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豫西的风俗,人死几天之后要出殃,这里的“殃”读(rang),一声。
但你若问村子里的人,什么叫出殃,十有八九答不上来,老祖先传下来的,照办就是了,没人去问个究竟。但这次出殃的是我父亲,也就是说我父亲去世了,我不得不问个究竟。于是,我在网上搜索,还真找到了,摘录如下:
出殃,也叫“回煞”或“回殃”。据说“阎王爷”把死者灵魂用麻绳或铁链绑锁,指派小鬼押上回家谢灶,也是死者灵魂最后一次返家“告别”,因而“殃”就是鬼,谁碰上谁就要“遭殃”。
看到没有,“遭殃”一词就源自这里。为了不“遭殃”,出殃的日子,死者全家人、畜都要暂时出去躲避一下,据说“殃”是很可怕的,触树树死,触人轻则重病,重则亡命,没有人不害怕。
出殃的时辰是由阴阳先生根据死者咽气的时辰推算出来的,阴阳先生还要专门写一张出殃告示,交给死者家属,出殡当日贴在门口,供街坊查看以避之。我特意把我父亲的出殃告示拍了下来,附在这里,以供社会学家研究:
“出殃告示”这几个字不但要用朱笔,还要圈起来,不知是要起到强调的作用以引起街坊注意,还是有其他方面的讲究,正文里面的许多字也用朱笔点了印记,未审何意。从正文里面可以获知“殃”自“未字方西南高起一丈七尺化为青气而去”,出殃时辰为“二O二三年农历六月二十八日未时”,即阳历8月14日下午1点至3点,此时距离我父亲咽气的8月5日晨已近10天,已过了头七。
因“殃”自西南方向出,为了不给西南方的蒸哥、九叔家带来厄运,我专门提前给他们打了招呼,告知我父亲出殃的日子和时辰,并叮嘱他们要记得在房子上挂红布,这也是我们那里的风俗。出殃的前一日,我母亲也没闲着。父亲去世,受打击最大的应该是我的母亲,一向刚强的母亲,趴在父亲的棺木上哭得伤心欲绝,说天塌了,她也不想活了。但过了头七,日子还要继续,“殃”是非出不可的。黄昏的时候,她在院子里面挑选了两根长竹竿,用绳子续接了起来,在竹竿头部绑上了一块大红布,斜靠在院子里被砍了树冠的枯死的枣树杈上,等着明天早上用。还找到了拴狗的锁链准备牵狗用。又吩咐我去买了一把六根的闪光雷,以备过了未时返家时用,说是进门前要先朝院子里放几根闪光雷,我想无非是壮下胆,只得照办。但我不敢自己放,害怕炸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办法,最后终于找到了周全之计。有一根竹竿从竹节处折断了,但周遭的皮还连着,我用剪刀把皮给一根根剪断,便得到了放闪光雷的利器,只需把闪光雷的把手往竹筒里面一插,点火高举即可。似乎是安排妥当了,母亲又把许久未用的簸箕送到了门口的三娘家,说是簸箕不能放在家里,这让我不明所以。
虽说“出殃”的时间是未时,但一般来说家人都要提前出去躲避。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便让我到房子上牵狗,因为出殃当天家里的牲畜也要回避。狗是一只哈巴狗,平时被关在平房上养,父亲在时经常喂它,临终前还给我妹妹发微信要惦记着喂狗。我常年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工作,回家的次数少,喂狗的次数也少,便不敢靠近狗,母亲到房顶上一吆喝,狗便卧了下来,被套上了锁链。蒸哥喊我,我抬头一看,蒸哥正在平房上挂红布,我说把狗牵出去,蒸哥说不要说出来,似乎是害怕被“殃”听到,但明明还不到出殃的时辰嘛。近处九叔家的平房上也挂起了红布,说是红布,其实是面团旗,能看到黄色的五角星和圆圈,大概是从小学拿的,临时借用一下,因为九叔在小学看校。小心下了楼梯,我牵着锁链拉拉扯扯,把狗送到了村东头的妹妹家,拴在了院子的核桃树上。等我回到家,母亲已把长竹竿挑的红布搭在了后院的核桃树上。
一切安排妥当,嫂子开着吉利牌轿车从镇上赶了回来,一家人吃完早饭就要出去了。妹妹突然说,院子里的监控看不了了,我点开自己的手机一看,果然看不了,到电源插头那里一查,原来电源开关被扳了下来,我正要推上去,母亲说别开,原来是母亲故意关的,这下可好,我的实验是做不成了,我本想通过监控验证一下,是否真的存在那股一丈七尺高的青气,结果是这唯一的一点科学实证主义精神被母亲给浇灭了,母亲的意思是出殃的时候不能有任何打扰。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听同学们说,出殃的当天,在死者屋子的门口撒上炉渣会看到死者滴的泪水,可见死者与亲人的不舍,但也只是听说而已,从未查验过。
吃了早饭,去哪里躲避呢?这种事情去谁家都不受欢迎的。母亲原本打算带上我嫂子、我媳妇妯娌二人去关林市场逛一逛商场,让我带上孩子去岳母家继续备课,妹妹一听说逛商场也想去,母亲说咱们干脆都去逛商场吧,这下好啦,车不够坐了,干脆由妹夫开他的力帆越野吧,空间大,够坐。于是,我们一家人锁了门,坐上妹夫的车来到了洛阳的关林市场,从上午漫无目的地逛到下午一点多,在一家面馆吃了刀削面,缓了口气,接着逛。母亲在一家熟店买了一套麻料衣服,我媳妇给孩子买了几件短袖和一件牛仔短裤,此时已逛无可逛。天气炎热,出了市场来到了不远处的大张超市吹空调,一众人瘫坐在鞋摊的座椅上靠着柱子倒头便睡。不多时,我的微信语音响了,原来是蒸哥打过来的,问我们回家没?原来他也开车来了洛阳,在他儿子的新房里躲避,现在要回去。我看时间已近四点,早过了未时,便喊着家人们打道回府。我们到家的时候,蒸哥的车刚在家门口停好。接着,便是到妹妹家里去取了提前准备好的闪光雷和竹竿,由妹夫拿着朝院子里面放炮,炮声过后我们才进了家门,到家里之后,妹夫又在院子里面放了几根闪光雷,“殃”才算出完。
那段时间,我正在准备新学期的《诗经》选修课,要拍一张簸箕的实物图片,打算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生们展示。向母亲要家里的簸箕,母亲才想起来放在三娘家的簸箕还没拿回来,让我去取,彼时三娘家的儿子濠哥站在院子里,我问他出殃时为什么簸箕不能放在家里,他说簸箕有舌头呗,为什么有舌头的东西就要拿出来?回去又问母亲,母亲说吃出的病、惹出的祸都是由舌头引起的,我才恍然大悟,大概是怕有舌头的簸箕在出殃时乱说话吧,而说簸箕有舌头的也不只是现在的发明,2500年前的先人们已有言在先,“维南有箕,载翕其舌”,或许这首诗说的就是我们洛阳的风俗吧,我们行的葬礼可能就是周礼,毕竟东周的都城就在我们洛阳啊。
出殃后的一天早晨,我发现门外的告示上粘了一块灰乎乎的东西,呈菱形,走进一看,是一对儿大灰蛾在交配,一动不动盖在左上方的“谨尊”二字上,我想这大概是吉兆吧,但愿赵家人丁兴旺,以慰父灵。