烟都能给人一种轻盈柔和之感觉,只要本体和喻体在某一点相似就行了。诗无达诂,意会即可。太过认真,认死理,过分抠字眼,反倒把韵味儿弄没了。把烟柳仅解读为有絮飘荡的柳树,疑有只知其一之嫌,欠妥。有柳絮飘飞时,已是柳树种子的成熟期。从生长周期看,已不代表颇具强大生命力的欣欣向荣萌发期。此时的烟柳给人带来衰柳,秃柳,败柳之压抑感,未见得好于初春被轻烟笼罩的柳树。
早春的柳树是新柳,淡黄柳,鹅黄柳,是一片怯生生的沐浴着初春的温柔阳光,晴烟漠漠,杨柳依依,是富有生命力的稚嫩美好的象征。稍过三五天,润泽柳树的那一层玉烟水汽就消失了。柳树一天天渐变为金黄,浅绿,深绿色了。当那一团鹅黄嫩色变成了绿色,和凌空绿云融为一体,柳色不再煥发出欲满欲滴的水嫩,出现烟雾笼罩树冠的朦胧。此时的柳,茁壮成长,尽显旺盛的生命力。早春的烟柳是生机勃勃的柳树。它与初春小雨中的小草生长在同一时空、同一条件下,具有很明显的可比性。这就烘托出初春小草之景色是绝胜的。
文学中常用的对比表达手法,有正对比和反对比。正对比是在相同环境条件下,把主体和喻体(类似的人物事件)加以比较对比,在交相辉映中使主体得到衬垫,更加突出。要求参与比较的对象有可比性。否则,比较得出的结论,未必恰当或不可信。大自然中,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花海,与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咋个比较?哪种景色绝胜?这是比较的条件不同,得不出可信的结论。记得宋代高僧写有“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显然,各个时令季节都有美好的景色,各具特色,谈不上哪个季节的景色最好。反对比,是把彼此对立的人物或同一人物事件的两个截然相反的方面,对照起来描写,用以突出人物事件,渲染气氛。
很明显,《初春小雨》属于正对比写法。把初春时节小雨天的小草与烟柳作一比较,绝胜出小草景色最美。美在代表了生命力和成长。
文学鉴赏审美有差异。但不能因此否认其共性和客观标准。不承认共性,是不符合鉴赏实际的。不承认客观标准,则会导致鉴赏的绝对相对主义,不符合鉴赏的历史实际。这主要是,首先诗歌语言和意象的跳跃性会造成误解。例如温庭筠的《商山早行》,王昌龄的《出塞两首·其一》均有不同的理解。其次,诗歌语言结构及开放性,容易造成误解。
文学鉴赏的艺术信息有语义信息和审美信息。语义是确定性的,是表层的解释,说明事物,是鉴赏的基础。审美信息是意象信息,属深层次意义,熔铸了作者主体的情绪体会,同时负载有情感意味,具有模棱两可性。诗歌语言的结构特殊性与开放性,使之营造的意境,存在多面性。读者自身潜在意象系统或意象信息系统,超越了语言一般能指所指域限。语言的开放性结构,纵向讲,不同时代的人,对同一作品有不同感受。审美趣味的这一变化,造成艺术评价有差异。正是“诗文之传,有幸有不幸焉”。如张继的《枫桥夜泊》,欧阳修就评说“三更不是打敲时”。可历史事实是,那时的唐代确有夜半敲钟的习惯。横向讲,诗歌面对各阶层,文化素养和功底各不相同,审美情趣也有不同。这就具有最大程度的差异和灵活性。例如,苏东坡《水调歌头》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宋神宗读到此处,叹曰“终是爱君。”沈括读杜诗《古柏行》的“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时,指出杜甫的古柏太过细长。沈括计算出四十围,就是八尺。口径八尺,高二千尺,当然太细长了。此是过分认真。诗句的浓缩,也会常常造成误解。
再说诗人韩愈,命运多舛,3岁丧父,由嫂子郭氏哺养成人,与侄儿相依为命,直到去世。又经历了参试三年不第,举荐不得。仕途不顺,几起几落,差点被杀头。老年贬官途中,遭遇小女儿病亡。诗人一生历经了各种煎熬和磨难。好不容易终于回到长安,才有了难得的相对安乐的日子。此时,诗人56岁,当时已属古稀之年,自知来日有限。在春暖花开之时,写诗邀约朋友一起去踏青郊游,欣赏原野春色。这可比常住京城长安,惯看了皇都的烟柳景色好呀。创作本诗的第二年,诗人就去世了。这就是此诗产生的背景。
可见,诗人当时正值追忆青春韶华、勃勃奋发的人生历程。这是英雄难忘当年勇啊!借初春小雨小草、烟柳之景,抒发颇具活力且成就伟绩的一生。可歌可赞!
把烟柳解读成暮春之柳絮飘飞,叫人倍感压抑,有垂暮颓废之感。疑有大误之嫌,商请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